教育無小事，犯錯皆大事

市教育局組織召開機電專業專家顧問委員會年會，作為學科帶頭人，我應邀出席。一進會場，站在門邊的一位富態的男子便握住我的雙手使勁地搖起來，急不可耐地問道：“王老師，您好！您還記得我嗎？”，由于事發突然，我一時不知所措，雖然飛速調動大腦所有“內存”，仍然搜索無果。見我猶豫不決，他感慨而略帶遺憾地說：“您教過的學生太多，我估計您記不得我了，可我是一輩子忘不了您啊，您是我的恩師！”說著，他松開我的手，獨自向前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邊走邊急切地問：“這下您可想起來了吧？我是您以前的學生程昊啊！”蹣跚的步子、成熟的儀表、爽朗的性格，一下子把我的記憶拉回了20年前。

那時，我大學即將畢業，由學校安排到一所縣城職中進行教育實習。程昊是我班上的一個學生，我是他們班的實習班主任。當年的程昊與現在有天壤之別，由于他小時候不幸得了小兒麻痹癥，落下了雙腿殘疾，走起路來十分不雅，這使得他十分自卑，心理一直處于閉鎖狀態。因為身體的原因，他無法選擇考大學，而是進了職業學校學習技能。

轉眼便到了接近畢業的時候。我在做好實習班主任工作的同時，一邊忙著寫自己的畢業論文，即將離別的傷感左右著自己的情緒，我一度非常落寞，這種情緒使得同樣面臨畢業這一人生選擇的我們班上的學生也受到了感染。一時間，全班上下充滿了離愁別緒。同樣的情緒在師生之間相互感染，知道我也即將與他們告別，有些同學明里暗里地給我送來了一些小禮物，這讓我很感動，也很留戀。短短幾個月的實習，拉近了我與同學們的距離。一位同學趁我不在，在我的教本里夾了一張紙條：“老師大哥，我們真舍不得讓您離開，我們也不想離開您，您教的課、寫的文章、您的篆刻，您的臉上永不消失的笑容，讓我們特別留戀，不知道您是否也很在意我們？您能猜得出我是誰嗎？”一聲“老師大哥”的特別稱呼已使我感動，一句“請您猜猜我是誰”更讓我的心猛地一顫。同樣年輕的心最容易溝通，我深知同學們這份純樸情感的珍貴，容不得半點傷害。智商比學生略高一籌的我，通過核對學生的作業筆跡，很快“猜出”了寫字條的同學，這使得寫字條的同學很高興，其他同學對我也更加崇拜。

“字條事件”對我的啟發很深。我突發奇想，在他們畢業之前開一次班會，讓同學們相互進行不署名的贈言活動。征得我當時的實習指導老師的同意之后，一次題為“讓你猜猜我是誰”的主題班會如期舉行。根據游戲規則，我要求每個同學都在我事先準備好的明信片上寫下自己最喜歡或最欽佩的同學的名字，以及喜歡或欽佩的理由，最后由我這個“老師大哥”當眾宣讀。顯然，這個節目很奇特也很刺激，就連我這個當老師的也從沒有玩過，更不用說學生了。毫無疑問，同窗共讀了三年，每個人都希望知道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印象和位置，是否有人也像自己喜歡別人一樣暗暗地關注自己？因為是不署名贈言，大家都很興奮，毫無顧忌，暢所欲言。一張張卡片很快按組返回到了我的手里。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之中，我對卡片進行了簡單的瀏覽和分類，抬眼看時，同學們的眼中已滿含期待，自信的頭、羞紅的臉、不安的眼神……就在我拿起卡片的一瞬間，幾十雙眼睛“唰”地一下都匯聚到了我的手上和臉上，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大家的心都緊張地懸在半空。隨著我念出卡片上的名字和那些與之有關的溫情脈脈的文字，全班人的目光便會依次聚焦到被念名字的同學身上。而那個幸運的同學則會略帶羞澀地、不自然地微笑著，雖然有點不知所措，但他們的臉上卻無一例外地顯現著掩飾不住的驕傲和喜悅。隨著卡片一張張地念下去，教室里蕩漾著一種溫馨而又明媚的春天般的氣息。在我即將念完最后幾張卡片時，我無意中發現，班上幾乎所有同學的名字都被或多或少地讀過了，唯有那個個子矮小、雙腿殘疾的男生始終沒有人提及！此刻，他正把頭埋得低低的，雙手不停地摩挲著。我突然覺得，這樣的班會對他是不是太殘忍了，我猜想此刻的他一定度日如年。霎時，一種負罪感從心底油然而生。我深知，是這樣的班會讓他陷入難堪，使原本就一直很自卑的他雪上加霜。于是，我決定要幫助他！我隨手拿起一張空白的明信片，不動聲色地讀起來：“我最喜歡程昊，也對他最有信心。與其他同學相比，他的身體有殘疾，可他有一個美好的心靈，我喜歡他做好事默默無聞，從不張揚，我欽佩他對生活的熱愛、對困難的無畏和對專業的執著，我相信，十年之后，他將是我們班上最有出息的一個！”這顯然很出乎大家的意料，霎時，幾十雙眼睛一下子都轉到了程昊的身上，驚訝、默許、鼓勵不一而足。而程昊本人顯然也沒有料到有人會寫上他的名字，而且還寫了那么好聽的一段留言。他受寵若驚地抬起頭看著我，我能讀懂他眼中的疑惑，沖他友善地點了點頭。受到氛圍的感染，全班同學不約而同地為他鼓起了掌，掌聲熱烈，情感真摯。我趁勢鼓動說：“程昊同學的運氣非常好，他有幸獲得了今天最后一張卡片。為此，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請他為大家說幾句心理話，好不好？”經久不息的掌聲之中，程昊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緋紅的臉頰上蕩漾著無比的幸福。為了免去行走的難堪，我只要求他起身站在座位上發言。至于程昊后來究竟講了些什么，我早已淡忘，只記得他的講話被同學們的掌聲打斷了三次，而由始至終，他的眼里淚光盈盈。

按照原定計劃，所有的卡片都將在班會以后發給被寫到名字的同學收藏，但因為程昊的緣故，我告訴同學們“老師非常想留下所有的卡片作為紀念”。事實上在實習結束，由于匆忙和疏忽，我并沒有帶走那些卡片。據實習指導老師后來告訴我，所有的卡片都被同學們認領了，而程昊是第一個到他辦公室查找卡片的學生。毫無疑問，程昊一無所獲，但這并不影響他的情緒和對生活的態度。再后來，我斷斷續續地得到一些關于他的消息，隱約知道他在一家工廠當了幾年的工人、技術員、工程師，到后來自己創辦了一家機械企業，而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是市內一家擁有兩千多名員工的著名私企的法人代表。

趁著休會的間隙，程昊動情地告訴我，當年沒有找到自己的卡片時，他曾經非常失望和沮喪，他不知道自己的卡片是否被老師帶走了，又不好意思寫信去向我要，而“參加工作、走上社會以后，我才越來越覺得那張卡片根本就不存在”，“我斷定那是您對我的一次善良的欺騙！我總想有機會親口問一問您，老師，今天您能告訴我事實的真相嗎？”我實在沒有想到自己二十年前所做的一件小事會對學生產生這么深遠的影響。望著眼前這個與我年紀相仿的男子漢，我不禁感慨萬分地實話實說：“當時的情況下，作為一名老師，我只能那么做。”

會議結束回家，我在當天的臺歷上由衷地寫道：“教育無小事，犯錯皆大事！”

（作者單位：江蘇鹽城機電高等職業技術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