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來就體弱多病,來到這個世界沒幾天就得了肺炎,幸好在一番打針吃藥之后,我又臉色紅潤地回到家中,盡管依然是大哭不止,但這足以讓我的父母欣喜萬分。偏偏是禍不單行,肺炎好后,痢疾又接踵而來,本來羸弱的身體沒幾天就因拉肚子而骨瘦如材。這次不僅讓年幼的我苦不堪言同時也苦了父母,他們抱著我看了一個又一個醫生,打針吃藥什么招都使。在最后近乎絕望時,母親想起了娘家。初為人母的婦女一般都是這樣,當她們遇到解決不了的棘手問題時便很自然地想起娘家,想起她的父母,并堅信父母能幫她解決問題。
于是,我便由母親帶著來到外公外婆家。外公是個赤腳醫生,平時并不出診,只是在家給人號號脈,開開藥方看些小病且不收任何費用。他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是瘦啊,然后無限憐惜地把我抱進滿是中藥味的屋子。外公行醫三十多年,人緣出奇的好,他動用了一切能動用的關系把我從閻王那兒拽了回來。治病花了一年多的時間,病好時我已經兩歲。從那以后我就在外公家繼續休養,養著養著也就長住了下來,一直過完整個童年。
應該說我的童年是五彩斑斕的,因為在那個五彩斑斕的童年里我認識了表哥小武。
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我跟鄰家的孩子在外公家同樣滿是中藥味的院子里玩耍著。忽然間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推門進來叫爺爺奶奶,外婆似乎聞聲識人,頭還沒抬干癟的嘴唇便開始上揚,本來緊鎖的眉頭也逐漸舒展開了。孫子來了!哦,孫子從鄉里回來了。外婆仔細打量著這個胖嘟嘟的孩子:偏分頭、大眼睛、唇紅齒白的樣子。小孩穿著兩根吊帶的小牛仔褲,腳蹬一雙亮得可以照人的小黑皮鞋。外婆笑瞇瞇地把孫子領進屋,又笑瞇瞇地出門迎接兒子和兒媳婦。
舅舅是副黑臉膛,細高個,我對他一直沒有好感。但這種厭惡心理并沒有轉嫁到他兒子身上。那時表哥小武經常到外公家小住幾日,我們順理成章地呆在一起玩耍,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好朋友。
童年的小武是個活潑開朗的孩子,記憶中他喜歡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興奮地晃個沒完。但他不會跳房子不會投沙包也不會像我們一樣到河邊抓魚摸蝦,而這些恰恰是我的強項。我經常會滔滔不絕地給他講解這些快樂的農村游戲。他往往會露出羨慕的眼光不住地問是嗎是嗎,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副相當吃驚的模樣。我喜歡小武用那種羨慕的眼神看著我,童年的我是個虛榮心很強的人,它和我的自尊心一樣悄無聲息地長大。我渴望被人羨慕,就像所有的小朋友羨慕小武的皮鞋那樣,盡管我沒有皮鞋。
小時候我們一直嘲笑小武是個膽小鬼。盡管他比我大兩個月,盡管他穿著吊帶牛仔褲蹬著亮得反光的小皮鞋。可是他連水都不敢下,不敢下水還叫男子漢嗎,更不用提抓魚摸蝦了!膽小鬼,哼!
盛夏的農村像一個開鍋的蒸籠,熱氣四溢令你無處躲藏。晌午我們會成群結隊地跑到河邊,迫不及待地扒下衣服,一個猛子扎下去。呵,那感覺如無數的冰涼大手狠狠地拍打著你的身體,再扎一個,又有無數的冰涼大手。爽!這時小武總是在河邊的樹陰下靜靜地看著我們嬉戲。時間長了便抬頭望望火辣辣的太陽,后來焦急地走來走去,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一會兒的工夫,臉蛋就花了。
小武是不敢下河的。雖然他曾在我們的慫恿下下過一次,可那也是僅有的一次。那次他小心翼翼地下了水,跟我們匆忙學了幾下狗刨便慌慌張張地上岸。不幸的是恰巧被舅媽撞上,她咬牙切齒地扯起小武的耳朵幾乎讓他離開了地,然后用這種姿勢從河邊一直拉到家里。她在院子里大聲地斥罵著小武,最后抓起小武就掄圓了巴掌。雖然外婆拉得快,小武的屁股上還是多了一張通紅的五指印。舅舅此時也坐不住了,他一改往日的冰冷,一面大聲地訓斥著小武 ,一面小心地安慰著舅媽。
小武下水后就失去了在奶奶家小住幾天的自由。以后他們通常是來去匆匆,說幾句話放下東西就走,說是舅舅當上了鄉委書記,工作太忙。小武也被看得死死的,誰也不能跟他玩兒,我更不行。外婆說那樣舅媽會生氣的。舅媽生了氣大家都會跟著不高興,我不能讓他們不高興,所以我們就不能一塊玩,盡管這樣我跟小武會不高興。
上了學后便很少見到小武了。我回到了家,只是在每年的寒暑假才到外公家長住。那時小武也會隨父母一起來外公家做客。也許是隔的時間長的緣故,我們之間已經陌生了許多。
雖然舅媽已解除禁制,并且盡力地把我倆往一塊扯。但顯然她的努力是白費了,小武已不是從前的他了,他早已失去了和我接觸的興趣。他穿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的外表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這種壓力由弱變強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讓我們從最初的好朋友,變成后來的陌生人。
時間慢慢拉開了我和小武的距離,也讓我們慢慢地長大。
升入初中后,我們的見面機會就更少了,直到不見面。后來聽說他去了金山縣十一中,我也考入了銀山縣一中。初二上學期我敬愛的外公外婆在短短的半個月內相繼去世。巨大的悲痛襲來,我幾乎麻木。葬禮上也見到小武,還是那張年輕而冰冷的臉,痛苦卻沒有淚痕,沉靜而內斂。只是這一切都已經隨外公外婆的離開而離我更遠。
再見小武時已是大學。令人感到驚訝的是我們同時出現在M大。他還是那個老樣子,偏分頭,大眼睛,衣服干干凈凈一塵不染,一張絲毫沒有改變的冰冷冷的臉。惟一變化的是更高更瘦了,像一根大麻竿在校園里晃來晃去。他的這種表情我早已習慣,何況大學本來就是個萬花筒,這種人比比皆是,日子久了你就會見怪不怪。
大學是座圍城,它能讓你空閑得發慌,慌得你千方百計找點事做,我卻懶得干些什么,只是如幽靈般整天在校園里游蕩。我和小武很少見面,也不怎么聯系。偶爾見了也是點個頭擦肩而過。他在藝術學院學工業設計,我在經管學院,我們相隔不遠,幾百米的距離,但我感覺,這段距離比北京長安街還要長。
我想,如果不是舅媽的到來,我跟小武的大學生活會一直這么老死不相往來地過下去,每個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樂。可是舅媽來了,來得匆匆忙忙,風風火火。從見到小武的第一眼起,眼角里就流露出一萬分的關切。舅媽每個星期都會給小武打幾次電話,不知這一次是電話線路出問題還是舅媽的耳朵不好,小武說學校的飯菜不好吃,只想吃咸菜,舅媽竟然聽成只能吃咸菜。吃咸菜?吃咸菜怎么成?所以舅媽立馬風塵仆仆地趕到M大。她心里十分焦急,這幾個月都把兒子餓成什么樣了?想想心里就發酸,眼淚已開始打轉!見到兒子招呼也來不及打就連呼瘦了瘦了。
臨走時舅媽把我叫出來,一再叮囑我說,小武在家缺心少肺的,不會料理個人生活,讓我多照顧些,并約定定期向我詢問他的情況。最后拿出些錢來關切地說,買點好吃的,別光吃咸菜,別心疼錢!多吃點有營養的!叮囑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往回走。到門口回頭時,小武早沒影了。
舅媽的到來并沒有讓小武的生活發生巨大的改變,他還是那么冷,還是給人一種很遙遠的距離感,他并沒有把舅媽的話當一回事,或者說他并不希望有人介入他的生活。他讓我少管閑事。他說他很煩,有時沒理由的想發脾氣,看著身邊的很多人和事都不順眼,但究竟為什么,冷漠的他,其實并不知道。
小武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找我一次,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最近干了些什么。那是我給舅媽“匯報”的素材,無非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我們之間很少說話,除此之外更不會有什么接觸。那張紙條就算是連接兩個陌生世界的惟一橋梁。
其實很多時候我都想和他聊聊的,可每次都是話還沒說幾句,他就不耐煩了,好象我在扼殺他寶貴的時間。大三時,他和人打了一架,被學校記大過一次,處分的布告貼滿全校。他一時成了校園內的風云人物。
后來當我問及此事時,他說他討厭那些人,所以跟他們打架。我很奇怪,沒有什么別的原因了嗎?他冷冷地搖搖頭,只是討厭而已。
當然這件事舅媽不會知道,可我心中有種犯罪的感覺。后來,他又不斷的出事,校內、校外,總之他仿佛是焦點事件的旋渦,只要他在,不論什么場合,都得出點事。我曾勸過他,但小武從來沒有給過我解釋,他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看著辦吧!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兒。
小武最終退學了,不是因為打架,而是他期末全科掛了紅燈。
臨走時,他竟來請我吃飯。
表弟,謝謝你!然后沖我傻傻地笑,進到大學校園后我幾乎沒見過他笑過,所以當他向我微笑時,我感覺到非常不自然,仿佛六月天裝做打冷顫般的虛偽。
他說他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從他生的那天起老天就給他預定了歸宿,他說他相信命運,命運是躲不過的。這和人的性格是一樣的,打你出生的那一天起,你的性格就跟你的血液混在一起,它們一起隨著時間慢慢地沉淀,慢慢結晶,變成你人生的本色。一個人的本色和命運留給我們的只有服從,痛苦地服從。
他開始抽煙,一支接一支,煙霧中讓他的臉飄忽不定,給人一種虛幻的感覺,就在這種虛幻中他滔滔不絕地講著:你知道,我從小就被父母管教,我媽很兇,我爸太冷,我的一切都被他們安排好,我什么都沒有,包括我自己。他的聲音很低,低得仿佛聽不見,但我分明感受到了他的苦悶。“他們不知道我真正需要些什么,他們也不想知道,因為他們說我是他們的全部,他們很愛我,所以,我要做的比他們更好,比所有人都強!從小到大,從小學到大學,我早就厭煩了這種安排,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很郁悶,尤其是在大學,大學應該有很多朋友的,而我幾乎沒有朋友,因為我和別人沒有共同語言,包括你。”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不過最后能陪我喝酒的也只有你。”說著舉起酒杯,“喝喝喝……”
那天我們喝了很多酒。最后,我醉眼朦朧地看著他從視線中消失,竟一個字說不出來。我想我真的是醉了,小武也醉了。他那笨拙的舌頭努力地想給我表述些什么,最終卻因為語言的匱乏而放棄。因此,我們選擇了喝酒,仿佛一切都在酒中。我覺得當時我幾乎能明白小武的意思了,雖然有點懵懵懂懂,有點不清不楚。
我不知道酒后的小武去了哪里,只是覺得酒醒后的我和酒醉中一點不一樣,因為我還是覺得我和小武相距很遠,這種距離從很小的時候就有,從我下河抓魚摸蝦,小武穿著吊帶牛仔褲,蹬著亮得反光的小皮鞋就已經存在。我們一直分別守在兩個互相不連接的彼岸,任憑時間慢慢地拉開距離而無能為力,直到這種距離越拉越遠,最后變成我心中那個永遠干干凈凈,一塵不染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