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關系（下）

我害怕過嗎？一點都不。當我開始寫真實犯罪的小說時，我就暗下決心，決不能讓這些事情把我嚇倒，或者挫傷我的銳氣。

在我的小說《微小的犧牲》出版后，我開始收到成千上萬的讀者來信，他們給我提供寫書的線索。當然，我不可能把這些線索都寫成書，也不可能對所有的線索都進行調查。可是有的時候，我會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促使我向人們展示事情的真相，這成了我無法推卸的使命。記得在1997年，我在報上讀到了關于希拉·布萊克桑納的故事，她是一位四胞胎的母親，可是，她卻在自己佛羅里達州的家中被殘忍地殺害了。同其他人一樣，我感到很震驚，不由得問這樣一個問題，究竟是什么人對這位女士有這樣的深仇大恨，竟然在她的家里，當著她的幼小孩子們的面殺害她呢？可是，在那時候，我正在寫另外一本書，所以，我并沒有對這個案子進行跟蹤調查。

在2000年1月的時候，我突然收到一位名叫凱瑞·布萊頓的女士的來信，她是希拉的妹妹。當時我們兩個人都沒有意識到，其實凱瑞就住在離我父母在奧瑞崗的農場3公里遠的地方。當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找了你好多年了，如果你沒有接到我的電子郵件的話，我可能就放棄了。自從10年前，我姐姐同她的第一任丈夫離婚后，她就相信她的前夫會想盡一切辦法來殺害她。希拉說過艾倫·布萊克桑納從沒有讓女人甩過。她知道他的前妻們都在躲著他。”

希拉曾經對凱瑞說過如果她突然死亡的話，那么事情一定不會像看上去那么簡單。艾倫對希拉非常不滿意，因為希拉總是向法庭起訴，要求艾倫放棄對他們的兩個女兒的監護權，而且還要求平分他們的共同財產。聽她姐姐說這些事的時候，凱瑞眼含著熱淚對姐姐發誓說假如有什么事發生的話，她一定堅持進行調查，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姐姐還對我說，你一定要去找安·儒勒，讓她為我寫一本書。”

對這樣的要求我無法拒絕，為了寫這本叫做《你把我的呼吸帶走》的小說，我來到了圣安東尼奧，參加對百萬富翁艾倫·布萊克桑納的審訊，然后去莎若淑塔采訪負責這件案件的警長偵探們。

布萊克桑納是一家體育器材公司的合伙人，他在整個審訊過程中非常鎮靜自信，他不時地轉過臉來對坐在我身旁的現任妻子瑪麗用嘴型默默地說：“我愛你！”可是當陪審團回來宣布他們的判決時，他喪失了以往的鎮靜。他被判處終身監禁。在寫小說的過程中，我總是會花些時間在犯罪現場感受那種真實。在莎若淑塔，我站在希拉所住過的那所白色的小樓前，房上爬滿了熱帶植物。我久久凝視著車庫的窗戶，兇手就是從這個窗戶進入房間的，我在心里默默地發誓，我一定要把希拉不能講的故事告訴給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

這不是第一次我感到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墳墓里向我祈求把真相公布于眾。1985年，一位名叫琳達·布朗的婦女在加利福尼亞的家中被人殺害。可是，很顯然，這并不是琳達生命的終結。沒過多久，她的丈夫戴維就對朋友抱怨說，他無法在自己的家里睡覺，每天晚上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總讓他和他的情婦——琳達16歲的妹妹無法入睡，他堅信“房子里一定有鬼”。也許，這世界上真的有鬼。我稱不上是什么攝影師，我在琳達的房前照了一張照片，為我寫的關于琳達一案的書《如果你真的愛我》做封面。我把照片洗出來后，非常吃驚地發現有一位金發女郎站在樓上房間的窗前向外張望。如果不是現在住在這所房子里的一家人是黑頭發的亞洲人的話，我也不會大驚小怪。而且這個女人就站在玻璃窗和窗簾之間幾厘米的地方，我不相信任何血肉之軀能站在這種地方。后來，我又去拍了一些照片，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天氣下拍照，可是，我再也沒有拍到那個金發女郎。

我到監獄采訪戴維，他的罪行是雇人殺妻，盡管有大量的事實證明他的罪行，以及他親生女兒的證詞，可是他還是油嘴滑舌地勸我對這宗案件重新進行調查，他對我說：“你可以去采訪我的家人，他們會告訴你說我是一個好人！”可是，當戴維對我吹噓他給他死去的妻子買了一塊上等的墓地，以便讓她死后也能“面對山泉欣賞美景”時，我完完全全喪失了對他的信任。買墓地的錢只不過是他利用妻子的死，從保險公司騙取的50萬美金人壽保險的一小部分，他倒是利用這筆錢在上好地段買了一棟價值33萬美金的房子，那里的風景更美。

人生有時總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一次，一位“未來”的用毒藥殺妻的兇手居然找上門來。在巴伐羅州的一位名叫安東尼·彼納塔羅的醫生給我發了一份電子郵件，希望我能為他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寫本書，紐約衛生廳取消了他的行醫執照。安東尼對我說他是美容外科醫生，可是他從來就沒有取得過任何美容外科的證書，他的行醫履歷也是疑點重重。在當時，我對這一切一無所知。至少有一名年輕的患者死在他的手術室里，還有一些患者僥幸死里逃生。

安東尼醫生語音渾厚動聽，非常有勸說力，他甚至讓他的妻子同我聊了幾句。我同他解釋說我不寫醫學方面的書，我只是寫一些真實的犯罪案例。可是，他卻沒有因此而退卻，他寄給我一份據說是他妻子寫的手稿。我不知道在電話里同我說話的那個女人其實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情婦。

大概過了一年后，一位在巴伐羅州的讀者給我寄來了一份剪報，是關于一位名叫戴碧·彼納塔羅的婦女中毒在醫院里被搶救的新聞。“彼納塔羅？彼納塔羅？”這個名字很熟悉，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個怒氣沖沖的美容外科醫生。我知道他一定讀過我寫的書，其中有兩本是關于兇手用毒藥殺人的。我把自己的書寄給了負責這個案子的警長。

果然不出我所料，戴碧是砒霜中毒，砒霜是從殺鼠器里弄到的。我們人類體內的血液里都含有砒霜，通常是每公升5至10毫克，如果我們吃貝殼類食物時，含量會有所增加。但是，這樣低微的含量對我們人類并不會有什么影響。可是，當戴碧被送進醫院的時候，她體內的砒霜含量是每公升29580毫克。我可以欣慰地告訴大家說，戴碧戰勝了癱瘓和難以忍受的痛苦，終于活了下來，因為她要為自己的孩子們活下去。我也真的為這樁案子寫了一本書，是關于安東尼的一本書，他在紐約的監獄里要一直呆到2019年，這樣的結局也是他沒能預料到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在出版了23本書后，我對自己想要寫的案子開始非常挑剔起來。有些案子太陳舊了，案件大多是發生在50年前的事。現在重新寫也不會有什么新意，而有些案子，比如說辛普森的案子，電視和媒體已經把這些案件炒得盡人皆知。凡是看電視的人，都會對這些案件了如指掌，寫出來也不會讓人們感興趣。另外就是一些絲毫沒有懸念的案子，他殺了人，被抓住了，他坦白了罪行，案子了結了。這樣的案子像白開水，從寫書的角度來看沒什么可寫的。

真正動人心弦的兇殺案是那些看上去好像很容易就會被偵破，謎底就在眼前，可是卻讓警察們花費了幾個月甚至幾年也無法偵破的案子。我同3個獨立的警察偵破專案小組一樣，一直等了20年，才等來了美國西北部最大的連環兇殺案的結果。這就是最著名的“綠河兇殺案”，至少有48名婦女喪失了她們寶貴的生命。從1982年開始，一直到2001年為止，我家里的洗衣籃里就從來沒放過任何床單和手巾，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各樣的剪報、地圖、錄音帶、錄像帶以及我的各種各樣的筆記，上面記錄的都是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失蹤，以及在這些婦女的尸體被發現后的各種各樣的嫌疑犯的地址和介紹等等。后來事情證實我的心血并沒有白費。

大部分受害者都是離家出走的青少年，她們離開自己溫暖的家，開始在大街上自謀生路。她們就在離我住得不遠的地方，一個一個地消失了。尤其是在通往機場的路上。雨天的時候，我常常把車停下來，告誡那些站在路上謀生的女孩們要小心這里的危險，可是，絕大多數的時候，她們都不理會我的勸告，都會對我說她們不會出事的。讓我感到悲哀和遺憾的是，她們并沒有像她們想像的那樣，不會出什么事。被害人的數目一天天增加，兇手卻始終逍遙法外。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對罪犯有“預感”，比如說泰德的殺人案件，這個“預感”是警察們對洞察犯罪的一種直覺的叫法。可是，由于我住的地方離綠河殺手活動的地方很近，所以我很早就有一種預感，那就是我可能見過這個兇手。我開始相信也許自己在超市里的時候，說不定就站在那人的身后，或者在飯店里的時候，說不定我就坐在這個人的身旁一起進餐。

在警察開始對這個案子立案調查的時候，我每天都幾乎接到幾個電話，打電話的人都說他們確信無疑地知道殺人兇手是誰。給我打電話的人大部分都是女性，而她們確信無疑的兇手不是他們的前夫，就是分手的男朋友。許多人的故事跟真的一模一樣，讓人毛骨悚然。有許多謠傳說兇手是警察，許多人提供的線索都是我認識的警察，這讓我對這些謠言不敢輕信了。

我的女兒萊斯麗也是一名作家，所以我們經常在一起共同舉辦售書簽字儀式。有幾次她對我說她看到一個人總是來參加我們的儀式。“媽媽，可是他從來都一本書也不買。他只是在遠處身靠在墻上盯著你看。”

1987年，有一位女士給我打電話。她說她把自己的房子賣給了一個離婚的三十多歲的男人。她現在住的房子還在附近，于是就同那個人成了鄰居。這位鄰居請這位女士幫忙把房間里的地毯搬出來，據他所說是因為地毯被“紅油漆”給毀了。這個人同綠河兇手的畫像十分相像。這位女士和她的朋友確信這個人就是殺人兇手。我和她們見了面，覺得她們的懷疑十分重要，我得把這個消息告訴警察局。在我去警察局之前，我開車來到了那個人的房子附近，他住的地方離我住的地方只有3公里的路程。這棟房子是那種普普通通，不顯山不露水的房子，離去機場的大道有兩棟樓的距離。

那時，我一點也不知道其實警察局早就盯上了這個家伙。可是，當綠河專案組的警察們帶著搜查令把他的家里搜了個底朝天，卻沒有找到把這家伙同死者聯系起來的任何線索時，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又過了15年，蓋瑞·瑞吉維才被逮捕，一開始是涉嫌殺害4名婦女，法醫科學已經發展到可以利用DNA來破案，他的DNA與留在被害人身上體液的DNA完全相符。2001年12月，蓋瑞的照片開始在電視屏幕上，大報小報上頭版頭條出現。我并沒有認出他來，可是我的女兒認出了這個人。萊斯麗給我打電話說：“媽媽，就是他！”“他是誰呀？”“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那個人，那個在簽書儀式上盯著你看的人，他就是蓋瑞·瑞吉維！”

兩年后，在看了105個小時的警察專案組審訊蓋瑞的錄像后，我知道女兒所說的一切是真的。我每次聽到蓋瑞提到我的名字的時候，我在心里都打了一個冷戰，有時他會提起讀過我的書。他也承認一開始他對警察撒謊了，想掩蓋自己的兇殘和對蹂躪迫害女孩的病態幻想。蓋瑞這樣對警察說道：“我聽說有一個專門寫犯罪小說的作家要寫我的故事，我想盡可能給她留一個好印象。”

在我寫《綠水紅河》這部書的時候，我常常寫著寫著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因為我不愿意自己在他病態的思維過程中占有一席之地。我不想存在于他的腦海里，我也不想去想在我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曾經被他偷偷地盯著看。蓋瑞·瑞吉維開始在華盛頓州的一所監獄里的小小單間里服刑，他被判處了48個無期徒刑。監獄里很可能不允許他讀我的書，這樣也好，因為他是不會喜歡我寫的書的。一個喪心病狂的殺人犯是不會給任何人留下什么好印象的。我在自己的書里的確對他的心理進行了分析，可是，我的關懷總是留給那些被他無情殺害的無辜婦女們，她們本來可以輝煌燦爛的生命被一個殺人狂給夭折了，這一切讓我痛心疾首。

我害怕過嗎？一點都不。當我開始寫真實犯罪的小說時，我就暗下決心，決不能讓這些事情把我嚇倒，或者挫傷我的銳氣。我從來沒有做過噩夢，因為所有的悲哀和恐懼都順著我的指尖，流入了我的電腦里。我知道，在未來的歲月里，我還會同我書里的人物發生種種奇妙的聯系，這只不過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因為我確信我所做的事正是我應該做的事：為受害者伸張正義，替他們說他們永遠無法說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