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沒有人真正讀懂他。暮年的他,像遺落時光之外的智者,坐在他老舊的搖椅上,看生老病死一一經(jīng)過而毫不動容,因為他早已低垂下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是一個有成就的男子,我說的不是成功,因為僅僅成功委屈了他的境界。他是哲學家、邏輯學家,一生都在做這件事,做得蜚聲海外,而淡泊從容。“坦白地說,哲學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游戲。游戲是生活中最嚴肅的活動之一,其他活動常常有其他打算。政治是人民追求權(quán)利的領(lǐng)域,財政和工業(yè)是人民追求財富的領(lǐng)域。愛國主義有時是經(jīng)濟的問題,慈善事業(yè)是某些人成名的惟一途徑。科學和藝術(shù)、文學和哲學可能有混雜的背后的動機。但是一個人在骯臟的小閣樓上做游戲,這十足地表達了一顆被拋入生活之流的心靈”。僅這一句話,我想真正擁有自由靈魂的人都已知道他擁有怎么樣的內(nèi)心與情懷。他不是一個陷在所謂事業(yè)與名利里的男人,他只是一個有熱愛的男子,有著自己從容不迫而絕不允許打破的堅持。
可我想說的不是這些,我只想說他作為一個男子的一生,或者只是他些許的經(jīng)歷與心緒。因為漫長的一生,只有他自己懂得自己曾經(jīng)怎樣心碎與幸福過。
他一生摯愛林徽因,從不辯駁,亦從不回復世間的猜測。即使他們相識時,林徽因已經(jīng)嫁作他人婦,是梁思成的妻子。可是他還是愛上她,以至林徽因有一天對自己的丈夫梁思成說,怎么辦,我同時愛上了兩個男人。梁思成說,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選擇金岳霖,祝你們永遠幸福。林徽因又原原本本把一切告訴了金岳霖。金岳霖的回答更是率直坦誠得令凡人驚異:“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該退出。”大是大非,婚姻情愛,便在這兩個男人的情懷里沉淀清澈。林徽因是怎樣的女子,一生擁有這樣兩個深愛她的人。想來不需我說,那個天生優(yōu)雅,一生清澈的女子,就是林徽因。僅僅是漂亮或美麗根本不足以概括她。
退出的金岳霖,仍與林徽因梁思成毗鄰而居,他甚至為他們夫婦題下“梁上君子,林下美人”的嬉笑玩話。從此梁思成與金岳霖再無人提起這個話題,仍舊是至交友人,甚至一生未婚的金岳霖在年老后與梁思成的兒子梁從誡一起住,他們稱金岳霖為“金爸”。林徽因,于1955年過世,幾十年過去了,人們想重新提起這段陳年往事,實在因為這才子佳人的故事,于今天已經(jīng)稀有不可能了。可是人們想,金岳霖太老了,根本不記得事情了,有一個金岳霖的友人說:“那個老金呀,早年的事情是近代史,現(xiàn)在的事情是古代史。”
一位要重新編寫林徽因作品的編輯陳鐘英拜訪金岳霖,看見他真的老了。甚至說十幾分鐘的話,他就會累了,會瞌睡過去。他取出一張泛黃的32開大的林徽因照片,想問金岳霖是否知道拍照的時間。他接過手,大概以前從未見過,凝視著,嘴角漸漸往下彎,像是要哭的樣子。他的喉頭微微動著,像有千言萬語哽在那里。他一語不發(fā),緊緊捏著照片,生怕影中人飛走似的。許久,他才抬起頭,像小孩求情似地對我們說:“給我吧!”。
林徽因死后多年,一天金岳霖鄭重其事地邀請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飯店赴宴,眾人大惑不解。開席前他宣布說:“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頓使舉座感嘆唏噓。當編輯陳鐘英再次拜訪取出編好的林徽因詩文樣本請金岳霖過目時,金岳霖摩挲著,愛不釋手。陳鐘英先生趁機湊近他耳邊問,可否請他為文集寫篇東西附于書中。然而,金岳霖金口遲遲不開。陳鐘英事后說:“我等待著,等待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我無法講清當時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半個世紀的情感風云在他臉上急劇蒸騰翻滾。終于,他一字一頓、毫不含糊地告訴我們:‘我所有的話,都應該同她自己說,我不能說。’他停了一下,顯得更加神圣與莊重,‘我沒有機會同她自己說的話,我不愿意說,也不愿意有這種話。’他說完,閉上眼,垂下了頭,沉默了。”
像金岳霖先生直言不諱對評價林徽因“極贊欲何詞”,他的滿腔熱愛,都無處交付,惟一在沉默的世間始終沉默。林徽因過世時,他題寫挽聯(lián):“一身詩意千尋瀑,人間萬古四月天”。這是他一生深愛一個女人,在她過世時發(fā)出最強的音符,所有的愛不舍、執(zhí)著、堅持,都在這一句話中。這樣的男子,已經(jīng)在1984年過世,走完他90歲的人生,一生未娶,淡泊從容。這樣的男子,已經(jīng)不僅僅是讓我們感動,是讓我們動容。
難的并不是我愛你,而一生從未與你親密相伴,甚至在你離開人世幾十年之后,我仍愛著你,這份愛從不曾因為歲月或時間而被磨損。難的是,你已不知道我愛你,我仍舊孤自在世間,為你苦苦守候,一生保持緘默,只為配得上你這樣一個我深愛的女子。
這樣的男子,我們只能仰望,可是至少他來過世間,已經(jīng)可以讓世間女子動心動容,心生感慰。罷,罷,罷。
他是什么樣的男子,我已無力回答。因為我內(nèi)心沒有詞匯可以形容。他只讓我仍愿意信任與交付,哪怕前面是深淵,我仍將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