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有誰見過你天使的翅膀

1

阿立是我的哥哥也是我們小城里有名的地痞。誰都知道他的拳腳不長眼睛，也知道他的匕首一刻不離身。老人們說阿立是惡魔轉世，天生的孽種。

阿立大我三歲，小時候和他玩過家家，總是我揪著他的耳朵，逼著阿立趴在地上給我當馬騎。那時的阿立多么膽小，殺雞都能把他嚇哭，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知道他并非天生惡人。

1991年，在我剛滿11歲的時候，病魔帶走了我的爸爸。爸爸咽氣的那個晚上，我和媽媽守著遺體哭得悲痛欲絕，阿立卻一滴眼淚都沒有。

安葬好爸爸后，阿立變得沉默寡言，和誰都不說話。有一天阿立放學回來，竟然渾身是傷，門牙也掉了一顆。我和媽媽驚惶失措圍過去想問個究竟，阿立卻狠狠一把將我們甩開，然后沖了出去。那一夜阿立沒有回來，我們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就從那一夜起阿立徹底變了。14歲的他很快學會了抽煙喝酒，整天和社會上的小混混們一起逃課打架。學校給阿立記了三次大過后，將他開除了。

離開學校的阿立，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他嫌自己沒力氣，在客廳正中央掛了個沙袋，天天練拳。阿立練拳時的眼神我不敢看，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神，比食肉動物面對獵物時的眼光還兇殘。

媽媽試圖阻止阿立，但那時阿立的力氣已比媽媽大，我們誰都攔他不住。整整一個月媽媽的眼睛都是腫的，甚至媽媽還抱著爸爸的遺像向阿立哭著哀求過，但阿立也依然不理不睬拂袖而去。到后來媽媽的眼淚哭干了，心也死了。我們不得不悲哀地認命，從此對阿立徹底絕望。

無數個夜里我被媽媽隱忍的哭聲驚醒，看著她顫動的肩膀和早生的白發，我的心里酸酸的。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叫阿立哥哥。以前不叫是因為淘氣，而以后不叫，是因為痛恨。是的，我痛恨這個叫阿立的人。

2

我念高中的時候，有天在放學路上被兩個大男孩攔住了。他們夸我長得漂亮，問了我詳細的班級姓名才放我離開。我心里有點害怕，回到家就向媽媽說了。

阿立在旁邊一聽就火冒萬丈，他指著我的鼻子吼，你還有臉說呢！看你這發卡，看你這衣服，花花綠綠弄得像個雞婆，還自作多情以為自己多漂亮，我呸！他越說越惱火，“哧”一下撕爛了我的新衣服，又將我頭上的發夾摘下來摔成兩半。

第二天，我在阿立的逼迫下穿上洗得發白的校服。我一邊穿，一邊哭。剛剛萌生的那一點女孩的虛榮和面子，就這樣被他無情扼殺。而其實被扼殺的又何止是那點虛榮呢？都說女為悅己者容，我對班上一個叫輝的男孩印象深刻，輝長得帥氣成績又好，喜歡輝的女生很多，我希望我能像穿上水晶鞋的公主一樣吸引他。而阿立卻殘酷地將我打回了灰姑娘的世界，他說以后要是再看見我 “不樸素”，就對我不客氣。我綺麗的少女夢，就在那個早晨跟著我的心一片一片碎了。

如果說起初我還存在一點僥幸心理，認為阿立不過是嚇唬一下我罷了，那么接下來發生的事就讓我的心真正地掉入了冰窖。當晚放了學我剛出校門，我的周圍突然出現了一個大包圍圈，前后左右全是騎自行車的小地痞，大概有二十人之多！一個地痞告訴我，是阿立讓他們來的，說是看我還敢不敢再“招蜂引蝶”。

這一列浩浩蕩蕩的自行車隊，足足押送了我一個星期，然后我就成了學校的名人。再沒有男生敢和我多說一句話，曾經要好的女同學也漸漸和我拉開了距離。

阿立就這樣使我的整個高中時代壓抑沉郁，倍嘗了冷落孤單。我別無寄托，只有拼命啃課本，我把自己變得像一條沒有靈魂的書蟲。看輝和別的女生談笑風生，我嫉妒，不甘。東方不亮西方亮，我發誓要讓輝對我刮目相看。

畢業時我如愿以償，我以遠遠高出輝的成績考上了上海一所名牌大學。然而當輝把驚愕欣賞的目光投向我時，我卻像長久跋涉終于到達了山頂的人一樣，累得沒有了看風景的興致。既然他不如我了，我又有什么好傾慕的呢？我突然覺得這一切很沒意思。

3

在上海的日子，因為遠離了阿立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松。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媽媽。媽媽告訴我，阿立在一家夜總會看場子，場子很亂。從媽媽的語氣里我聽出擔憂，我沒好氣地說，他死在外面更好。媽媽便不吭聲了，電話線里傳來若隱若現的啜泣。那樣的我更是恨極了阿立，像阿立這種沒人性的家伙，又怎會懂得一個慈母深切的愛呢？

為節約路費，我大學三年都沒回家。媽媽偶爾小心翼翼提到阿立，我就會毅然地掛掉電話。而那三年里，阿立也沒以任何方式聯系我，我們都遺忘了彼此的存在。

直到大四實習，我才回到熟悉的家鄉。我沒有通知媽媽，想給她一個驚喜。當我用鑰匙打開家門的時候，卻赫然看到媽媽穿著一套毛衣毛褲躺在床上，可那時正值炎夏酷暑啊！我知道媽媽有風濕的老毛病，卻不知已嚴重到這種地步。想到媽媽病成這樣了身邊卻連個端茶送水的人都沒有，我心如刀割。自責之后，我又開始大罵阿立的狼心狗肺。

媽媽卻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含著眼淚問道，自從你爸去世后，我們娘倆受人欺負過沒？我已經預感到媽媽要告訴我什么了。我以為我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當知道事實真相后，我還是被震驚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原來媽媽的身體早在我大一時就不行了，我的所有費用全是阿立賣命換來的；原來他14歲那年的傷是為了我們，當時有個流氓在阿立放學路上用下流的語言侮辱我和媽媽，阿立拼了命將那個壞蛋打得跪地求饒后，突然間覺得只有拳頭才能保護我們不受壞人欺負，所以阿立孤注一擲做了地痞，把求學的機會留給了我，并逼我考上了最好的大學……

我瘋一般沖了出去，我去了阿立的場子。結果我在門口就看見了阿立，他正用一只手捂著腦袋往外走，血順著指縫流下來，像一條條紅蚯蚓在手背上爬，那樣觸目驚心。我們四目相對的瞬間，阿立依然面無表情，不等我開口坐了一輛摩的就走。我跟著阿立，一直跟到巷子里一間破舊的出租房。關上門阿立就翻箱倒柜找藥。你應該上醫院去，我說。他不理我，找出一盒藥吞下兩粒，又開始撕布條包扎傷口。你的藥已經過期了，我又說。知道。他答。你的布條沒消毒，我再說。知道。他再次答。

知道知道，你都知道，你還這么傻！哥呀——我撲到阿立身上，哇一聲就哭了出來。我哭得驚天動地，我長到二十多歲沒那么大聲的哭過。起初阿立還輕輕拍我的背以示安慰，慢慢地，他的手一動不動了，什么動靜也沒有了。我抬起頭，阿立的臉上早已是淚流滿面。

4

我終于學成歸來，阿立突然有了“隱退”的打算。可是現實不是阿立所想象的那般美好。阿立做痞子時沒人敢輕舉妄動，但當他“退出江湖”，那些曾經被他得罪過的人就伺機報復來了。既然洗了手，就不能再還手，所以阿立常常被打得鼻青臉腫，一次被人打斷了一根肋骨，還有一次被人打成腦震蕩，險些沒有醒過來。

直到我分配到市里一家效益很好的單位，阿立才終于答應我和媽媽遠走他鄉避幾年。沒有學歷又沒有一技之長的阿立，在異地他鄉受盡了顛簸流離之苦。但哪怕再苦再累阿立也不重操舊業，阿立給我的信上寫著：我的前半生靠拳頭掙錢，所以我的后半生一定要靠勞動來掙錢。這樣掙來的錢踏實，對得起自己良心。

阿立去建筑工地上做過小工，給直聳云霄的寫字樓擦過玻璃，直到后來進了一家大型的建材城做搬運工，工作才基本固定下來。但不管怎樣困難，每個月阿立都會給媽媽寄錢，那些血汗錢媽媽收一次就哭一次，一方面是出于對阿立的心疼，另一方面是對阿立棄暗投明的欣慰。

媽媽的身體每況愈下，風燭殘年的她天天做夢都念叨著兒子什么時候回來。而阿立在外孤苦無依，受盡欺凌與凄涼，他比媽媽更渴望著早日返鄉，一家團聚。

5

2006年9月的一天，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阿立的電話。他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原來他決定這個國慶節回家，從此一家人再不分開。話筒里傳來的語氣帶著明顯的激動與興奮，我卻無法高興起來。就在前一天，我的工作出了差錯。由于我的疏忽，使公司蒙受了一筆很大的損失，公司對我酌情處理，讓我個人賠償2萬元。在我的求情下，經理勉強給了我三個月的期限，如果到期交不清，我不但會下崗，還有可能被送上法庭。

我精神恍惚地回到家，媽媽沒有發現我的異常，她又在念著阿立。媽媽說，阿立快30歲的人了，我也快不行了，不知道我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他？我還盼著他回來娶媳婦，給我抱孫子呢。看著媽媽老淚縱橫的臉，我正要脫口而出告訴她阿立決定回家的事，突然一個念頭冒上來，讓我又把話咽了回去。

我瞞著媽媽悄悄給阿立打電話，支支吾吾告訴了他我的事。阿立沉默了半晌說，媽媽心臟不好，不要讓她知道。我暫時就不回來了，這錢我和你一起來還。我紅著臉說，這錢有點多呢，以你現在的收入……阿立不耐煩了，那是我的事，你甭管。然后咔嚓掛了電話。

阿立開始隔三岔五往我卡上打錢，都是四位數的。他也仍然像往常一樣每月給媽媽寄八百塊，囑咐媽媽的病要堅持治療。阿立一下子有了這么高的收入，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又不敢多問。我隱約猜測到阿立在做什么，但我沒有勇氣揭穿。我想只要捱過這三個月，只要還清了錢，阿立就可以回家了，我以后一定會把錢全額還給他。

我以為，三個月的時間很短，一晃就過了。可我永遠都沒有想到，三個月的時間竟然有那么長，長到什么事都可能發生，長到我用一輩子的時間去追悔。10月15日，一個陌生的電話毫無征兆地打到我手機上，通知我阿立出事了。我趕到的時候，阿立，我親愛的哥哥，他已經睡在了冰冷的太平間里……

阿立是給人看場子時，被醉酒鬧事的混混用匕首刺中要害身亡的。知道事情經過后的我一下子沒有了站立的力氣，我靠著墻緩緩滑了下來，眼淚瘋狂地在臉上奔流，愧疚與悔恨將我的心撕扯成了血淋淋的碎片。阿立，我的哥哥，他說國慶節就回家，他說再也不與我們分開的啊，他早已金盆洗手，靠勞動掙錢啊。如果不是因為我，這個時候他早已回到家中，正坐在媽媽身邊，一家三口聊得正熱鬧的吧？

媽媽幾次哭暈過去，她怎么也不相信阿立會重操舊業，她堅持說自己的兒子是個好孩子。她絮絮叨叨向人解釋著，可是誰會相信呢？

阿立就這樣走了，給我們留下了一大筆撫恤金，帶著他的壞名聲走了。沒有人為他的死掉眼淚，也沒有人為他的離開感到難過。同樣，也沒有人知道，其實他和普天下所有的哥哥與兒子一樣，也長有一雙親情的翅膀，也張開翅膀盡心盡力保護著我和媽媽不受外界的風雨侵襲。但他的翅膀，又有誰見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