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余華同名小說改編的話劇《兄弟》今日在上海公演,受到觀眾的關注與喜愛,它讓人在笑聲中夾雜著酸楚與苦澀,體驗一種別樣的、令人回味的審美享受。
劇中,主人公“李光頭”是一個個性強烈、非常獨特的的舞臺形象。他來自社會底層,按社會道德標準來說,是個“小混混”。還在少年時代,他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爬上浴室天窗偷看小鎮上最漂亮的姑娘林紅洗澡,當場被抓而臭名昭著。“文革”中,年幼的李光頭失去了父母,與沒有血緣關系的哥哥宋鋼相依為命。為不受人欺侮,他學會在打架中以計謀取勝,以弱勝強,顯示出在困境中求生存的機靈。父母的缺失,造成教養的缺乏,這個在逆境中長大,飽嘗生活艱辛的小人物說起話來總是口無遮攔、毫無禁忌,粗話臟話隨口而出。
但就是這么一個色膽包天、打架搗蛋的小人物,卻在改革開放后憑借自己的聰明和膽識,當起了福利廠的廠長,后來又當街干起了兜售日本人垃圾——舊衣服的買賣。潦倒時,他竟連一口飯也吃不起,是憨厚的兄弟宋鋼背著妻子林紅省下自己午飯一連數月供給他一個人吃。最終,“李光頭”幾經沉浮,變成了財大氣粗的大老板,成了拯救小鎮經濟復興的重要人物,他呼風喚雨,前呼后擁,神氣十足,不可一世。用老百姓的話來說,他是“咸魚翻身”,活脫脫一個暴發戶的典型。這個戲劇形象在上海舞臺上是罕見的,社會底層甚至是邊緣化的小人物成為戲劇舞臺上的中心人物,是百年中國話劇的進一步發展。
對于看慣了溫情脈脈的情感戲劇,看慣了高揚善良、正義旗幟戲劇的大多數上海觀眾來說,“李光頭”是新鮮的,也是異類的,這類舞臺形象的出現,反映了中國社會現實的文化沖突,是對長期以來中國審美意識形態的一種拓展。《兄弟》的上演,是藝術家對現實生活的尊重、思考與超越,是對大眾文化審美意義的深入研究。由徐崢扮演的“李光頭”,準確地把握住這一角色的性格特點,尤其是注重從細節上刻畫人物。比如在“洗浴中心”開張那場戲里,他身穿金光閃閃的綢緞浴衣,在數位美女、保鏢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上場,那種威風八面的氣派不僅與寒酸窘迫的宋鋼夫婦形成了鮮明對比,且在服飾、神態上都顯現出他在金錢物質方面的豐厚與得意。只是,社會經濟地位的提高并不能改變他的野性,“王八蛋”三個字成了他的口頭禪,始終伴隨在他的喜怒哀樂中。在“醋美女大選”一場戲里,“李光頭”竟連續大罵二十多個“王八蛋”。徐崢夸張的表演,生動地再現了“李光頭”的粗俗與率真,使這個既可恨又可愛的人物呼之欲出。

愛,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支柱。《兄弟》一劇圍繞著李光頭、宋鋼、林紅之間的感情糾葛,真實地表現了兄弟之情和男女之情。在中國舞臺上,永遠不乏男女間千姿百態的恩愛情仇,但很少有過如此生動的兄弟之情的演繹。“李光頭”、宋鋼不過是兩個破碎家庭的組合,既不同父又不同母。宋鋼寧愿自己餓出病來也要讓已經成人的“李光頭”吃飽,難怪林紅會對宋鋼這份濃濃的兄弟之情大惑不解,她反復問宋鋼:“他媽又不是你媽,你干嘛要這樣對他?”在林紅眼里,“李光頭”是個無賴,攪得她的生活不得安寧,所以她逼丈夫與李光頭絕交。她忽略了他們是在同一屋檐下長大的患難兄弟,這種患難之情不是親情勝似親情,所謂兄弟如手足,血濃于水,這是中國人的文化傳統。
然而,偏偏這非同一般的兄弟之間夾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女。“李光頭”剃頭擔子一頭熱,一根筋地癡戀著林紅,而林紅卻看上了憨厚本分的宋鋼。從此,這三個人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從來都不安分守己的“李光頭”攪得這場情感糾葛蕩氣回腸,剪不斷、理還亂,直至最后暴富起來的他把林紅攬入了懷中,而宋鋼卻在一連串的人生挫敗中臥軌自殺,三個小人物之間的一切情、一切愛也都隨之遠去。“李光頭”、宋鋼、林紅代表了來自民間的、人文的、傳統的、道德的價值觀。
導演熊源偉并沒有簡單地圖解劇中的主要人物,而是通過戲劇的審美變形表現了這一獨特的傳奇人物故事。他除了要求演員用喜劇的夸張手法去追求本真性、純粹性之外,在舞美設置上也是匠心獨具的。那張放大了的充滿透視感的紅色婚床,那個占據著半個舞臺的艷麗的黃色大澡堂,還有李光頭的巨幅畫像,在空間上、色彩上給觀眾以視覺沖擊力,這種舞臺效果其實是人物內心世界的外化與張揚。這種審美變形,直接體現了包括劇中人物在內的當今社會人與人之間的一種關系——傳統的、現代的,道德的、情感的,男人的、女人的,相互碰撞,彼此重疊,人類的情感需要、情感表達、情感滿足一整套習俗,在話劇《兄弟》的藝術語境中產生出不同的審美效果。
在經受了生活與精神的磨礪之后,“李光頭”對掙錢發財再無興趣,而是一個人躲在家里一部接一部地看韓劇,這一結尾實在是意味深長。韓劇之所以受到許多觀眾的歡迎,因為劇中那種脫離社會現實的至純至真的愛與人間真情,正是所有善良人們的心中渴求,它極大地滿足了廣大觀眾深層的心理和文化需求。
熱烈的掌聲,反映了觀眾對導演闡釋的認同,對兄弟情誼的認同,對“李光頭”這一藝術形象真實性的認同。他們與角色一起共同體驗了生命、生存以及對成規的批判和對自由、幸福的追求。從另一方面來說,《兄弟》一劇是我們在對過去時光的懷舊、記憶中對當代國人的精神重構的思考。人不僅僅是活在物質里,更是活在自己的精神里,精神是生命的支柱,一旦精神垮了、萎頓了,生命也就死了或者變形了。
有人說該劇來龍去脈交待得不夠清楚,我卻認為,作為現代觀眾應該一改過去在審美過程中的惰性。從整體風格來看,如果“李光頭”的巨幅頭像畫得再夸張些、變形些,徐錚的表演再野性些、粗俗些,效果可能會更富黑色幽默與喜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