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霸王項羽這個角色,在京劇、秦腔等劇種中是由花臉扮演的。得知吳鳳花要在越劇《虞美人》中飾霸王,我有點想象不出她如何能完成這次挑戰。然而,當霸王在烽煙四起中身披寬長披風策馬上場,這第一個亮相,這眼眉神威、昂首搬腿,旋身圓場,如雷電風馳,渾然一個馳騁疆場、叱咤風云的亂世英雄,其氣勢令我不覺為之一震,立時感到,以前的擔心是多余的。吳鳳花在劇中的表演藝術格外成熟,其勇氣和藝術創造力使她又跨越了一個藝術高度。
被譽為“越劇第一文武小生”的吳鳳花,表演落落大方,不溫不火,繼承了范瑞娟的表演優長。更可貴的是,吳鳳花在如何刻畫人物方面勤于思考、勇于實踐。腰腿功、毯子功和一副好嗓子,這些都是吳鳳花的藝術優勢,這些優勢確保了她無論演傳統戲還是演新編劇,都是別開一面、不同凡響。為塑造項羽身經百戰、雄霸威嚴的精神氣質,她在身段、手勢、臺步、亮相等方面都吸收了其他劇種花臉行當的功架,在表演的節奏、力度、幅度上都予以恰當的夸張。一般來說,演員的表演常常是揚長避短的,而吳鳳花卻敢于揚長“補”短,唱段旋律既熟悉又新穎,既保持范派唱腔不拿腔拿調的率真、質樸,又創造性地借鑒了老生的潤腔藝術,音域寬廣。在塑造項羽形象時,她的唱念多用中、低音區,很好地突現出粗獷的鋒芒和張揚的霸氣。
看吳鳳花的戲,觀眾不會感到沉悶,這是因為她總能捕捉到人物情感的爆發點和閃光點,激情傳神。“誓愛”這場戲,項羽為虞姬摘花、戴花,她那一聲“我的愛姬呀!”的行腔,不同于一般才子佳人的纏綿,剛中有柔,華麗的音色共鳴中透著明亮渾厚;而對虞姬“赤心赤肺愛若性命”這段唱,她處理得高低起伏、音韻悠揚,從容誠樸、剛勁灑脫,表現出豪情滿懷和體貼細膩;“重逢”這場戲,霸王從要殺張良到決定放走張良,唱道:“所向披靡誰敢當,楚霸王何懼小劉邦”,聲情飽滿,表現出人物的自信與傲慢,末一句“再相逢楚漢廝殺在沙場”時音調高而不尖,豪邁有力,展現了氣吞山河的豪氣。再如“醉別”這場戲,霸王被困垓下,手持火炬,在“鴻溝分界原是計,劉邦蓄勢大風起”的大段念白數板中,她身段豪放,節奏急速,配合甩發和焦灼不定的眼神,刻畫出人物心火燃燒的心理片段;在霸王不聽項伯相勸,表示“死做鬼雄冥臺去,留將豪氣貫春秋”這段節奏明快的唱詞中,吳鳳花咬字清晰,噴口彈性,字字如落盤之珠,鏗鏘有力,表現人物執拗的性格弱點;當霸王以酒澆愁,并要激走虞姬時,吳鳳花手按酒壇,昂首閉眼,似淚在眶中,心在滴血,加之一系列的醉態、狂笑和僵尸倒地,都震憾人心,此段內心矛盾激烈,表演難度很大。
吳鳳花很好地駕馭著霸王跌宕起伏的情感波瀾。其間,既有對英雄粗獷氣慨的大筆揮灑,又有對虞姬情感細膩的工筆細描。當虞姬離開楚營后,一聲“好夫人哪!”唱出了人物對虞姬深愛之切的莫名失落感。在“悲歌”這場戲中,霸王一身黑衣,“借月色夜巡營心神憧憧”的大段唱運用低腔,嗓音沉郁敦厚;而反省自己“到如今兵敗垓下困鎖蛟龍,無計回江東” 和緊打慢唱的“借醉意趕走好夫人……又愧又痛枉為大英雄”用的則是高甩腔。這段中心唱段,無論低音高音,吳鳳花都唱得游刃有余,伴隨披風舞動的身段造型,酣暢淋漓地宣泄了人物的焦灼與無奈,把慘烈悲情推向高潮。當霸王見虞姬回營,一聲“愛姬啊!” 唱出百感交集的感慨;而與虞姬的二重唱則唱出了面臨生死絕境的凄滄感。在突圍前的靜場中,項羽與虞姬慢慢拉手,此時無聲勝有聲,用動靜、急緩的節奏感營造了末路英雄的悲劇命運,震撼人心。在虞姬自盡時刻,她那“慢鏡頭”式的舞蹈身段和雕塑感的造型,構成了動靜有致的意象美,戲在這凄美與壯美交融的時刻落幕。吳鳳花有層次、多側面的表演,詮釋了她對霸王精神世界的理解,留給觀眾意猶未盡的回味。
吳鳳花出生于紹興東浦農家,水鄉的風土人情孕育了她純樸、勤奮和聰慧的個性。她自小在紹興藝術職業學校學藝,受過嚴格的唱功和武功訓練。而當地紹興大班的豪放、激越的藝術風格,對她表演中的陽剛之氣也起著滋潤的作用。她廣征博收,學過京、昆、川、婺等劇種的表演,汪世瑜、朱福俠都為她說過戲,這都大大開闊了吳鳳花的戲路,無論將相王侯還是布衣平民,無論是忠奸善惡還是喜悲正鬧,她都能表演,且演得情采各異。
作為一個來自小縣城的演員,吳鳳花數十年轉輾江浙城鄉,終于脫穎而出,實非偶然,而是源自多年的豐厚積累、扎實的實力和出眾的才華。在“梅花獎”等全國和省級多項獎項、各種殊榮面前,她并沒有沾沾自喜,而是加倍努力為觀眾服務。不管背椎受傷、皮膚過敏還是聲帶疲勞,她都克服困難,堅持上臺,不斷創作、呈現新的作品。她還將指出她藝術方面弱點和建議的評論都收集在她的藝術評論集《鳳聲花影》一書中,可見她的謙虛精神。
吳鳳花之所以被譽為越劇舞臺上的不謝之花,其根基在于藝德。吳鳳花的藝術追求是——不做曇花一現的明星,要不斷完善自己的人生藝術道路。對此,我深為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