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理這些日子連著做了兩個夢,兩個夢都夢到了同學和戰友邵亦農。
夢醒之后徐理把當年的照片翻出來,拿著放大鏡看著照片上面一個一個小腦袋,終于在其中一張找到了邵亦農,也找到了自己,原來兩個人肩膀挨著肩膀。照片上面還有一行題字:一九四O年九月三日皖南周各莊。題字這張照片中一共有十六個人,他和邵在后面一排,前面一排是首長,中間三位是總部領導,三個人都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徐理看得激動起來,手哆嗦著吞了幾粒速效救心丸。
徐理記得那是他和邵亦農從新四軍總部干部訓練班畢業,兩人一起被分配到敵工部,一同分到總部的還有四個人,因為來了新人,首長們和大家一起照了相。相片只洗了兩張,照相的政治部宣傳干事給了他一張,宣傳干事也姓徐。
邵亦農向他笑笑,說,老戰友你還好吧?徐理忙不迭地回答好好好。他認真端詳邵亦農,發現邵亦農一點變化沒有,看著還像一個小伙子,而且還是穿著一套灰色的新四軍軍服,很挺拔很英俊的樣子。徐理暗自納罕,這么多年過去了,邵亦農怎么不見老?算起來,邵亦農還比自己大一歲,現在該是八十二了。這家伙真是會保養啊,他是怎么保養的?該向他取取經呢。心里這樣想,話也就這樣問出來,然而邵亦農只向他點頭笑笑,徐理一下子讓他笑醒了。
徐理和邵亦農是蕉湖同鄉,兩人同一年考入省立第四中學。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邵亦農十六歲,徐理十五歲。當初徐理本不想上省立四中,因為他家境不好,家里就一個寡母守著幾畝薄田,他原本是要考省立第二師范學校的,那時候,讀師范的家境都不是十分好,因為二師不必交學費,國中就不行。高小同學邵亦農勸他考四中,說四中文科比二師好得多,有幾個先生都是從歐洲回來的,思想很新,還說學費的事情不必考慮,他可以想辦法。徐理相信邵亦農,邵亦農祖輩都是做宣紙生意的,家里很有名望也很有錢,而且極重信義。后來果然是邵亦農替他出了學費,不僅如此,也是這個邵亦農,引導他走上了他原本想也想不到的那條道路。
在省立四中第三年,徐理終于知道邵亦農是共產黨,雖然那時候國共已經達成共識,而且建立了抗日統一戰線,但在國統區的安徽,很多共產黨員還是處于地下狀態。徐理沒想到邵亦農那樣的家境,竟然是一個共產黨。對共產黨,徐理影影綽綽還是有一點了解的,他知道共產黨替窮人說話,是窮人黨,替窮人說話,就是革富人的命,邵亦農參加革命,就是革他自家的命。邵亦農介紹他入黨時,徐理對理想是堅信不疑的,除了他的一些粗淺了解,邵亦農是一個最有力的活榜樣,出身雖不一樣,他們卻有著共同的理想。他想,邵亦農都能參加革命,自己更該參加。那時,他還想不到革命斗爭是那么樣的殘酷,那么樣的漫長。
邵亦農長身玉立,是個標準的美男子,即使穿著那身樸素的灰布軍裝,仍然是那樣的風流倜儻。當年在省立四中,邵亦農是一個讓女同學發瘋的人。有一個女孩子叫曾名雁,父親是國民黨中將,代過一屆當時安徽省的省主席,曾名雁差不多一入學就喜歡上了邵亦農。她并不是一個嬌小姐式的女孩,很有志向,學校里的男生都叫她劍湖女俠,學業好不說,體育也十分好,人也漂亮得沒話說,邵亦農也很喜歡她,兩個人差不多已經是戀愛那樣一種關系了。曾名雁父親也很欣賞邵亦農,甚至提前在省政府給他預留了一個職位,但是有一天,邵亦農突然不辭而別。誰也不知道邵亦農去了哪里,甚至不知他是死是活,連邵亦農家里也不知道——邵府也找他找得亂了套。曾名雁哭得成了淚人,成了淚人也沒有辦法。
徐理當然曉得邵亦農去了哪里,因為他就在邵亦農身邊。兩個人在一個漆黑的深夜,偷偷潛出蕉湖城,參加了新四軍。
兩年以后,部隊在皖南被顧祝同和上官云相的部隊包圍,那就是著名的皖南事變,周恩來曾為此提詩: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徐理就是在突圍時負了傷,如果不是邵亦農,他早就見馬克思了,那顆八二炮彈就落在他們藏身的水田里,就在那一刻,邵亦農撲在他身上。
徐理是在一個戰友的后背上醒來的,他問背他的戰友,看到邵亦農了么?戰友搖搖頭,說,他不知道誰是邵亦農。徐理說,就是敵工部的邵干事邵亦農。戰友說,可能犧牲了。另一個戰友沉默了一會兒,說,也可能被俘了。徐理咬破了被戰火燒黑的嘴唇,眼淚流下來了。
包括總部的幾個最高首長,九千人的部隊大都犧牲了,敵工部長也犧牲了,徐理是那次事變有數的幾個幸存者,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徐理以副軍職離休,離休前他是x軍的副政委。
二
蕉湖市圖書館和博物館是兩座毗鄰的建筑,而且都歸口市文化局,徐理的孫子徐進就在市博當副館長,當年徐理沒讀過的學校讓孫子徐進讀上了,當年的省立二師現在已經是師范大學了,徐進畢業于師大歷史系和文學系,是雙料的文科學士。徐進畢業就分到了市歷史博物館,現在已經是管業務的副館長了,而且有望晉升館長。所以不光博物館,市圖書館很多工作人員對徐理也很熟悉,都知道徐進的爺爺是個老革命,待他很周到很熱情,當然也有一點欣賞文物古董的意思。自從離休以后,徐理就把自己埋進故紙堆中,其實也不算故紙堆,徐理醉心的是三次國內戰爭那一段歷史,畢竟自己身臨其境。人老了,更愿意回首往事,徐理就是這樣,兒時和年輕時的事情常常浮現在他的眼前,而距離更近的,眼前或者是剛剛發生的事他卻印象不深。
徐理堅信當年他和邵亦農是為了理想參加革命的,這樣的經歷讓他直到現在仍然十分自豪。他常常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里,在他的回憶中常常出現邵亦農。
徐理終于知道邵亦農的下落,是他八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徐理是在市圖書館看到邵亦農的,準確地說,是看到了有關邵亦農的一張國民黨軍政部的戰報。 邵亦農,這個名字徐理太熟悉了,那是他的戰友,他革命的領路人啊。這張國民黨軍隊的戰報,編號是094481,紙頁已經泛黃,上面刊登了一批在戰場上犧牲的軍官,殉國將領第一名即為二十軍團司令,戰報說,該軍團司令是國軍抗日戰場上為國捐軀軍銜最高者。以下名單中,邵亦農的名字赫然在列,身份是二十軍團司令部少校參謀。戰報日期是一九四四年八月十日,此戰即是著名的豫湘桂戰役,也是有名的失敗戰例。
邵亦農,這個邵亦農是他的戰友邵亦農嗎?孫理一時感到十分沮喪。如果從時間上推算應該不算差,邵亦農失蹤是在1941年1月,也即皖南事變之中,而國民黨的戰報是一九四四年,從時間上符合邏輯,然而僅僅時間符合邏輯,這個邵亦農就是自己的戰友邵亦農嗎?孫理知道這樣匆忙下結論還為時尚早,也十分不情愿,他當然不愿意讓自己革命的引路人成為國民黨的一個軍官。
然而不光姓氏一樣,年齡竟也一樣,戰報上邵亦農的年齡是出生于中華民國九年,籍貫是安徽蕉湖。難道真有同名同姓同年齡又同一籍貫的人嗎?
市圖書館是接收解放前的蕉湖圖書館建起來的,蕉湖圖書館的前身是國民黨市黨部,圖書館和市黨部一些資料和圖書都原封未動被接收過來,在本省十幾個地級城市,解放前只有蕉湖有一家國立圖書館,雖然這是一座很小的圖書館。如今,原來的小樓變成了現在的大樓。
對國民黨的那張戰報,徐理沒有理由不相信。國共雙方,在那戰亂的年代,在那一致對外的年代,干嗎要弄一張虛假的戰報呢?而且戰報不僅是這一張,是序列的,大概有上百張。當然了,幾百張戰報,只這一張最有意義,最讓他不安。
徐理那幾天竟因此上了火,血壓和血糖都升高不少。老爺子血壓和血糖一高,嚇壞了兒子兒媳和孫子,一家子圍前圍后,都建議他住院觀察。
徐理的老伴三年前去世了,老伴去世以后他轉到了蕉湖干休所,這些年他一直和兒子一家在一起。兒子徐哲現在是半退休狀態,機關有這樣一種規矩,差不多快到退休年齡,職務或職位騰出來給更年輕的,最后幾年坐等退休,徐理的兒子徐哲就是這樣,沒辦法,機關人滿為患啊。實際上,徐哲兩口子早就松弛下來,他和妻子一起迷上了集郵,而且大而化之,后來對集中甚至收藏興致勃勃。
這一家子只有孫子徐進是個忙人。因為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在崗,而且還是博物館的領導。
兒孫們張羅著讓徐理住院,徐理卻不為所動,他仍拿著放大鏡仔細看著邵亦農。
血壓高到這樣,老爺子還在看一幀舊照片,兒子和孫子十分好奇,就都圍上來。徐哲眼睛花了,看不清上面的題字,只看到幾排小腦袋,徐進正當盛年,雖然認不出照片上的人,一下子卻把題字讀了出來:一九四○年九月皖南周各莊。聽在耳中的徐哲不禁吃了一驚,一九四○年九月皖南周各莊——這可是珍貴的文物啊。誰不知道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啊。徐哲一下子來了興致,把腦袋湊過去:果然,果然是一張老照片,而且果然是在皖南!
徐哲擠身收藏界雖然沒有幾年,卻比妻子興致更高,大凡對什么事物有興致,水平提高就快,徐哲就是這樣。徐哲先前也湊熱鬧搞集郵和收藏錢幣,后來他發現自己早就落后了,現在搞集郵的人多得要命,收集錢幣的也一樣多得要命。盛世收藏,現在收藏界是無所不收,許多原來看不上眼的東西,現在都成了珍貴的文物。前不久,一張上海外灘全景式的老照片在網上登出來,竟然炒到了二十萬元!父親這張皖南的老照片潛在價值豈止是那張外灘的可比?皖南事變震驚中外,是中國現代史極重要的一個事件,更其重要的是題字這張照片中,幾個新四軍的主要首長赫然在列!徐哲十分清楚這張照片的意義。新四軍的情況和八路軍不一樣,八路軍是在敵后,新四軍一直在國統區,他們既要面對張牙舞爪的日寇,又要面對虎視眈眈的國民黨軍隊,還要面對頑軍,什么李名揚李長江之類,可以說是四面受敵,所以保存下來的資料極其有限。特別是事變前后的資料更其有限。對于收藏者,如果能夠得到這樣的照片,可想而知是一件多么令人震奮的事情!
徐進先前還不很在意,爺爺年紀大了,思想和意識還停留在過去的時間之中,父子,祖孫之間的差別實在是太大了。人們都說小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和小孩子一樣,爺爺就像一個老小孩。徐進是抱著爺爺愿意干什么就讓他干什么的意思,順其自然的,他對爺爺干什么沒有興趣。然而父親那興奮的眼神讓他不由得再一次認真看了下照片,這一看也止不住吃了一驚:鎮館之寶!
徐進是學歷史的,又在博物館干,他比父親更明白這幾張老照片的意義。市博在現代歷史藏品方面落后于外省市很多,幾乎沒有什么叫得響的藏品。蕉湖地處皖南,理當得地利之便,然而在現代藏品上反而是一片空白,特別是皖南事變的文物,反而遠遠落后于外省市。前不久,市委宣傳部領導來博物館指導工作,指出博物館要辦出自身的特點,要有自己的鎮館之寶,要爭取在全省達標活動中評上甲級博物館。做為市一級博物館,評上甲級就可以生存下來,評不上,就有合并到圖書館的危險。如果合并到圖書館,麻煩的事情就多了,一個機構,兩塊牌子,起碼人員的安排就是一個棘手的問題,一般工作人員還好說,有職位和有職務的最麻煩。
博物館老館長馬上就要退休,宣傳部領導眼睛看著徐進和另一位副館長,說,你們任重道遠啊。徐進當然明白部長的意思,然而他明白別人也明白。現在,他和那個副館長勢均力敵,他管業務,那個副館長管行政,兩個人都年富力強,宣傳部一時也不好定奪。徐進知道,他和那個副館長,無論誰在達標活動中放出一顆衛星,必扶正無疑。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人的事業,有時就在那關鍵的一刻。
部長講過之后,文化局長接著講話,部長講話抓方向,局長講話抓落實,局長笑哈哈地說,你們不會不知道達標的意義,評上甲級博物館,省里就會下撥專項資金。當然,眼睛也不能只看著省里,博物館也該創點收吧?人家的博物館都有門票收入,都能創收,我們為什么不能?我們蕉湖也是人杰地靈,歷史深厚的嘛。
局長的話很正確。
三
除了那張題字的,徐理還有幾張事變之前的照片,但是上面都沒有邵亦農和總部的首長。周各莊當時是總部所在地,徐理和邵亦農當時都擔任敵工部的干事,邵亦農是組織干事,徐理是宣傳干事。這張照片是總部首長和敵工部全體的一張合影,也是唯一一張合影。事變之后,除了邵亦農不知去向,敵工部所有的人,不管犧牲還是戰死,包括敵工部首長都有下落。
邵亦農哪里去了,他真的犧牲了么?犧牲也該有下落啊?這么多年,徐理心里一直放心不下邵亦農。徐理還記得,戰斗的最后一刻,敵工部首長把敵工部全員召集到一起,首長是二幾年的老革命,他嚴肅地說,同志們,包圍我們的是國民黨的十幾萬部隊,戰斗就要到最后一刻了,每一個人都要做好犧牲的準備,但是最后一顆子彈不要留給自己,要射向敵人。
那一刻,所有的人沒有大戰在即的恐懼,有的只是獻身的激動和興奮,人們的臉紅通通的,眼睛興奮得發亮,槍和刺刀擦得雪亮,戰死是他們唯一的理想。
徐理和邵亦農當然清楚部長講話的意義,就在戰前,部長找他和邵亦農談了話。部長說,形勢你們想必很清楚,我就不多說了,你們的任務也已交待清楚。沖出去即刻歸隊,沖不出去,被俘或受傷,就按部署的任務行動。
這樣看來,邵亦農果然被俘了,被俘之后果然以二十軍團司令女婿的身份當了國民黨軍官.只不過準女婿被他說成了真女婿,新四軍敵工部干事的角色變成了青年學生,不這樣,他是留不下來的,平頭百姓想要參加國民黨的正規部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何況還當了軍官?二十軍團司令一定承認了他和邵亦農的翁婿關系,說不定當時就接見了邵亦農,并把他留在了司令部自己的身邊。
三年以后,邵亦農參加了豫湘桂戰役,是役國民黨投入四百多萬軍隊,日軍投入五十余萬,然而國軍一敗涂地,從河南一直潰退到湖南和廣西。
被俘于國民黨軍隊,戰死于一場恥辱的戰役,邵亦農算是一個什么身份?
四
徐理不跑圖書館了,他住進了醫院,但在入院前責成兒子徐哲把那幾張老照片各洗十張。徐哲諾諾答應,但幾天過去,并沒把照片拿過來。在醫院住了些日子,徐理的血壓和血糖仍然降不下來,而且脾氣越來越大,像誰惹了他一樣,終日黑著臉,沒幾天就要求出院。徐哲和徐進不讓他出,不敢說,把老干部病房的心血管主任請來勸他。主任說,老首長,您真的不能出院,最好再觀察幾天看看,心血管這種病馬虎不得。徐理說,不行,我有很多事情要辦。主任說,有事情要辦,交給干休所的同志嘛,不成,讓您兒子或者您孫子辦。徐進說,爺爺,您得聽醫生的,有什么事讓我爸和我辦好了。徐理看了一眼孫子,說,你們辦不了。徐進說,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辦不了的?徐理說,說的好聽,讓你爸翻拍照片,現在也沒弄出來。徐哲一聽父親點了自己的名,陪笑說,早就翻拍好了,怕你累著,就沒帶來。徐理說,看幾張照片累什么?明天給我帶來,把我的放大鏡也帶來。徐哲說,好。徐進問道,什么照片啊?徐哲說,就是你爺爺那幾張老照片。徐進說,啊。
父子兩個離開了軍區醫院。軍區醫院有規定,老干部入院有專人護理,所以家屬不必陪護。
路上,徐進說,照片再讓我看看吧。徐哲說,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看過了嗎?徐進說,再看看嘛。徐哲說,看吧。
兩個人回到家里,徐哲把一個口袋扔給兒子,坐下,看著他,抽煙喝茶。徐進說,這么看我干嘛,監督我呀?徐哲“嗯”了一聲,說,怕你弄贓了。徐進一張一張看著照片,看一張丟一張,看到最后,問爸爸,怎么都是翻拍的,原照呢,我要那張帶題字的。徐理說,一樣的嘛,彩擴的技術,效果很好,圖像和題字十分清楚。
徐進說,我就要看有題字那一張。徐哲說,還在照相館沒拿回來,我讓他們翻拍幾張大的。
徐哲沒說實話,老照片就在他的身上。徐哲眼下有一個解不開的心思。有一個搞收藏的朋友,收藏著一塊端硯,是北宋宣和年的,行家鑒定是宋徽宗的御用之品,徐哲一看那硯臺就心跳了,宋徽宗!此君因為父子被虜于金兵,器物存世極少,徐哲本人興趣正由錢幣轉向端硯,這只硯臺制式古樸,俗稱“八哥眼”,無論是不是宋徽宗的,都是硯中上品,如果是宋徽宗的,就是極品。接連幾天做夢都夢見了那只硯臺,徐哲感覺自己和這只有緣份。但他知道以自己現有的那一點收藏,沒一個能讓朋友看得上眼,連窩端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眼,那個朋友研究皖南事變好多年了,急于收集皖南事變的歷史遺物。現在機會來了,父親這一批老照片,肯定會讓朋友大開眼界,拿他的宣和硯交換也說不定,然而他也沒有十成的把握,恰好父親徐理讓徐哲翻拍老照片,趁這個時機徐哲正要把那張題字的老照片拿給搞收藏的朋友看,如果不是徐進也要看,現在徐哲已經在收藏朋友家里了。徐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說實話,按理說,讓兒子看看那張老照片也沒什么要緊,但徐哲覺得兒子要看老照片一定有他的目的,說不定是徐理讓他來的。徐哲想,真是有意思,他和父親感興趣的東西都與一個被俘之人有關,不同的是這兩個人相隔將近一千年。
徐進說,哪一家照相館,我替你取回來。徐哲說,算了,我去取吧,你要看,晚上過來隨便你看。徐進看一眼父親,回自己家了。
徐進晚上沒來,這一晚徐哲卻睡不著了。從家里出來,他沒去什么彩擴中心和照相館,而是直接去了那個搞收藏的朋友家。他是帶著那幾張老照片去的,還帶了十幾張翻拍的。朋友一見他,哈哈笑著埋怨他道,說話不算數,我可是等了你一個下午。徐哲拱手作揖,說,不好意思,下午去醫院看我父親了。朋友說,怎么?徐哲說,沒什么,血壓有一點高,已經降下來了。朋友說,年紀大了,一定要注意。說罷,定定地看著徐哲。
徐哲說,莫看我,那張照片我帶來了。朋友說,是么?笑笑,不是十分感興趣的樣子。徐哲說,不看了?不看我就不拿出來了。朋友說,老徐,咱倆都別賣關子,你干什么來了,不是來逗悶子的吧?徐哲明白此時不是說笑話的時候,把笑收起,掏出裝照片的紙袋。朋友接過,一張一張抽出來看,很仔細,待看到那張題字的照片,眼珠不動了。
徐哲卻不理他,轉身瞧魚缸里幾條金魚。
好一會兒,朋友輕輕說,老徐。徐哲轉身很猛很快,連他自己也為此紅了臉,話也脫口而出:怎么樣?
朋友說,好東西。邊說邊把照片還給他,說,原照和翻拍,你看看,總共十八張,請收好。
徐哲把原照和翻拍帶回家,一夜沒睡好。朋友是什么意思呢,是欲擒故縱嗎?徐哲覺得自己從來沒這樣糊涂過,從朋友家出來前,朋友把一只玻璃盒子給他看,說道,給那只硯臺做了個盒子,現在不是講環保嘛,省得你摸他摸的,想看只能出眼睛,哈哈。
折騰到半夜,結論是:朋友那一哈哈絕不是無意的,讓他看那個玻璃盒子也不是無意的,這時強調自己和炫耀的藏品,這家伙是欲擒故縱。徐哲為自己識破天機慶幸,心里很激動也很興奮,他坐起來吞下兩片安眠藥,終于有了睡意。
五
徐哲把翻拍的幾張老照片拿給了父親。徐理不滿地說,怎么都是翻拍的,老照片呢?徐哲說,翻拍的效果也不錯,老照片放在醫院,你看他看的,弄臟弄丟就麻煩了。徐理聽兒子說得有道理,不說話了,拿著放大鏡看照片。看了一會兒,徐理對兒子說,我要出院。徐哲說,那可不成。爸,醫生的話你聽到了,你要聽醫生的,心腦血管病很容易復發,還是多住幾天吧。
徐理說,不住,我這就出院。徐哲說,爸你怎么這樣不聽話?徐理說,我干嘛要聽你的話?徐哲說,怎么也要辦一下手續吧?您躺著,我去辦手續。徐理說,回來,我瞧你有些不正常,你想讓我一輩子住醫院吧?徐哲紅了一下臉,說,哎呀,我忘記了,你們入院出院都不必辦手續的。但是爸,你得聽醫生的。
徐理說,我不聽。徐哲使出最后一招殺手锏,他說,組織的話你聽不聽?人家醫生代表的是組織,爸你聽話,啊。兒子一提組織,徐理啞火了,把眼睛又轉向了老照片。
搞收藏的朋友給徐哲打了一下午的電話,到了這地步,就是不接他的電話,徐哲也知道朋友是什么意思,最后他不光接了電話,還去了一次。朋友干脆利索,單刀直入:老徐,咱倆都別廢話,我那只硯臺你有興趣吧,有興趣,你拿去,事變那張老照片你給我,記住,是帶題字那張。
這正是徐哲盼望的,他只差一點就暈過去了。然而即使如此,他仍然高興不起來,也不是,是既高興,又著急,讓他朝思暮想的端硯和他近在咫尺,中間卻隔著一座大山,這座大山就是父親徐理。徐哲知道父親對那張老照片鐘愛有加,那是他參加革命的見證,也是一個重大歷史事件的見證,父親這些日子就活在那一段時間里。
然而那只硯臺——想到宋徽宗那只硯臺,徐哲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端硯是朋友的籌碼,正因是籌碼,可見不是他的最愛。把一件寶貝放在一個他不喜歡的人身上,那是暴殄天物,徐哲最看不得這個。徐哲自信自己是識貨的——不是“貨”,“貨”太辭不達意,太褻瀆,是文化遺產,他徐哲是真喜歡那只硯臺,拿它當命一樣,比命還重要,是老祖宗。
徐哲明白,問題的關鍵在父親。老爺子一個勁地要老照片,還一個勁發脾氣,老爺子太教條了,當資料,翻拍的照片就可以嘛,翻拍的效果更清晰,更逼真,現在的彩擴技術沒得說——可惜這只是他的想法,是他的一廂情愿,他的想法在父親那里絕對通不過。整整一個下午,從醫院回來的徐哲一籌莫展,他擔心這么拖下去,見不到老照片,老爺子要發火。
果然,晚上徐哲剛進醫院走廊,就聽到病房中徐理在咆哮,猶豫著是不是進去,徐進從病房中跑出來,拉住他,說,爸,你先別進病房,爺爺因你還不把老照片還給他正發脾氣。徐哲說,血壓剛下來一點,發什么脾氣,要不要命了?嘴上這樣說,心里也怯著見父親。徐進說,爸,跟我說實話,你把爺爺的照片弄哪去了?不管在哪,給爺爺拿回來不就完事?徐哲看著兒子,不說話。徐進又說,爺爺的東西早晚還不是你的,干嗎那么死心眼兒?徐哲說道,告訴你,你不能告訴你爺爺。徐進說,行。徐哲說,一個搞收藏的朋友見了你爺爺的照片,喜歡得要命,說要玩幾天。徐進說,玩幾天,那我爺爺這關你怎么過?
徐哲嚇得兩天不敢去醫院。兒子不來,徐理脾氣更大了,搞得醫生護士也躲著他。
六
轉機是朋友的一個電話,就是那個搞收藏的朋友。朋友讓徐哲和他去見個人,而且讓他帶著老照片。徐哲問見誰?朋友說一個老太太。
那一天過后,徐哲主動來見父親了。
一見徐哲,徐理黑著臉說,照片呢?徐哲說,爸,先別說照片,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一定高興。徐理黑著臉說,什么消息我也不高興。徐哲說,爸,那個曾名雁還活著,她和邵亦農是一家。徐理拿著放大鏡的手哆嗦了一下,僵著身體問兒子,你說誰?徐哲心知父親已經完全被這個消息吸引了,笑著說,曾名雁,她就住在望湖路。放大鏡從徐理手中落下,摔碎了。
徐理說,我要出院,讓干休所安排車,我要去曾名雁家。
干休所長拿不定地對徐哲說,老爺子這么激動,能行嗎?徐哲說,不聽他的他準發火,行不行也得行,去就去吧。
一路上徐理燥動不安,像患了多動癥一樣,情緒完全是一幅失控的樣子,早就忘記向兒子索要老照片了。干休所的主任看著這個老首長暗自發笑:老爺子要見什么人這樣激動?徐哲回答說,年輕時的一個女同學,他就是這么一個急性子。
收藏朋友帶徐哲見的老太太就是曾名雁,那一天,曾名雁一下子就認出了照片上的邵亦農。沒想到朋友還有這一手,他是信不過我徐哲呢,難為他竟然找到了曾名雁。從望湖路回來,徐哲明白,父親需要這個消息!
曾名雁和女兒住在一起。再見曾名雁,徐理既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又好象彼此就在昨天,當年曾名雁也是他的偶像。曾名雁和徐理一樣,完全是一個老人了,身體很不好,但是曾名雁還是曾名雁,徐理從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從她的一頻一笑,仍然能看到大家風范。她竟然還認出了他!
曾名雁果真和邵亦農成了一家!然而除了曾名雁,徐理感覺她的兩個女兒對邵亦農不是十分有興致,對他也不是很熱情,女兒的女兒,女兒的兒子也是如此。孩子們給徐理倒了一杯茶,離開了曾名雁的屋子。曾名雁說,邵亦農沒給孩子們帶來一點好處,所以孩子們對他沒印象。徐理說,怎么可能呢?曾名雁說,怎么不可能?我父親和邵亦農都是在蔣的部隊戰死的。那是國民黨抗戰時的幾次大戰之一,戰報滿天飛,邵亦農的名字就登在戰報上,國民黨能看到,共產黨也能看到。徐哲說,邵亦農是根據組織安排參加國民黨部隊的。曾名雁不解地問,什么組織?徐理說道,他是共產黨員,你不知道他是共產黨嗎?曾名雁搖頭說,不知道。徐理說,他是從新四軍參加的國民黨軍隊。曾名雁搖搖頭,說,他從沒告訴過我,我只知道他找到了我父親,要參加抗日,你也知道,我父親當時是二十軍團司令。他在司令部當作戰參謀,后來我們就結婚了,四四年他們同時戰死了。
徐理壓著嗓子喊了一聲,天啊。
七
丈夫和父親都是國民黨的軍官,曾名雁直到一九七五年還是一個代課教師,七六年底才轉正,而且她們母女三人還當了十五年農民,徐理能理解這么多年這對母女是怎么過來的,也能理解孩子們對父親邵亦農的淡漠,往事不堪回首啊。
邵亦農為什么不告訴妻子共產黨員身份?
徐進說,明哲保身,在司令部當個太平參謀不是挺好嗎,還有那么漂亮的妻子?徐哲點頭說,反正都是抗戰,那時國共兩軍都是抗日隊伍,主要戰場還在國統區。
徐理大喝一聲:胡說八道!老爺子一發火,兒子孫子都不吭聲了,他們不敢惹他,也不想惹他。
徐理開始重溫當年情景,他清楚地記得:敵工部長講話之后,徐理和邵亦農立即換上了便衣,其實他倆一點也不情愿,但是服從命令是他們的天職。如果沖不出去或被俘,部長交待邵亦農,要向國民黨軍隊說明身份:說明自己是安徽省代主席的女婿,說你倆是想參加抗日的學生,就勢要求參加國民黨軍隊。徐理吃驚而又不解地問道,參加國民黨?敵工部長嚴肅回答,是的。邵亦農問,以后呢?部長說,不要管以后。部長最后對他們說,這是組織決定,所以這樣安排,因為曾明雁的父親已經辭去安徽省主席兼職,專任二十軍團司令,二十軍團是這次圍襲的主力軍團,他不會不收留你們。
部長的話歷歷在目,言猶在耳。
敵工部長還有些話沒說,但徐理猜到了:在二十軍團司令部安排一個共產黨員,如果邵亦農沒有在抗日戰爭中犧牲,如果他能活到解放戰爭,會有不可估量的意義。徐理還記得當年何基灃和張克俠將軍的臨戰起義,他們兩位都是共產黨員,也都是很早就打進國民黨軍隊內部的,這樣的例子很多。
徐理覺得事實肯定是這樣:妻子都不知真相,邵亦農是臥薪嘗膽啊。
徐理和曾名雁見的是最后一面,此后她去世了。
八
徐理忙起來了,他讓車把他直接拉回家,接連好幾天,他就守著家里的電話。照片上的十六個人,已經完全讓他搞清楚了,前一排的六位首長都已不在人世。后一排的,除了一個人還叫不出名字,六個人已經犧牲和過世,算他在內,還有三個人仍然健在,只要弄清他們的地址,邵亦農的事情就搞定了。這是徐理的一個計劃,這些日子,他一直為他的這個計劃激動著,忙碌自不必說。
徐理用毛筆把敵工部長戰前的那段話寫成一個條幅:戰斗就要到最后一刻,每一個人都要做好犧牲的準備,但是,最后一顆子彈不要留給自己,要射向我們的敵人。這是那段話的節選,徐理知道敵工部長交給他的一部分任務他已經完成,但,還有另一部分任務他沒有完成,眼下他干的就是這個。部長的那句話他倒背如流:我們當中即使有人被俘,仍要堅持活下來,仍要堅持戰斗,記住,你們是革命的火種,即使被俘,你們也是革命的火種。如果我犧牲了,你們各位只要活著,就要彼此證明。
三個人之中,其中的一個叫黃福生的多年前在福州,是原福州部隊的一個軍長,離休后轉到廈門干休所。徐理給廈門干休所打了電話,對方告訴他,老爺子回老家了,他老家是江西鷹潭。徐理又往鷹潭干休所打,接電話的回答說沒有黃福生這個人。這條線就這樣斷了。
徐理又把電話打到總政老干部局,請他們查一名姓詹的副軍職離休老干部。接電話的人很客氣,讓他稍等,徐理感嘆大機關好素質,電話里男人的聲音突然變成一個女人,女人問他是哪里,找詹××干什么?徐理說,他是我的戰友,我本人是蕉湖干休所的離休干部,沒等他把話說完,電話里傳出忙音。徐理再撥,仍是忙音。 徐理并不氣餒,又給上述兩個單位分別寫了一封信,查詢黃福生和另一位老戰友,信中附上自己的簡歷和干休所的介紹信,還放了一張翻拍的老照片。一個月以后,老干部局回信說,詹××同志已于一九九九年八月一日去世,該同志離休前系××軍區副司令。福州部隊干脆就沒回信。徐理拿著老干部局那封信發怔:敵工部的戰友在世的包括自己一共三人,如今又去世一個,另外一個一點線索沒有,福州為什么沒來信?下一步該怎么辦?
徐理聽說后笑得岔了氣,他對父親說,爸,你笑死我了,連我一個老百姓都知道福州部隊早就取消了,十大軍區現在只剩八個,哪兒還有什么福州部隊?徐理“嗯”了一聲,說道,我怎把這個忘了?徐哲又說,福州部隊和昆明部隊合并到成都了。徐理白了兒子一眼,說,拿我當小孩子啊?少廢話,照片怎么還沒拿回來?徐哲心提起來,陪笑說,彩擴中心要把照片放大,讓來照相洗相的人都能看到它。徐理從放大鏡上抬起眼睛:這是好事,得支持,告訴他們不用急,我這還有翻拍的用著。
徐哲提著的心放下一半,父親還是老了:彩擴中心不會輕易翻拍別人的照片,即使征得別人同意也要付費,老爺子一點不明白現在這些事,他就好像一個長年不見天日的古董。
然而這么辦不過是權宜之計,是糊弄過關,徐哲明白父親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父親看準的事,誰也糊弄不了他,父子倆這一點倒是十分相似。越是這樣,徐哲越是著急。 徐理又開始寫信了。這一次他一氣寫了三封,地址都是成都軍區。他讓徐哲隔一天寄出一封。徐哲笑著說,爸,成都軍區不是原來的成都軍區,現在的范圍大著呢。徐理說,讓你寄你就寄。徐哲說,我寄我寄。
等回信這一段日子,徐理血壓一點也不高了,他自己覺得比平時還舒服。他把帶題字的那張照片放大,裝在相框里,每天都看上半天,有時還和照片里的人說話,嘟嘟囔囔的,誰也聽不懂他說的是什么。
徐哲急得要死,徐理第二封信卻有了回音:成都部隊老干部局轉來黃福生的一封信,黃福生說,很高興老戰友還記得他,他也記得徐理和邵亦農,徐理就是照片中那個高個,敵工部長戰前那段話他永遠忘不了。黃福生說,他對邵亦農印象特別深,還記得邵是個英俊的小伙子,邵亦農還教過他寫字學文化。在信的最后他說,需要用他做什么,隨時都可以,但宜早不宜遲,因他現在身體不太好云云。
徐理又激動了。
徐理按計劃再次寫信給黃福生,并在信后工工整整簽上自己的名字。那一陣子,徐理又有了沖刺一樣的感覺,他的計劃就要實現了,現在只差那么一小步——黃福生的簽字。些日子,徐理耳邊總是嗡嗡嗡嗡響個不停,聽著就像迫擊炮彈的爆炸聲,又像敵工部長的戰前動員,他的血壓又上來了,但他拒絕住院。
九
看樣子父親的計劃就要實現了,徐理距離他的目標越近,徐哲距離自己的目標就越遠。徐哲終于把老照片從朋友那里要了回來,他對朋友說拿回去是應付老爺子。在朋友家里,他幾乎不敢看那只硯臺,差不多是遮著自己的眼睛逃了出來。
徐哲清楚,別看照片在他手里,壓力也在他身上,如果他這邊沒有準確答復,那只端硯就會流失,朋友搞的是現代藏品收藏,手中的籌碼早晚都是籌碼,說不定明天那只硯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的想法讓徐哲驚出一頭冷汗,自覺頭都有大了。
有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徐進回家看爺爺,兒子近在眼前徐哲竟然沒有發現。徐進問他,爸,你怎么了?徐哲恍然驚醒,回答說,沒怎么,困了,你怎不去上班?徐進笑著說,爸,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你是因為爺爺那幾張照片,也是為那只硯臺。徐哲說,我真是愁死了。
徐進看著父親,忽然說,這么點兒事也值得你愁成這樣?徐哲問兒子,說得輕巧,你有什么辦法?徐進笑笑,說道,爸,說你死心眼你還真是死心眼,你跟爺爺說,照片讓我拿到博物館不就得了么。徐哲說,你爺爺能干嗎?徐進說,肯定能。徐哲說,你真要給博物館?就你們館那條件說不定哪天弄沒了,絕對不行。徐進說,給不給是你和我爺爺的事情,不想給,再拿回來,捐贈自由嘛。徐哲說,如果博物館賴著不還呢?徐進說,那怎么可能?那可是私人的東西,是我爺爺的,也是你的東西。徐哲不解,我的東西?徐進說,你呀,還鉆在牛角尖里沒出來,我爺爺的不是你的是誰的?徐哲說,你的意思是——徐進說,我沒什么意思。徐哲先還眉頭緊鎖,突然眼睛一亮:想不到絞盡腦汁沒解決的事情,讓兒子輕而易舉就解決了。此后的事,他當然知道怎么辦了。他當即打電話告訴搞收藏的朋友,請朋友給他一段時間,那只硯臺他要定了。
徐進把幾張照片拿到博物館。即將退休的館長本來對業務已經不大關心了,一見這張照片竟然興奮得大叫起來:徐進哪徐進,你可給咱博物館立了大功啦。徐進微笑不語。館長竟至小孩子一樣興奮得不能自己,摸起電話就給宣傳部部長室打,不知接電話的是不是部長,只聽館長沖著電話喊,馬部長,釣到大魚啦,釣到大魚啦!部長在電話里說,哎老牛,你吃興奮劑啦?館長放下電話又給局里打,電話打到了局長室,話還是一樣的車轱轆話。
徐進看著館長暗笑,心想,都說老小孩小小孩,家中一個老爺子瘋了,想不到博物館館長也瘋了,上年紀的人就是怪。
館長一通電話打完,才想起來地問,你哪里弄到的照片?徐進說,照片是我爺爺的。有題字這張,就是這張,這是我爺爺。館長看著歷史上的大人物們和照片上的徐理,嘆道,關鍵,太關鍵了,鎮館之寶啊,有這個寶貝,咱館評甲沒問題,可是——徐進明白館長話里的意思,接過話由,說道:我爺那邊我慢慢做工作吧,不過我不敢保證,你知道除了我爺爺,還有我爸,所以我不敢保證。館長激動地說,我理解我理解,第一輪繼承人嘛,你放心,館里沒錢,我向局里請,局里拿不出,我向部里請,沒有多還有少,無論如何,總會有點意思。
徐進說,館長——
館長笑了:瞧我這腦袋,我錯了我錯了,不是你,是讓你爺爺和你爸放心,館里一定有所表示,我說話算話,市場經濟嘛。
十
徐哲主動向父親說了老照片的事。徐哲說,爸,徐進把照片拿到博物館去了,他們要搞幾次展出,博物館說你那張老照片是他們的鎮館之寶。徐理臉放紅光,自豪地說,那還用說?徐哲說,如果您同意照片留館,博物館答應給我們一些補償。徐理大聲說道,不要什么補償!忙過這一段,還有一些老照片,我要親自捐出來。
徐理沒等到那一天,也沒等到黃福生的回信,一周以后徐理突發腦出血。老爺子臨終前囑托兒子徐哲和孫子徐進,務必把所有的老照片無償捐給蕉湖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