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朱日亮,男,1957年4月生,吉林省四平市人。1973年下鄉當知青,1978年考入吉林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后在某機關供職。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90年寫小說,曾在《作家》、《收獲》、《花城》、《人民文學》發表小說,出版著作有小說集《表面的生活》、《丟失的生活》、《走夜的女人》,短篇《水撈面》、《會吹小號的男人》,中篇《鵲橋之約》、《歸去來兮》,長篇《何去何從》、《跑調子的王家安》,散文《青羊消息》等等。
我居住的小區和一家部隊干休所毗鄰。干休所院子里有一伙棋迷,他們大都是退下來的軍隊老干部,每天吵吵鬧鬧的,為了一盤棋或一步棋爭執不休,我也是鐵桿棋迷,所以常來干休所院子看熱鬧。我發現看熱鬧的老干部也一樣吵,有時吵得更厲害,有的為棋,有的不為棋,說著說著就吵起來,象打架一樣。
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兩個老爺子為了一個地名吵得不可開交,兩人最后差一點罵娘。我聽了一會兒,明白他倆爭執的是錦州郊區的一個村子。高而瘦的老頭說村子叫張家床子,矮而胖的說叫張家窩鋪,他倆當年都在錦州打過仗。若不是其中一個的孫子趕來喝退他倆,后果不堪設想,突發腦出血也說不定。那個孫子不過二十多歲,他一臉不屑,厲聲喝道:你瞧你們,為這破事吵個什么勁?
小伙子說罷,打著口哨離開了,兩個老爺子倒是不吵了,卻一臉失落,像一對迷失的孩子。
我觀察了一下,這一對老人和那個為他們勸架的孫輩,相差大概不少于五十年。小伙子功不可沒,平息了一場爭端,不過問題依然存在:他沒能夠為兩個老人指點迷津。老人們突然無所事事了,象消失了方向感一樣,問題還在于,他們的爭吵以及爭吵的內容被結論為“破事兒”,就是說,他們此前的一切被宣布為毫無意義。
這就是“老照片”這篇小說的緣起。
我們怎樣看父輩,看他們的歷史?對一張塵封半個多世紀的老照片,小說中祖孫三代各有各的理解。我無意判斷其中的是非,也沒有這個能力,私下里,我甚至以為無此必要,然而廓清他們的內部卻是必要的。
一個是在生命的經脈里流淌著血與火的老牌職業革命者,徐理或邵亦農,他們都是活在理想之中的理想主義者,邵亦農是最有說服力的,這個在參加革命前幾乎具備一切世俗享樂的富家公子,自主選擇了一條永不回歸之路,那是他的理想,當然,也是徐理的理想,徐理或邵亦農們與革命是生死契闊的關系,他們不想從這個世界帶走任何東西,哪怕是一片羽毛,相反,他們隨時都準備把自己燒成一團火;一個是深深沉迷在文化和文明物質成果之中的中間一代的徐哲,在生命的傳接中,他上面是父親,下面是兒子,做為不可或缺的一個鏈條,在個人的生命之外,他是否完成了意義上的聯接?徐進,三種類別中最末的一代,這是一個更為年輕也更為個性化的一代,是典型的生命之重。這三人可以說就是人類圖象的全部。就像我們不能完全理解徐理邵亦農們一樣,你同樣不能指責徐哲和徐進的靈魂還沒有醒來,在不同的歷史時空,他們呈現出不同的側面,就個體生命而言,不可否認,他們都活出了一種必要。我所關心的,這是一種自然的承接,還是一種必然的過渡?現實如何定位歷史,歷史又如何估價現實?還有,這個現實是他們想象的現實嗎?
我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與以上三人比較,我確定不了我是其中的哪一個脈系。實際上,我和干休所的老爺子們一樣,對很多事情同樣迷惑不解,就像孫子或兒子對徐理的老小孩和神經質迷惑不解一樣。雖與老人們有很大區別,但若干年前我的眼前也有一片幻像,如同海市蜃樓遙不可及卻不失美麗。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已的海市蜃樓,就像每個人都有自已的莎士比亞一樣,不管是誰,不管是軍人,牙醫,妓女,守門人還是鐵匠,人們都把它深藏于心。我能理解老人們的心情,這就好比一個農夫起個大早去趕集,一路之上都在盤算在集市上展示他的收獲,然后出售些什么,購置些什么,或許還會和別的農夫交流種植及收獲的經驗,路途雖然遙遠農夫卻樂此不疲——集市是農夫的那達慕,然而途中突然有人告訴他:集市取消了。可想而知農夫會如何的失落。
問題也許源于那漫長的路途,源于距離。距離雖然產生美,卻同樣模糊了人們的視線,海市蜃樓終要消失,留下的只有時光,距離就是時光。時光是最真實的,因它無時無刻不在,時光是唯一的尺度,其他的都不是,在時光中一切一切都會改變,或者被縮小以致于無,所有的東西都將被時光遺忘。然而我還是喜歡我的幻想,我的海市蜃樓,我的心情大概就像那個趕集的農夫一樣,不同之處在于我的集市是小說,我一直認為那是一個美麗的所在。
很多人斷言小說就要消失,我倒覺得比小說更為可怕的消失是人們心中的什么,說實話,對于一個小說家來說,兩者同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