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幾道黑鐵欄桿，欄桿外是坡路。路燈照著雨水和黑亮的鐵，給人秋意。過去坡路是隱約的山巒。由于植被厚實，山巒在白天就陰郁，夜晚更深不可測。旅館正臥在山巒的臂彎里，客房依著山勢進退。連綿而陰冷的雨，從白天就在山間撕扯，讓整個山莊都冷靜和肅穆。

這簡直不是南方，而像山東。

她蜷在毯子里，安靜得沒一絲聲息。我一直在看奧運，等著中國女排入場。嘶喊聲都關了，只剩下動作和表情。不過還是有點噪音，隔著門板從隔壁傳來，并因著夜深愈加清晰。聽得出是刀郎的歌，反反復復一盤帶子。我有些反感。倒不是因為刀郎，而是那個人。他竟然對奧運不感興趣。

我看著電視，偶爾地回頭看她。有很長時間，她的姿勢都沒變。她呼吸均勻，胸部微微起伏。應該說，如果沒這次機會，我還見不到她。這是我第一次來。坐火車用了24小時，有一半時間浪費在夜里，剩下的一半在鉆隧道。什么風景也看不見的時候，我只好看書，是釋迦牟尼傳，作者武者實路小篤，日本人。等火車從隧道里鉆出來，我就看見了這個城市。所以我覺得，從家鄉來這里只是做了個夢：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看到的和聽到的都變了；當再次醒來，它們就要恢復原樣。

我先按日程安排應付公事。按她說的，打首號是E的出租，講價八十，直接趕到酒店。兩旁的榕樹愈加高大，山氣也更重，到山門的時候，大幅紅字標語在雨中閃光。拖著沉重的行禮箱跑進大廳，好幾個小姐立馬圍過來，有人兜頭往我脖子上掛一個藍牌牌。我被告知的第一件事是晚上的餐會。我給她打電話，讓她九點以后過來，早了可能沒空。

餐會在酒店禮堂舉行。禮堂華光輝映，樓下五百人，樓上五百人，對面說話聽不見聲音。作為相對重要的人物，我們被安排在禮堂中間第二排就餐。漸次坐下以后，大家就自我介紹并互贈名片。我沒有名片，只收了人家一大摞。現在還記得有個黑黑的四川人，一個羞澀的福建人，一個白晰的適度潑辣的廣東女孩，一個將軍肚的湖南人。普通話只有廣東女孩講得好。她坐在我身邊，說我的普通話講得標準。看得出她對我有些好感。她穿著黑裙子，吊帶，胸部開得很低。

后來我才知道，餐會進行到半夜。第二天看見主持人額上貼了兩片“瘡克貼”。他們說跳舞的時候十幾個人從舞臺上倒下來砸在一起，差點出大事。但是我在那里只呆了一小時，也就八點鐘就出來了。那女孩也跟出來。每人打一把傘，尋著路往回走。到處是停放的車輛，大紅燈籠的樓廳，高大的榕樹。路邊是小賣部，幾個南方女人坐在一堆雜物中間，黑瘦，瞪著干枯的眼皮。我覺得這些人很可憐，那女孩說說笑笑，倒看不出什么。我想起餐會上的情景。我告訴她，今晚上有兩個詞我感觸頗深。她問哪兩個。我說這兩個詞讀起來有點咬嘴，一是乳豬，一是侏儒。

餐會上，乳豬是以非常特殊的身份出場的。當時酒過三巡，兩個主持人在臺上賣關子。男的說，今天有個重要人物來捧場。女的問是誰。男的說，他的名字如雷貫耳，但為了增加神秘感，暫且保密。女的就發嗲道，不說名字至少要說說長相啊。男的便擺譜，自然是典型的帥哥啦，鼻直口方，大耳垂輪，雙目還炯炯放光。廢話說了一堆，他們才在觀眾的期待中沖著話筒齊聲喊：有請。話音甫落，樂聲繼起，兩排禮儀小姐身穿旗袍，手舉錦旗，腳踏節拍從廳外款款而入。大家都想知道如此陣勢之下，跟在后面出場的究竟是誰，所以都把脖子伸得老長。當這兩排禮儀小姐在廳兩旁站定，主持人再叫，熄燈。煞時一片漆黑。但見廳口星光一閃，兩排星光魚貫而入。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待星光飄至大廳中央，燈刷地全亮了，隨即傳來爆烈的掌聲。定睛瞧時，卻見每個服務員都端著一只乳豬。乳豬兩尺來長，四腳展開，活脫脫趴在鐵架子上，眼里都裝著小紅燈泡。這就是那“重要人物”了。我心里有些發慌。別人舉起筷子。我也舉起筷子。本來以為是整個的，餐桌一轉，才看見只有頭、背和四肢，其余全做掉了。當它屁股朝我的時候，我從它后背挑了一塊。豬背已割成小方塊，一塊兩公分大小，酥脆，略有些膩。我咬了一點，剩下的放在盤子里。那兩只燈泡看我，我不斷為自己鼓氣。十幾分鐘之后，服務員上來換菜，就把它端下去扔在一邊。它的背部殘缺不全。

與乳豬相比，侏儒的身份并不特別，他甚至沒引起注意。起碼開始的時候并沒引起我注意。我一直以為是個孩子。他和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串場。主持人上場之前，他們兩個先上來演一段，哄托一下氣氛。他戴著瓜皮帽，穿著老電影里小地主的那身行頭，一搖一晃上來，手里拄著文明棍。我只是有些訝異，覺得這孩子談吐成熟，且不乏幽默。他仰臉不時與那女孩交流一下，落落大方。女孩挺胸露臍，打扮得扎眼，不時斜眼看他，與他打情罵俏，有次女孩還把他抱起來。我一直沒當回事，直到那廣東女子在我耳邊說，他是個侏儒。我心里一下子難受起來。我看不出別人有什么異樣，大家都鼓掌。今天這場合，許多人都刻意打扮了一下，女士都很豐滿誘人，男士都西裝革履，眼神里充滿自信。而且，所有人都表現得很禮貌。

我和那女孩往回走。雨不緊不慢，把南方浸得發冷。經過客房服務廳，有個服務員瞅瞅我們，再退回里間去。我們沿廊道一階階上去。黑乎乎的院子里長著怪石和樹木，雨在一些藤狀植物的葉子上滑過。曲曲折折繞過長廊，先到了女孩的房間，再折兩下是我的房間。她開了門，問我要不要進去坐坐。我猶豫了一下。這時候，一個身影在我的房門前晃了晃。我看見是一個女子，打著傘，燈光隱隱地映著她。于是我說，不坐了。那女孩笑笑，把門帶死了。

沒想到她真的會來。因為據我了解，她與一般女子不同，尤其與南方女子不同。我感覺她像一棵樹，比如松，柏，或者槐樹，總之是北方的樹，現在卻長在南方的潮熱中，扭頭一比，就與棕櫚、椰子、榕樹或芭蕉不同。是一種很特別的生長方式。她是一個失去父愛的孩子，父親三年前病故。她深愛著父親。她說，爸爸呀，我要為你守孝三年。媽媽摟著唯一的女兒哭天嚎地，咒怨上蒼。然而她畢竟沒把女兒的話當回事，因為女兒已經長大，正是妙齡，再疼她也不能讓她深藏閨中，跟自己過一輩子。再說無論長相還是脾氣，女兒都溫存可人，再想留也留不住。但她萬沒想到，女兒雖然柔弱，性情卻像她父親一樣倔犟。開始有很多人踏破門檻，在她母親跟前纏磨。但她對母親說，媽媽，那話是我守著爸爸說的呀。母親不待聽第二句，淚水就奪眶而出。

她和我通話多次。她身著白裙的身影被兩個類似的夜晚淹沒。有時她從黑夜中浮上來，旋即又被吞噬，我來不及看清她的臉。那兩個夜晚隔著十里地。一個在家。一個在學校。家里的夜晚有時溫馨，有時凄苦。母親雖年事已高，卻仍堅持找了份工作，是給一個公司看車，一星期三天要加班。她經常孤零零地躲在家里，把窗簾拉死，把門鎖住，任誰叫也不開。每一天的半夜，她都給我發一個短信，問我睡了沒有。然而，她很少得到回音。有些時候，她在另一個夜晚渡過。那是一個學校的三層樓。下兩層是教室，三層上有兩間房子空著，留給單身教師作宿舍。同室的女孩常回家，多數時候只她一個人。才八九點，外面還是燈火通明，城市要狂歡到半夜，她卻關上一樓的鐵門，把自己鎖在空蕩蕩的三層樓上。樓里靜得出奇，只有她翻動書頁的聲音，或是嚇得她縮到床角里的老鼠聲。

后來我知道，晚飯時校長欺負她了。是教師節，學校安排老師會餐，她和校長一桌。開始校長還本份，讓服務生給她滿了半杯紅酒，她說不會喝，校長就說隨便。可酒過三巡，校長就蠻橫起來。她勉強喝了半杯，臉燒得通紅。校長乜斜著眼，油亮的腮幫子橫起一道肉。她有些心慌，用餐巾抿一下嘴角，低下頭不敢抬。校長就站起來了。校長說，來，跳個舞。旁邊幾個人都鼓掌。她一個勁地擺手，說不會跳不會跳。校長把大厚手掌伸過來，說你鋼琴彈得那么好，怎么能不會跳舞。旁邊一個女同事就推她。她沒法辦了，站起來。一只胖手公然攬住了她的腰。她低著眼皮，屏住呼吸，躲開他嘴里厚重的酒氣。好幾分鐘。她只看見一角青黑的下巴，一個有意無意蹭到她身體的圓鼓鼓的肚子。又好幾分鐘。她的步伐有些亂。她覺得有兩個手指扣住她的腰。隨后是三個手指。四個手指。它們慢慢向下滑。它們排成一排，像一隊老鼠似的探頭探腦。突然，她的后腰就被老鼠咬了一口，渾身上下打了個激凌。她本能地推了校長一把，后退的時候高跟鞋磕在臺腳上，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這時她才發現，房間里除了他兩個，再沒第三個人。

我說，你可能太敏感了，沒什么。她說，是嗎。

燈光底下，我才看清她的臉，小巧一些，不白，但眼睛很好看，睫毛長長地探著，為眼睛添了不少神。我問她，你母親干什么去了。她說，又去看車了。我說，她很累啊，要好好照顧她。嗯。她攏攏頭發，看見我的書，釋迦牟尼傳。便問，你信佛嗎。我說，談不上。她說，怎么想起來看這個。我說，純是機緣。什么，她問下去。我說，來以前我逛書店，買了十來本書，買這本只是因為武者實路小篤，不因為佛；我上火車的時候帶了三本書，其中有這一本，只是想看書解悶，不因為佛；而且當我到了這里，才知道這里有據說亞洲最大的佛像，但我只是來玩的，不因為佛。她就說，明天去山上看佛吧，的確是亞洲最大的，據說花了兩個億。我說，不想去。她擰一下眉，怎么呢。我搖搖頭，不知該回答什么，就把那書隨便翻了一頁，正看見用鉛筆勾的幾句話。我遞給她。

“尼連禪河的清流在森林邊流過，岸邊是一片細軟的白沙，像座山峰聳立在北面。太子選定在這里做自己的道場，并暗暗發誓，不成就大愿，決不離開此地。太子以前的部將僑陳如等五人，這時也趕了來，要侍奉太子并同修苦行。太子在這里安穩下來后，專修種種苦行，卻久久不能開悟。”

她仔細看完了，盯著我問，你是不是有所“開悟”啊。哪里。我輕描淡寫地一哂。她仍說，那就去山上看佛吧，這么遠來了。我堅持道，說不去就不去，我哪里都不去。她睫毛眨一眨，像能看透我，又像不是。床頭燈昏黃著，照暗半個床的面積。她把腿伸在毯子下面，斜倚著床頭，翻看那書的插圖，一些簡約的線條畫。我坐在另一個床沿上，一會兒看看電視，一會兒扭頭看她。她的嘴稍微大一點，有點偏，唇的輪廓鮮明，抹了一點銀色唇膏，是含了些倦態的美。她確是有些倦了。她抬眼看一看我，然后低下眼皮，把書放在胸前。我以為她只是閉眼休息一下，待會兒再和我說話。我斜倚在另一張床上看電視。床頭燈照著她，在她的鼻子、下巴和胸脯上勾襯出柔和的暗影。床頭燈也照著我，把我照成兩半，一半是黑暗，一半是昏沉沉的光暈。

沒想到她很快睡著了。我多少有些遺憾，伸手把燈關掉，悄悄從床上下來。外面還滴著雨。黑鐵欄桿外邊，那條坡路正好在這里拐了個彎。路上有些積水，映著稀拉拉的幾桿路燈。雜樹零亂，山色漆黑。看得出這間客房是酒店的一角，而且是地勢最高的一個位置。我摸摸冰涼的窗玻璃，生出一種不安全感。中國女排已經入場。我回過頭來看她，干脆把電視聲音關掉。我聽見隔壁傳來隱約的歌聲。刀郎的歌。反反復復一盤帶子。我進門的時候看過那扇門，一擰就開，那邊還有扇門擰不開。看來本是個套間，后來隔開的，如果有兩個人同時擰門，肯定會碰了鼻子。所以我特意把門鎖摁死，可還是不放心。現在刀郎正不厭其煩地唱，我真想跑過去敲開門，告訴那邊的人，別聽了，中國女排入場了。這樣一想，心里更覺得生氣。

忽然，空氣中好像飄過一個聲音。只一聲就沒了。與這些噪音截然不同的聲音。我看看她。熒光變幻，閃在她臉上。她安靜得像一個孩子，沒一絲聲息。我確信是另一個女人的聲音。隱約的，沒有規則，沒有詞匯。我回到床上，把腿伸進毯子里。女排正在苦戰，呼聲雷動，不過我聽不見。刀郎繼續唱著。空氣中又飄過那個聲音，這一次格外清晰。它從隔壁傳過來，帶著柔和的尾音，一下子就從黑夜里逃跑了。我坐起來。我下意識地看她一眼，她仍舊熟睡著，姿勢沒任何變化。

很久以后，我仍然清晰地聽見那個聲音。它讓整個夜晚變得豐富起來，而且充滿想象。我想起白天在餐會上見到過的女子，其中一個格外引人注目。她白皙，苗條，臉盤稍寬。她優雅地站在宴會大廳門口，穿一件大紅旗袍，光彩照人。進進出出的人都看她，而她若無其事。我想起一個來自黑龍江的女孩。她長得不算漂亮，在公司駐外辦事處工作，被同行們稱作才女。她在臺上表演古箏獨奏。當時臺下很亂，沒有達到最佳效果。離舞臺很近的位置有張酒桌，公司老總正和一個女士交頭接耳。另外幾個男士都是白襯衣，紅或藍的領帶，氣質高雅。現在，那些男人和女人們都已不知去向。白天的嘈雜突然被夜晚融盡了，只剩下這個聲音。

我清晰地聽見這個聲音。斷續的幾聲。它從一個女子的喉部發出，從胸腔深處發出，帶著她的體溫。在房間外面，山巒和那個大佛被雨水洗刷，被冷靜的夜晚籠罩。依在山腳的廊房蜿蜒回旋，沉沉入了夢境。從酒店往北，城市逐漸收攏它的襟抱，把萬千燈火一盞盞熄滅。那個聲音再飄起來。這一次格外響。它在暗淡的空間啪地炸裂，像筆在紙上的一聲暖色調的涂抹，像一只熟透的桔子從樹上跌落。那是只色澤金黃的桔子，在綠葉的襯托下鮮艷無比。它跌落的姿勢優美而果斷。葉子晃動。葉子在上面看它。它砸在地上汁液四濺。多么飽滿的桔子。它甜膩的感覺沁入肺腑。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是反反復復一盤帶子。

臨天明我迷糊了一陣。她起來，也不說話，背著包往外走。我想說你別走，卻啞巴了一樣，想伸手也伸不動，就一下子急醒了。睜開眼，看見她仍睡躺在床上，安靜得沒一絲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