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的文學資源版圖與近期文學創作

中國古代談到楚地的文化和文學，有兩句很有名的話，一句是盡人皆知的，寫在長沙岳麓書院門上的那副名聯：“惟楚有材，於斯為盛”。一句是只有專家才知道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過的一句與楚人屈原的創作有關的話：“然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前一句話所說的楚，雖然主要不是指湖北，但卻應當包括湖北在內，后一句話所講的屈原的創作所得的“江山之助”，則有一些當屬湖北之地。用今天的話說，這兩句話所講的，都是文學創作或文化創造的資源問題，前者說的是人文資源，后者說的是自然資源。這兩方面的資源，在舊屬荊楚之地的湖北，從古至今，都是十分豐富的。

僅以湖北東部地區而論，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上，五四時期有小說家廢名，后來有詩人聞一多，再后來有詩人兼理論家胡風、翻譯家兼小說家葉君健，再再后來又有小說家兼編輯家秦兆陽等，都出在這個地區，而且集中在鄰近各縣，絕非偶然。除所得“江山之助”外，還有一點，就是其文化上的特殊性。根據文化史家馮天瑜先生的說法，鄂東地區地處吳頭楚尾，近代以降，是開放的東南沿海文化與保守的西北內陸文化的“交鋒”之地，傳統的積淀既十分豐厚，新潮的激蕩也十分劇烈，容易造就一些特殊人才。加上鄂東是佛教禪宗的發源之地，又有明代李贄這樣叛逆的思想家留下的影響，和張之洞主鄂期間所開創的“興學育才”的風氣，這種種的因素，與鄂東地區向來“尊師重教”的傳統結合在一起，就使得這個地區在晚清以降中國的文化變革和文學革新的浪潮中，人才輩出，燦若群星。不獨文學方面，人文學科其他領域，也是如此。如熊十力，如黃侃，如徐復觀，如湯用彤等，堪稱“於斯為盛”。

除這些人才方面的因素之外，鄂東地處大別山腹地，民性樸直，民風醇厚，無奸詐之心，有梗概之氣，不避生之艱危，敢發抗世之聲，宜于培植文學求真向善的精神。又鄂東地區背山面水，大別山的瑰麗奇偉，和長江的雄渾浩淼，交互作用，共同培植了這個地區特異的鄉風民俗。這些都是文學賴以生發奇思妙想的沃土。劉勰所謂“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說的也就是這個意思。

我這兒說的，不過是一個鄂東地區，其實在湖北的文學資源版圖中，像鄂東這樣在山川風物、民俗風情和歷史人文方面，都具有各自的獨特性且人才輩出的地區，大而言之，尚有江漢平原、鄂西山地，以及沿江的一些由古老的商埠和周邊的村鎮演變而來的現代城市等等。在中國新文學史上，尤其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的當代文學史上，湖北的作家，尤其是小說家，就是憑藉這樣的文學資源，創造了一批又一批蜚聲文壇的杰出作品，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我覺得，研究一個地區的文學，包括小說創作，僅有對具體作家的了解是遠遠不夠的，同時還應當重視該地區的文學資源對于文學創作的意義。

為了說明問題的方便，我想先說與歷史有關的創作。

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上，真正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小說創作，應當自姚雪垠氏的《李自成》始。我所說的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小說創作，是指以真實地反映歷史或日再現歷史為指歸的小說，不是取一點歷史(或與歷史有關的神話、傳說)的“故事”，隨意點染或“重述”改寫而成的小說，更不是對歷史的“戲說”和西方人所說的新歷史小說。這種奉行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歷史小說創作，得以歷史事實為依據，不能憑空捏造和隨意杜撰。當然，你可以說，所謂歷史事實，原本就是寫在書上的東西，而書本上的東西是公共的資源，與哪一個地區的作家無關。話雖是這么說，但有一個事實，你又不得不承認，即比較書本上的歷史而言，活在民眾口頭上的和留諸山野的歷史，或總日民間的歷史，似乎更能引發作家的創作興趣。以姚雪垠創作《李自成》而論，雖然他對這個題材感到興趣，是起于上個世紀30年代，在故鄉河南讀史的經歷，創作動機的最初萌發，是在抗戰后期，但真正進入創作過程，卻是在湖北遭遇“反右”斗爭的厄運之后。雖然政治上的打擊不足以構成直接的文學資源，但因此而發憤著書，卻是促使作者在逆境中開始《李自成》的創作最主要的一種驅動力量。這種在逆境中奮起，“發憤之所為作”的精神，也體現在第一卷寫李白成在潼關南原大戰中幾乎全軍覆沒，而后蟄伏商洛山中，養精蓄銳，重新奮起的情節之中。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這支農民義軍敗亡之際的潰逃路線直到最后覆滅的地點，基本上都是在湖北境內，他的領袖人物李自成的人生悲壯的落幕，也是發生在湖北境內的通山縣九宮山地區。姚雪垠曾多次到通山實地踏訪，搜集資料。“為寫英雄悲壯史，三年五拜闖王墳”。如果說姚雪垠在湖北遭受“反右”斗爭的厄運，是他的人生與李自成的一次精神的遇合的話，那么，湖北境內所留下有關李自成義軍的大量文字和口傳資料，以及實物和戰斗遺址，包括李白成的遇害之地和今人所建的闖王陵墓和紀念館等，無疑都是姚雪垠創作《李自成》的重要文學資源。

無獨有偶，自詡承接《李自成》的創作傳統，以一部《張居正》摘取茅盾文學獎桂冠的熊召政，便是直接以文學的方式，為湖北的一個歷史人物立傳。同樣是面對明代的歷史，姚雪垠因受時代和政治的影響，關注的是當時主流的意識形態認定的推動歷史前進的農民革命和農民英雄。熊召政同樣是受當今社會潮流的影響，關注的則是今人所注重的革故鼎新、勵精圖治的改革者或政治家。對張居正這樣的一個革除積弊、振弱起衰的歷史人物，熊召政同樣心儀已久，對他置身其中的明萬歷年間復雜的社會政治環境，基于某種現實的經驗，亦感同身受。正是在這個基礎上，熊召政通過深研明史，實地勘察、踏訪張居正的故鄉，用文學的方式，重塑了張居正這位改革家的形象，也寫出了明王朝由盛而衰，最后走向“大失敗”的結局的歷史趨勢。熊召政說：“因為我是湖北人，所以我經常想到，一個今天的湖北人和一個四百多年前的湖北人穿越時空，進行一種心靈的交流，由于有著相同的楚文化基因，可能隔膜和誤會會少很多。”這又是一次與歷史的精神遇合，同樣是湖北本土的文學資源成就了熊召政的這部滿載盛譽的歷史小說。

類似的與歷史人物發生精神遇合的創作，還有作家李叔德的近作《孟浩然新傳》。李叔德上個世紀80年代創作過反映農村現實變革的小說《賠你一只金鳳凰》，后定居古城襄樊，浸潤于濃郁的古典文化的氛圍之中，醉心于從這座歷史名城的文化沉積中發掘文學創作的題材。二十年后，他在襄陽籍詩人孟浩然身上，終于實現了自己心向往之的人生理想，即孟浩然式的快意詩劍，浪漫田園。同時也通過孟浩然所處的時代，表達了作者所追求的盛世人文和文學理想。在李叔德的計劃中，后續的創作將要涉及襄陽籍的其他詩人和文人，最終在他的筆下，會較為完整地再現襄陽這座文化古城的歷史景象。

與這種和歷史人物穿越時空的交流，發生精神上的遇合稍有不同，湖北另有一批作家轉化本土文學資源的方式，帶有一種文化“尋根”的色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同樣以創作反映農村現實變革的作品著名的作家映泉，近些年來，也把自己的創作重心轉向了歷史。根據他多年的悉心考證，認為后來稱霸一方的楚國，最先原本是他的家鄉沮水流域的一個小邦，后來經過歷代楚王的治理，才成為崛起于南方的大國。作者說：“我們不妨設身處地地想想。近三千年前，一個荊山深處的小部落，領地方圓不過五十里，爵位屬于下等，被天子宗親和北方諸侯稱為荊蠻子而不屑一顧。然而在風云際會的時代，他們不甘于默默，竟然自己稱王，組建國家和軍隊，與北方大國公然對抗。一代一代楚王牢記著先王辟在荊山的艱苦，上下一心，同仇敵愾，制定法規不停征戰，先后滅國無數，不長的時間里就領地五千里，令天子側目，令諸侯膽戰。”正是有感于這個小邦崛起的歷史，作者歷經寒暑，寫下了日《和氏璧》、日《先王劍》、日《鳥之聲》的“楚王三部曲”。這部帶有“尋根”色彩的歷史小說，正是通過發掘楚國的歷史文化之根，以文學的方式，將楚國先民的創業精神，轉化為激勵今人奮發圖強的一種精神力量。

就湖北的歷史小說創作而論，取用近現代的歷史文化資源，創作屬于近現代歷史題材的文學作品，也是一個重要的方面。我這里想談的，主要是鄢國培、鄧一光、劉醒龍的小說創作。 眾所周知，在現代運輸業如汽車、火車、飛機尚未充分發展之前，古老的長江水道，一直是貫穿東西的主要運輸通道。自盧作孚創立民生公司，長江航運開始進入現代資本運作階段。在這個過程中，歷盡滄桑、迭遭變故，才迎來了長江航運的春天。自青年時代就投身長江航運的鄢國培，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中國文學的恢復期，以《漩流》、《巴山月》和《滄海浮云》總題為“長江三部曲”的系列長篇，通過主人公朱佳富曲折的人生經歷，在這條黃金水道上，寫盡了人生的血淚、時世的艱難。此前，尚有老作家洪洋的《長江的黎明》，也是以長航的歷史為題材的，都是將貫通湖北的長江水道作為文學資源構造的長篇佳構。

在湖北武漢，與長江這條黃金水道有關的文學資源，還有長江水利工程和它的建設者們的歷史與人生。取材于這個特殊的行業和特別的人群的文學作品，近二十年來，先后有池莉和小浸合著的長篇小說《江河水》，方方的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二者所寫的基本上都是同一個群體，即長江水利工程的建設者們(主要是工程設計人員，即所謂知識分子)，但各自的側重點和敘述的方式，卻有很大的不同。前者以一種情節化的寫實手法，真實地反映了新中國成立后長江水利工程建設的全部歷史，從50年代的荊江分洪工程，到70年代的葛洲壩工程，再到90年代的三峽工程，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五十年問，在長江上興建的許多重大水利工程，都是這部作品中心情節的依托和重要構件。而且，從一些重大事件到諸多藝術細節，作者都力求忠實于歷史的原貌，都力求在一些特定的歷史情境中，真實地再現新中國成立后長江水利工程建設這一段曲折的歷史。讀完這部作品，無論熟悉和不熟悉這段歷史的讀者，這段歷史都將了然于胸，而且是被作者充分地形象化了的，是挾帶著一股情感的力量卷入讀者胸懷的一段風雨里程。從這個意義上說，把這部作品看作是反映長江水利工程建設的一部史詩性的作品，似乎也不為過。

相對而言，方方的《烏泥湖年譜》，則別開生面地采用了一種編年史的方式，從1957年到1966年，逐年逐年地為這期間參加長江三峽工程勘探設計的工程技術人員，編撰了一部曲折多變、坎坷不平的人生歷史和心路歷史。提起長江三峽工程，今天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是，人們在驚嘆當年偉大領袖規劃長江三峽工程的雄偉氣魄和今天長江三峽工程建設的壯麗圖景的時候，是否想過，長江三峽工程從50年代中期開始規劃設計，到70年代初期決定興建葛洲壩工程，其間約有15年的時間，是處在一個動蕩不安的時勢之中。尤其是從1957年的反右斗爭到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更是一個多事之秋。而這十年，也正是長江三峽工程隊伍開始集結，廣大工程技術人員滿懷激情和理想進行勘探、設計，到經歷過無數的歷史曲折和人生磨難，而后激情逐漸消退，理想也瀕于破滅的時期。按照當代文學創作的某種選材標準，要反映長江三峽工程建設，也許不宜從這一時段中取材，但方方卻慧眼獨具，從這一段特殊的歷史切入一個社會群體的人生，以作者從小耳濡目染身歷心受的一段童年記憶和生活經歷，再現了共和國最為多事的年代一群知識人所經歷的一場無事的悲劇。

湖北近現代的歷史文化資源，最豐富的莫過于張之洞督鄂期間推進的“洋務運動”，發生在武昌的辛亥革命，和發生在鄂東的“黃麻暴動”。前者已有湖南作家唐浩明的長篇《張之洞》，盡寫張氏功過，后來者難出其右。中者雖有湖北作家作過創作的嘗試，但未見有佳作問世，這些，對湖北作家來說，難免不是一個遺憾。唯獨后者，近十余年來，先有鄧一光的《父親是個兵》等系列中短篇小說，和一部長篇《我是太陽》，將“黃麻暴動”這一傳統的革命歷史題材，由歌頌革命英雄(“文革”前有長詩《銅鑼頌》)，轉換為寫“英雄末路”，在和平的社會環境中，盡寫英雄本色，開新英雄主義或日新理想主義或日新浪漫主義創作的先河。后有劉醒龍的長篇新作《圣天門口》，以新的觀念重新闡釋暴力革命的歷史，是開發鄂東革命歷史資源的扛鼎之作。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作為一位在大別山土生土長、從大別山深處走出來的作家，劉醒龍的創作一直注意本地資源的開發，此前有“大別山之謎”系列作品，已顯示了他的創作實力，嗣后有《鳳凰琴》、《村支書》蜚聲文壇，再后又有《分享艱難》等形成“現實主義沖擊波”，都是開發、利用大別山地區特殊的文學資源所創造的重要文學成果。與劉醒龍的前期創作有近似之處，已故作家姜天民在上個世紀80年代的創作，也主要是從他生活和工作過的大別山地區汲取創作資源。他的作品以神奇的想像和荒誕的情節取勝，帶有如“大別山之謎”類似的魔幻和浪漫色彩。

在對湖北近現代歷史文化的書寫中，有一個特殊的分支，是對城市的歷史文化的書寫。湖北有多處長江口岸，近代以來，隨著這些商埠的對外開放，城市的規模體制和生活格局，也迅速膨脹，尤其是像漢口這樣的既古老又新式的商埠，它的發展變遷的歷史，幾乎是中國近現代城市的歷史文化的一個活的化石。近二十年來，湖北的作家有志于開發這一文學資源雖大有人在，但真正有創作實績的，要數彭建新的總名為《紅塵》三部曲(《孕城》、《招魂》、《娩世》)的系列長篇。這部作品以三個比較有典型意義的歷史時段為中心，完成了對武漢這座城市的近現代歷史的完整敘事，不但寫盡了武漢的歷史滄桑，而且也寫活了武漢的市井細民。上到達官貴人、富商巨賈、軍閥政客、文人雅士，下到販夫走卒、說書相命、跑堂打雜、說媒拉纖，乃至流氓地痞、散兵游勇、竊賊盜匪、娼妓乞丐，可謂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無一不在作家筆下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而且這部作品從敘述語言到人物對話，都采用武漢方言，雖然對外地讀者來說，難免有生澀之嫌，但對于熟悉武漢方言的本地讀者而言，卻是活脫脫地表現出了武漢的歷史文化、民情風俗的神采和韻味。一種文化尤其是地域文化本來就存活在一定的語言即方言之中，以方言敘事固然有許多弊端，但離開了方言，又何來地域文化的特色可言。從這個意義上說，彭建新的這個系列長篇，既是對一個城市的歷史文化資源的開發，也是對一種地方語言資源的開發，其意義和價值不可低估。

說到武漢的歷史文化，自然會讓人聯想到武漢的現實生活。如果把新中國成立以后的歷史，都算在廣義的現實生活之內的話，那么，這半個多世紀以來，武漢市民在共和國曲折的歷史中所扮演的種種人生故事，也是湖北文學的一座豐富的資源庫藏。“文革”結束以后的近三十年來，湖北武漢有一批作家一直熱衷于開掘這座文學資源的庫藏，從中汲取文學創造的材料和靈感。尤其是女作家池莉，甚至因此而被人稱為“小市民”作家。這個群體的創作因此也被人看作是帶有一種地域文學色彩的“漢味”文學。

近半個世紀以來，湖北武漢的本土作家，對武漢市民生活作為一種文學資源的開發和利用，經歷了一個曲折的過程。在比較強調為政治服務甚至是極端政治化的上個世紀50至70年代的文學中，日常生活作為一種文學題材，是受到排斥的。因此，武漢市民的日常生活是很少進入文學描寫的，有之，也是作為表現重大題材的一種陪襯和點綴，加上城市市民在那個年代是被定位在小資產階級范疇，更不可能成為獨立的文學題材。在這種情況下，自然談不上開發這座文學資源的礦藏，因而也就無所謂“漢味”文學和文學的“漢味”可言。

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武漢地區的文學同整體的中國文學一樣，正在經歷從“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到“改革文學”的轉變，雖然這期間也有些作品以武漢為背景，甚至直接反映的是武漢地區某些特定領域的社會生活(如汪洋的《紅燭》等)，但大都停留在政治的層面，或以武漢的某些社會人文景觀和自然景觀為典型環境的依托(如方方的《七戶人家的小巷》、趙致真的《小巷的琴聲》和陳齡的《小巷風情》等)，都未能真正觸及更為深廣的武漢市民的日常生活，因而這座文學的礦藏依舊處在幽閉狀態。在這期間，只有詩人徐遲的某部寫漢劇藝人的作品(《牡丹》)，讓讀者在體驗主人公的人生況味的同時，也隱隱約約地領略了一點武漢市民日常生活的文化神韻。后來沈虹光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寫楚劇藝人的作品(《大收煞》)，也是徐遲的這個路數，雖然依舊未脫盡“傷痕文學”的影響，但同樣讓讀者在深切體驗楚劇這個湖北武漢的地方劇種演藝人員的辛酸血淚的同時，也把他們帶入了武漢市民日常生活的文化氛圍。

如果說徐遲和沈虹光的涉足武漢市民的日常生活，尚屬無意為之，那么，到了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前后，因為“文學尋根”的觸發和“尋根文學”的影響，武漢地區也有一些作家，開始著力開掘與武漢市民生活聯系緊密的文學題材，其中成就最大也最有影響力的，自然要數在“新寫實”浪潮中位居潮頭的兩位女作家方方和池莉的作品。方方的《風景》(包括她的《黑洞》、《落日》、《桃花燦爛》等作品)和池莉的《煩惱人生》(包括她的《不談愛情》、《太陽出世》等“人生三部曲”系列)，雖然都是寫普通人的生存狀態和日常生活，但前者所寫，實際上是武漢某個真實的市民群體的生活狀況和性格特征，后者則更多地是表現武漢市民當下的人生境遇和生存狀態，都從不同的側面展現了武漢市民的生活特色，是真正意義上的“漢味”文學的開山之作，也是武漢市民的生活庫藏所鍛造的精品杰作。在此期間或稍后一個時期，又有評書藝人何祚歡的作品(《養命的兒子》)，雖然寫的不完全是武漢的市民生活，但卻用的是武漢的市民語言，而且他熟知武漢的人情風俗、歷史掌故，所以在他的這些作品中，武漢的風味就顯得特別的純厚。要說“漢味”，這應當是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漢味”文學作品。在方方、池莉、何祚歡之后，又經過沈虹光(《大收煞》)、杜為政(《老街》)和任常(王仁昌，《風流巨賈》)等諸多作家作品的過渡，到了上個世紀90年代，文學的“漢味”已經特色鮮明，從整體上夠得上“漢味”文學這個地域性的文學稱謂了。

上個世紀90年代迄今，無疑是“漢味”文學興盛發展的年代，也是湖北武漢作家從本土文學資源中受益最多的年代。在上述作家中，如方方、池莉、何祚歡的新作，不但在取材方面延續了她(他)們的作品的地域特色，而且更加專注于武漢地區某一個特定的社會人群，如方方的寫高校和某些特立獨行的女性(如《行云流水》、《遠處逃遁》和《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何處是我家園》、《樹樹皆秋色》等)，池莉的寫市井商海中沉浮的男男女女(如《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來來往往》、《你以為你是誰》、《小姐你早》、《致無盡歲月》、《漢口永遠的浪漫》、《生活秀》等)，尤其是《來來往往》和《生活秀》，在改編成電視劇和電影以后，產生了強烈的社會效應，以致于作品的主人公成了武漢市民形象的一個典型，作品中主人公所從事的經營活動(如賣鴨脖子)，竟因此而發展成一個產業，創造了文學影響社會、“干預”生活的奇跡。這不能不說是本土的文學資源給文學的發展以至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所帶來的一個巨大的推動。

此外，另有一批作家也開始涉足或轉向具有武漢地域特色的文學創作，如巴蘭蘭的《貴族》等作品和魏光焰的《胡嫂》、《舍不得你的人是我》等一系列作品。如同方方和池莉在上個世紀80年代的創作一樣，這兩位女作家這期間的創作在顯示武漢地域特色方面，也各有側重。巴蘭蘭的作品重在挖掘歷史的塵封，魏光焰的作品則重在表現現實的蕪雜，二者共同演繹的依舊是這座城市從昔日到如今、從貴族到平民蕓蕓眾生綿綿不絕的生活故事。這些，都是這期間湖北武漢的作家開發和利用本地的文學資源所得的收獲。

在湖北本地的文學資源中，鄂西北地區是一片風水寶地。這兒山高林密，有舉世聞名的原始森林神農架，有道教勝地武當山，有毗鄰三峽的無數神奇的自然景觀和歷史文化遺跡，這個地區同時又是古代巴人活動的地區，至今巴人的后裔仍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傳承、維系著原始居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習俗，用一句流行的話說，是文學資源的富礦。與鄂西北一山之隔、一河貫通的湘西地區，不但在現代文學史上，走出了沈從文這樣的文學大家，而且在近三十年來，也培育了以古華、葉蔚林、韓少功、孫健忠、蔡測海等為代表的文學湘軍。相對而言，鄂西地區的創作雖然還沒有形成這樣的規模和聲勢，但其特殊的地緣優勢，卻不可輕視。

以鄂西北特殊的歷史人文、山川地理、民俗風情為資源的文學創作，最早是當地作者對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和在這個基礎上的通俗性的文學創作。“文革”結束以后的近三十年來，雖然有已故漢族作家王振武的《最后一簍春茶》等詩化小說，和其間所蘊含的生命意識，已具備獨立的審美特征和主體意識，但從總體上說，其創作仍然沒有脫出民間文學的模式。真正以獨立的現代意識和審美眼光觀照這個地區特殊的風土人情和歷史文化，將其中蘊藏的豐富的自然人文資源，轉化為文學的審美形態，是始于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文學尋根”的影響和啟示。“尋根文學”以上個世紀60年代拉美的“文學爆炸”為范例，接通五四文化批判的傳統，開創了一種以西方的現代意識，以批判性審視的態度，觀照本民族的歷史文化的創作理念，對當代文學，尤其是與拉美的歷史文化的原始性和封閉性有諸多類似之處的少數民族地區的作家，或以少數民族地區的歷史文化、生活習俗為題材的作家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長期在鄂西生活和工作的土家族女作家葉梅的創作，就是典型的一例。如同其他鄂西作家一樣，葉梅的創作最初也是以其民間特色見長的，但當她觀照民族生活的視野，從表層的民俗風情，轉向深層的歷史文化的時候，創作就發生了一個重要的變化。這時候的葉梅就不再滿足于描寫種種具有民族特色的生活事象和風俗習慣，而是將自己的筆觸深入到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和整個民族精神深處，從中探究一個民族的生命活力和生活的源泉之所在，同時也賦予這個古老民族的精神性格以現代的意義，借此將整個民族的生活和歷史引入現代，實現民族生活和民族精神的現代化。她的代表作《撒憂的龍船河》和《五月飛娥》等，在對民族的生活歷史和現實狀況的描寫中，就貫注了這種現代的精神氣韻。

與葉梅的創作直接關注土家人的生存和命運不同，從鄂西走出的另一位土家族作家李傳鋒，則把他的創作關注的重心，長期放在與土家人休戚相關、命運與共的動物身上，通過動物的生存和命運，透視、反觀人類的生存和命運。他的這些作品因而被人稱之為“動物小說”。其中的代表作，如《退役軍犬》、《最后一只白虎》、《紅豺》等，“或以動物的獨特視角來審視人類自身的歷史，或從動物的生存習性中尋求某些生活哲理的內涵，或從動物與人類關系的角度展開對人類命運的現代性反思”(吳道毅語)。在藝術上擺脫了動物小說長期以來流行的擬人化模式，成功地探索了一條非擬人化的、寓言式的或日隱喻式的創作道路。其關注的重心雖然依舊是人的生存和命運問題，只不過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民族的歷史文化的范疇，站到了人類的整體性和終極性的高度。與這種創作題旨相近似的，另有漢族作家胡發云的中篇小說《老海失蹤》，這部作品后來被人稱之為“生態小說”或日“環保小說”，顧名思義，是以環境保護或生態問題為題材的。雖然作品沒有明確說明故事發生在鄂西某地，但熟悉湖北地理的讀者都知道，這樣的自然環境和生態資源，只有在鄂西北才能找到，因而這部作品也可以看作是作者開發鄂西北文學資源的一個重要的創作成果。

鄂西北因為有上述歷史文化和山川地理、民情風俗方面的特殊性，所以不但是當地作家取用不竭的文學資源，同時也吸引了其他作家深入其中的興趣。近年來引起文學界和讀者廣泛注意的湖北作家陳應松，是一個重要的代表。陳應松的創作經歷頗長，曾寫過現代詩，從事過現代派詩歌實驗，后來轉向小說創作，嘗試過各種題材和各種藝術表現方式。雖然也取得了可觀的成就，但終究不是他的文學追求的真正歸宿。自從來到鄂西北神農架地區深入生活之后，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寫作，過去“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沒能“沉下去”，“寫進去”，“現在好了，我現在發現有一塊地方能和我對話了，而且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我現在的寫作終于有了一種快感。因此，這樣的寫作對我意味著一種歸順，一種情定，一種結果感。”正是基于這樣的轉變，陳應松發現：“在鄂西北大山的惡劣的生存環境中，我看到了苦難是怎樣磨礪著人的。石頭上能生長什么呢?堅硬的，被風刮得干干凈凈的石頭一定有什么使我著迷。石頭生長著苦難，苦難生長著道德，完成并堅守它。生命就是冒險，深藏，默默的抗爭，這一切用文字寫出來，用石頭壘成的文字寫出來，將是十分壯麗的，也是強壯的，有質感的，飽含深情的。”他就是用這種“壯麗的”，“強壯的，有質感的，飽含深情的”文字，寫出了《豹子的最后舞蹈》、《松鴉為什么嗚叫》、《狂犬事件》、《馬嘶嶺血案》等“神農架系列小說”。神農架也因此類似于福克納筆下的杰弗生小鎮、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小鎮和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成了他的文學創作的一個精神的“營地”，一個生命的“家園”，一個“讓他的躁動的靈魂憩息，在‘家園’的撫摸中進入文字的夢鄉”的處所。

在一個全球化趨勢日益加劇的時代，區域性的文學資源，在有些人看來，也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文學作為一種特殊的精神文化產品，其經驗和情感的根須，卻是深深地扎根于特定地域的社會歷史、山川地理、民情風俗之中，是特定地域的民眾生活和精神文化的結晶。即便是現代文學所追逐的那些普遍性的或終極性的社會人生觀念，也要通過特定地域的社會生活，才能得到真實而具體的表現。從這個意義上說，湖北文學在近三十年來所取得的成就和進展，所達到的深度和廣度，都與對本地區的文學資源的開發利用不無關系。

但是，文學資源之與文學創作的關系，又不是一一對應的。一定的文學資源，無論多么豐富，都得依靠作家去開發和利用，而作家從事文學創造的才分又是因人而異的，因此對文學資源的開發和利用，也就存在一個深度和廣度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近三十年來，湖北的文學創作對本地文學資源的開發和利用，又是不平衡的。一般說來，因為武漢作為省會城市，居于湖北的中心地位，文學力量也比較集中，所以其文學資源，無論是歷史的還是現實的，都格外受人注意，雖然在諸如洋務運動和辛亥革命，包括抗日戰爭等重大歷史題材的開發方面，未取得突破性的成果，但對武漢市民日常生活資源的開發，卻達到了一定的深度和廣度。相對而言，上述鄂東南地區和鄂西北地區的文學資源，見之于某些作家的創作，其開發和利用，可以說達到了一定的深度，但在總體上卻缺少應有的廣度。而廣大的江漢平原地區，無論是古代的三國征戰，還是現代的農民革命，以及當代的社會運動，包括當下的改革開放，都是一座文學資源的富礦。除上個世紀80年代楚良、葉明山等作家創作過諸如《搶劫即將發生》、《紅絲帶》等一批反映農村變革的中短篇小說，池莉創作過《預謀殺人》和《你是一條河》等少量取材于歷史和現實生活的中篇小說外，其他創作雖數量頗豐，也各有特點，但從總體上都未能達到應有的思想和藝術高度。這說明對這個重要區域的文學資源的開發和利用，還存在很大的空間和深入開拓挖掘的可能性。

文學資源開發利用的深廣與否，一方面固然有賴于蘊藏的豐嗇多寡，另一方面則有賴于作家對創作對象介入的范圍和程度。僅僅憑借有限的個體經驗，是斷難寫出內蘊深厚的作品的，同樣，僅僅滿足于追逐熱門題材，也斷難創作藝術精品。在這個問題上，我以為，湖北作家陳應松下面的一段話，雖然說的仍然是文學來源于生活的大道理，但對于今天的作家，尤其是對那些創作資源匱乏，又不愿意深入生活的作家來說，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生活是一種特指，而不是泛指。那種以為呆在家里，泡在咖啡館、茶寮里就能寫出好作品的人，不是自欺就是欺人。我相信走更遠的路，才能有更遠的小說意境。我相信好的小說素材蘊藏在民間，你必須用自己的腳當鋤頭去刨才能刨到。要使你的作品豐富無比，你必須有豐富無比的個人歷險生活。委瑣、無聊的生活必然產生委瑣無聊的作品，蒼白的人生態度產生蒼白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