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底片

春 天

父親在城東買下一套平房，青磚灰瓦，三大間，一個小院子，院子里長滿嫩綠的雜草，下過一場春雨，泥土和野草散發出濃郁的青香。一個傍晚，父親脫下軍裝，翻開潮濕的泥土。父親在院子里種上了南瓜。然后，他拍拍我的后腦勺說：我要走了。父親是一個軍人，一個腰挎指揮刀的軍人。父親走后，城里的街道上擺滿沙包和鐵網，空襲警報不時地響起來，人們行色匆匆，臉上露出緊張的表情。

一天上午，一輛吉普車撞死了一個植樹回來的女中學生，那個開吉普車的軍官揚長而去。

接著，從學校里傳出了停課的消息。

我無法再去學校讀書，戰爭似乎迫在眉梢。當時，母親迷上一種民間教派，她白天睡覺，夜幕來臨時，就拄著一根桃木棍子，頭上戴著插有鳥羽的線帽，去一個隱密的地方。母親嘴里總是念念有詞，眼睛暗淡無光。她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那時候，我體弱多病，就像一只病懨懨的野貓。白天，我躲在院子里曬太陽，順便澆一下父親種下的南瓜。再好的天氣，我也不敢出去，我害怕荷槍實彈的軍人，害怕電網和空襲警報發出的聲音。晚上，母親走后，我也悄悄地溜出門來，在巷子里黑暗的地方，看來來往往的行人，旗袍和青衫，戴禮帽的男人和車夫的黑腿。有一天晚上，空襲警報的尖叫聲在黑暗中驟然響起，我起身準備跑回家時，眼前猛地一黑，我暈倒了。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和環境里，我和路相遇了。路是我的鄰居。那天晚上，在那條鋪著青石板的小巷里，路把我抱了起來。

音樂和香腸的感覺

路的生活簡單而又隨便，家里的沙發和桌子上總是亂糟糟的，擺滿了書籍和一些簡單的化妝品。但路的屋子里有一股好聞的味兒，香甜溫潤略帶點薄荷味兒，有著丁香花的氣息。

在路的屋子里，當我看到那臺紫紅色的留聲機時，我用驚奇的目光緊緊地盯著那碩大的喇叭和旋轉的唱片，坐在柔軟的床上，我緊緊地盯著它。

在以后的許多時候，路給我講一些與音樂有關的東西，從鋼琴到圓舞曲，從氣弦樂到管弦樂，還有些外國人的名字。路是女中的音樂教師。說實在的，我聽得并不認真。我只是喜歡聽她說話，她潔白的牙齒閃閃爍爍，那略帶沙啞的聲音具有一種金屬的質感，那纖細而渾圓的身體叫我產生一種迷茫的沖動。無疑，我喜愛這里的一切，那種無法訴說的氣味和音樂的旋律，讓我戰栗。

有時候，路會對我說：你怎么不說話!記得那次是在餐桌上，我坐在路的對面，很認真地吃一根香腸。音樂低沉晦澀，像不小心跑進迷谷的小鹿，惶惶然的。我抬起頭來，路在對面正瞅著我，眼睛里有一種令我惶惑的東西。我突然說：我可以喊您媽媽嗎?我看到路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蠟黃的臉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顯然，她被我突如其來的要求搞得不知所措。她說話很吃力，她說：還是叫我路吧。我差點鉆到桌子下面去，臉憋得彤紅，眼睛里含著淚水。那段沒吃完的香腸輕輕地觸碰著我的嘴唇，散發著濃郁的氣息。

路離開餐桌，從臥室里拿出一張照片，走到我的身后。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把照片舉到我眼前。黑發垂落在我的脖頸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軀體的溫暖。

路說：這是我的女兒，她今年八歲了。我看到照片上，那個女孩甜甜地微笑著，兩只大大的黑眼睛特別像路。

我說：她在哪里?

路說：她死了，她是被流彈打死的。那年，她才六歲。

夢幻之夜

我一直認為，那個夜晚是一場夢。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什么時候到來的。那天下午，我又開始發燒。路把一塊濕毛巾搭在我的額頭上，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站在一座高山的懸崖上，后面有一個黑影向我慢慢逼近，我只能看清楚他的一只手，那只手里提著一塊血淋淋的道符，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讓我想到了母親……我變成一只很大的鳥，在轟鳴的飛機間穿飛，我看到父親躺在一道土溝里，身上沾滿鮮血，我想落下去，可有一股力量使我無法降落，父親的面孔我看得清晰，我焦急地繞著那兒飛啊飛……

是雷聲把我驚醒的，還是那種聲音?在那張零亂的長沙發上，路和一個男人……雷電在他們的身上交錯地閃過。有一團線球從沙發上滾下來，滾到我睡覺的床邊上，森涼的汗水滂沱而出。我的眼睛直視著黑黢黢的屋頂，窗外的閃電時常弄出一些怪異的圖案。突然，我聞到一股丁香花的氣息，夾雜著雨后泥土的香氣，沿著窗縫像一只細長的蟲子，緩慢而彎曲地鉆入我的鼻孔。后來，我又睡著了。

我再次醒來是黎明之前。朦朧的晨光悄然溢入屋內，窗外雨水收斂。路睡在我身邊，一只手蓋在我的額頭上，她的睡姿看上去非常舒適。我輕輕地把她的手挪開，昨夜的一切恍若如夢。可是，我看到那個男人確確實實地躺在沙發上，睡得十分香甜。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失落感。

我從床上下來，身體飄飄的，腦子卻非常清醒。每走一步，我都覺得是在飛，腳下似乎踩著一團云彩。我回頭看了一眼路，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外面空氣清新，被風雨吹下的樹葉飄蕩在雨水中，像大個的浮萍。我推開那道木柵欄，看到眼前站著一個瘦小的女人。她的手中拄著一根凹凸不平的木棍，頭上戴著羽毛編成的帽子，臉色灰黃，目光暗淡地瞅著我。

我撒腿就跑，眼淚像鳥兒似的從我的眼睛里飛出來。

走出與返回

我承認我無法阻擋那種力量，雖然我害怕我和路見面時的尷尬。在烏云西奔的下午，我像夢游一般撞開那扇木柵欄，沿著那條碎石小路，緩慢地走向那個綠色的小門，丁香花散發著迷人的氣息，有幾只鳥兒從空中掠過。

我猶豫著推一下門板。門是虛掩著的，吱一聲開了一道縫。路伸出頭來一看是我，就高興地把我拉進門，她幾乎把我抱了起來。她說：你這個小男孩。她用食指點著我的額頭。我看到她穿著一條碎花絲裙，頭發濕漉漉的，像剛剛洗完澡。

可是，我又看到了那個男人，他在畫一幅畫，后來我知道那叫素描，他手中的炭筆瀟灑地揮動幾下，山河湖泊盡在眼前。我站在他身后，有些目瞪口呆。他猛地回過頭來，拍了拍手上的炭粉，在我頭頂摁了一下，說：你太瘦了，伙計。

駱詩本

駱詩本是我的老師，我們在一起呆了僅僅一個月。但是，他是我的老師。后來，我選擇繪畫作為職業。這與駱詩本有直接的關系。

那段時間里，路好像事情很多，她很早就出門了，到下午或晚上才回來，而駱詩本卻從不出門，從他跟路的談話中，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似乎有什么人想要抓他。

我最感興趣的是駱詩本的畫。我想我當時準是個不喜歡說話的男孩。即使是我對畫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可我也沒有用一個字來表達我是多么地喜歡它。

駱詩本是個開朗的人，他的笑聲爽朗而渾厚。

一個中午，他畫完一串紫色的葡萄，拍拍雙手，突然問我：想學嗎?

我的臉燙得要命。

那段時間里，我的身體也在逐漸恢復。我能明顯地感覺到身上有了力氣。面對鏡子，我幾乎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少年，他的臉上有了生氣，兩只黑眼睛驚奇地忽閃著。當我顫抖的手拿著畫筆時，我的心里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我經常想起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在我跟著他學畫的這段時間里，我時常在那種聲音中醒來，我一想到駱詩本騎在路的身上，心里就無法忍受，多少次我想把他砸暈，有一次我甚至把一根木棒藏在床下。

一天下午，外面傳來敲門聲，聲音急促。駱詩本的臉色變得蒼白，他迅速地站起來，把畫筆和一些書胡亂地堆在一起，然后用毯子把它們蓋住。他舉起手示意我去開門，我看到他的手在不停地顫抖。

門外站著一個40歲左右的男人，他皮膚黝黑，滿臉的絡腮胡子，我馬上想到了海盜。他咧著一口雪白的牙齒朝我一笑。這個陌生人我從沒見過，就在我想要關門的時候，他突然一斜身子鉆進門來。我很害怕地瞪著他。這個時候，我聽到駱詩本顫抖的聲音在喊：老徐!然后他們一白一黑兩雙大手就緊緊地握在一塊。我懵懵懂懂地瞅著他們，他們樣子非常滑稽。我記得那個陌生的男人只喝了一杯茶就走了。在那很短的時間里他們說了很多的話，臉上不時泛起紅光。

就在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我似乎是睡著了。我是被一個清跪的聲音驚醒的。屋里還亮著昏黃的燈光，我看到路和駱詩本都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間，路的一只手還僵在空中，駱詩本用一種復雜的目光盯著她。我好像明白了剛才聲音是怎樣發出來的。突然，路撲到駱詩本的懷中，哭泣聲在屋內升起。駱詩本的兩只手緊緊地抱著路，他的嘴唇在不停地吻著路的頭發，臉上淌著兩行清亮的淚水。

圖片之一：教堂

我只進去過一次，是在那年的秋天，路帶我去的。

我不是教徒。路說。

我記得那天路穿著一身深色的旗袍，白色的網狀披巾搭在她肩上，她的右胳膊上掛著一只玲瓏皮包，左手輕輕地牽著我。

教堂吸引了我。它的周圍全是成排的梧桐樹，再遠的地方是即將成熟的玉米和大豆。幾個農夫悠閑地趕著牛車穿過教堂后面那條土灰色的碎石馬路，褐色的糞團在秋日的陽光下升騰著青藍色的熱氣。

就是那天，我第一次看到洋人，他站在一個鑲著十字架的紫紅色桌子后面，穿著一身青灰色的袍子，胸前掛著一枚金光閃閃的十字架，胖胖的圓臉和棕紅色的頭發以及藍色的眼睛令我目瞪口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路和我坐在一排木板條椅上，很多的男人女人還有孩子坐在我們旁邊。路指著那個洋人，對我說，他是個德國神父。

圖片之二：車站

它出現在我腦中的時候，似乎總帶著金黃的光澤，色彩在慢慢加深，最后宛若一個老人，皺著深密的面紋浸泡在鮮血般濃烈的夕陽中。無疑，它的底色是悲劇性的，盡管它也時常給相思的人們帶來暫時的歡顏。

這個地方，路帶我去得最多。在我的身體慢慢恢復起來后，每個秋日的黃昏，路總領我沿著一條曲折的鐵路線，來到那一片歐洲式的建筑前(它灰色整齊的基石和深紅的尖頂，還有那別具一格的鐘樓)。那時候，候車廳內的人總是很少。我和路站在大廳里，目光穿過玻璃，去看那空蕩蕩的站臺和鋼軌，還有一顆顆堆積起來的灰色石子。這個時候，路喜歡雙手抱在胸前，口中哼著哀傷的曲子，臉上滿是憂郁。

圖片之三：劇院

那年冬天，著名的旦角大師程硯秋帶著自己的戲班來到這個城市。在一周的時間里，這個城市的居民一直沉浸在節日般的氣氛里。

路拉著我的手來到街上。街頭到處貼著大幅的廣告，《亡蜀記》、《春閨夢》。街上的人猛然多了不少，戰爭又似乎遠了，他們的臉上帶著喜悅的表情。一會兒有一架飛機盤旋在城市的上空，五顏六色的傳單像多彩的鮮花紛紛飄落下來。人們提著棉袍在地上搶著傳單，傳單上印著程硯秋先生的簡介和主要劇目的內容。小報童穿著破爛的衣服在人群中推來撞去，道路兩側的攤販更加繁忙，這樣的景象持續了很長時間。我從沒有見到過這么多的人，跟前的一切令我驚訝不已。

上千的人圍在劇院門口，荷槍實彈的軍警來回游蕩，十幾輛黑色的小轎車像烏龜一樣趴在離劇院不遠的地方。

路領我走進劇院，劇院內比外面溫暖得多。昏黃的燈光下，紫紅色的幃幕把舞臺與觀眾隔開。我們坐在劇院最后面一排的椅子上。

圖片之四：徐校長

那天，外面零星地飄著一些雪花，屋內卻十分暖和，路在廚房里忙活著什么。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我看到一個抱著孩子的男人跌跌撞撞地閃進來，冷風和雪花奪門而入。那個男人看上去不到40歲，穿著一件青灰色的長袍，戴著一只黑邊寬沿的眼鏡，他的頭發上掛滿潔白的雪花兒。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偎在他的懷里，臉蛋凍得紅彤彤的，嘴唇青紫，兩只眼睛里全是驚恐。

路驚慌地說：徐校長，怎么是你?

那個男人把孩子放在地上，拍打著身上的雪花。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的嘴唇在輕輕抖動著。 路沖了杯茶，叫他坐下來。男人說著說著，禁不住失聲痛哭出來。那個男孩靠在男人腿上，他似乎沒有理會父親的哭聲，而是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我畫板上的青蛙。

男人說：我只有去北平了，在那里，我的同學和學生都不少。他們會幫助我的。去北平的車票我已經買好了，三個小時以后，我就要離開這里了。

路似乎一時不知說什么話好，她的雙手使勁地揉搓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轉身走進廚房，從里面抱出一摞烙餅。路說：路上，別叫孩子餓著。然后，路又從酒柜里拿出兩瓶葡萄酒來，對那個男人說：帶上它吧。那個男人垂著頭說：謝謝，我該走了。我們還能見面嗎?

路驚愕了一下，用眼睛茫然地瞅著窗外，雪花還在輕柔地飄著。她把那個男孩抱在懷里，用嘴唇不停地親著男孩的額頭。我看到路的鼻子紅紅的，有兩行清瑩的淚水沿著鼻子的兩側緩緩地流下來。

舟山群島

那次，連隊接到一個重要的任務，任務落在我們五個人頭上。我們必須連夜駕船到一個島上去。那是個初冬的夜晚，北風凜冽，掀起來半米高的波浪，小船在黑暗中像一片樹葉在狂風中搖擺。我們搖動著木槳。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的時間，船體突然出現了一個窟窿，大股的海水涌進船內。就在我們驚惶失措時，一個波浪把小船打翻，喊叫聲顯得渺小而無奈，很快，我就和船體分開了。黑夜，無邊無際的黑夜。我知道，這個地方島子很多，不能等待，不能被大海吞沒。我決定，朝一個方向游，不是游向岸邊，就是游進大海的深處。這是一次賭注!當然，還是我贏了。然而，在這個艱難的過程中，我卻想到了很多。你是否有這樣的感覺：鐵石般的棉衣貼在身上難受無比，各種各樣的聲音魚貫而入，前也茫茫，后也茫茫，你無法不想到死亡?你無法不感到恐怖?就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猛然，我想到了路。如果沒有路，也許我早就不存在了。是的，在那個漆黑的夜里，在那個碩大無比的如同子宮般的大海里，我奮勇向前游去。

思念一種

后來，我讀到一本叫《宗教哲學》的書，在里面，我讀到了現代天主教哲學家雅克馬里坦的一段話，他說：“精神性的靈魂是不可能毀滅的，因為它不擁有任何質料……”

當然，我不是在追尋一種根本的東西。我只是覺得，世界突然變得開闊了。我想，盡管戰爭已離我很遠很遠，但路的靈魂永遠會存在著，并且一直跟隨著我，也許就在我的身前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