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是一種隱喻]
與車緊緊聯系在一起的,是人流。與車緊緊聯系在一起的,是兩個詞:蜂擁而上,魚貫而出。我被裹挾在洶涌的人流里,被擁上被推下,后來,我對車產生了懼意。一次,與同學去青島,在某市火車站擠車,整整一個白天,十來輛火車在我們面前經過,遠去,我們都沒能擠上去。后來,我們擠散了。天黑的時候,我終于擠上了去青島的火車。在擁擠的火車上,望著周圍那一張張臉,寫滿的是:因陌生而產生的孤獨、因疲憊而失去了表情,以及,內心里的寒意。周圍的那些眼睛,一定也是這樣冷漠地在我的臉上匆匆掃過。
若干年后,在臨沂詩人辰水的詩歌《春夏之交的民工》中,看到了襲遍我全身的溫暖:
在春夏之交的時候
迎春花開遍了山岡
在通往北京的鐵路線旁
有一群民工正走在去北京的路上
他們的穿著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有的穿著短襖,有的穿著汗衫
在他們中間還有一些女人和孩子
女人們都默默地低著頭跟在男人的后邊
只有那些孩子們是快樂的
他們高興地追趕著火車
他們幸福地敲打著鐵軌
仿佛這列火車是他們的
仿佛他們要坐著火車去北京
這場景,多么像我所經歷的那次遠行。
我還看到了出口,那些把我們擁出這個世界的車輛:大風吹翻的,意外相撞的,蓄意的、無意的……那是溫暖之外的痛。傷口的痛,讓那一雙雙無助的眼睛失去光彩。
在車上,載著的一些不可知的命運劃向的是深淵,還是永久的歸途?抑或是幸福的開始?我無法知道,一輛車是否對我的生命有著太多的暗示,盡管它把我向這個世界拉近了一步,令我不可知的命運充滿了更多的變數。那多像一只手,伸向這個世界的手,緊緊地,好像要抓住什么。那一年,我們去郊游,回來的路上,我把去時坐的車讓給了一個老同志。開車的朋友急著要回來處理一些事情,結果路上翻了車,老同志在家里躺了好幾個月。我想,是他們的命運把我這個災星推開了,如果我在這個車上,也許是更為糟糕的結果,想想心里很是后怕。記得還要早的一些時候,在上海去往青島的船上,夜里突然停了電,在漆黑中,整個船艙里一片混亂。我以為那是我走向這個世界的l盡頭了。幸好,只是小故障。生活里總是有一些在我內心里留下些微印痕的事情發生。比如,一輛車載著我去了遠方,我看到了什么,我聽到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心里在想什么。生活總是這樣子的,當有新的葉子長出來的時候,就有老一點的葉子要落下來了。
現在,已經記不清第一次坐車時的情形了,大致是有些害怕、緊張,這東西要把我帶向哪里,坐上去就能到達我想去的地方么?我一直懷疑。直至公共汽車在我的小村子前由遠而近或由近而遠地鳴喇叭時,我才意識到,它真的能把我帶走,帶向一個更遠的地方。那個地方,是我向往的,想象中的、未曾去過的,甚至是想不出什么樣子的。令我激動的是,那大約就是遠方了。我想到的是,遠方,一個我應該去的地方。
我曾經在電影里見到過那漂亮的、干凈的、長長的公共汽車。當我在一個小鎮上第一次見到公共汽車時,它在我面前一閃而過,我呆立在后面揚起的塵土之中,我的魂魄也被它帶走了。其實,我們一直叫它客車。當客車第一次走近小村子時,我有些失望,它不是我見過的漂亮的那種,它是一個農用五輪改裝的,像在電影中見到的國民黨軍隊坐的大悶罐,只是這個是藍色的。短暫的失望之后,依然是興奮,它也能帶我去遠方。
車在小村子前停下來,我上了車。車上的人還不滿,是冬天,冷颼颼的。但車里的人們依舊一臉的喜氣,畢竟是坐上車了,感覺是不一樣的。大家好像都很熟似的,互相點點頭,就隨便聊了起來,比如一些新鮮的事情,或者今年的棉花、麥子之類;問一問去城里干什么事情:看病的、走親戚的、買東西的……車跑得很慢,從一個村子向另一個村子。車上開始有些擁擠起來,不熟悉的人也多了起來。大家擠在一起,依舊是點頭、說話,不時有人插言,話題跑了,有的又回到原先的話題上,有的就順著跑了的說,那些從大家的嘴里吐了出來的人、物、事,好像是大家都清楚的。依舊有人上車,是一對母女,母親很年輕,小女孩兒可愛。車停下來,司機看了看,為難地說,上不去了。年輕的母親也有些為難,猶豫了一大會兒,說,要不,我——們——再等等吧。車上的人說,大冷的天,等到什么時候,大家擠擠就上來了。我的旁邊是一個抱著孩子的老太太,她看了看我說,小伙子,你向我這邊再靠靠,先讓孩子上來,坐你腿上,別凍了孩子。我努力地擠了擠,感覺沒動半分地方,大家都這樣地動了動,最后,孩子終于上來了,年輕的母親也上來了。大家緊緊地擠在一起,動也動不了,大家依舊在說話,挺溫暖的樣子。
那輛又小又冷的悶罐車一直載著我向某一個不明確的地方奔去。那是一個遙遠的旅程,在鄉村公路上的顛簸里,向家的方向奔去,還是剛剛從一個叫做家的地方離開。
還要早的一些時候。我說的是我的第一次出門遠行。在路上,我躺在行駛的汽車后車兜里。天藍藍的,秋風很爽,但我不覺得。我要去的是一個美麗的海邊城市,我將要在那里生活很長一段日子,我沒有絲毫的激動。傷感和孤獨一次次地沖刷,已經令我麻木了,大腦里一片空白。我突然萌生出一些怪怪的、悲壯的感覺,好像此行會一去不復返似的。我極力地想象著家、家人的樣子,但一切模糊,頭脹得要命。后來,想起那次漫長的遠行,我極像一只憂傷的風箏,我擔心,家在那頭攥著的繩子會突然斷掉。第二天,我站在空曠的停車場上,我知道,那輛載我而來的汽車剛走不久,我想目送它的回去,但是我晚了。我仿佛聽到了我自己輕輕地嘆了口氣,那憂傷的聲音穿徹了我的身體。那時候,我不知道我的家在何處,有一輛車,正載著我,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奔向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車,是一種隱喻。載著我從這個世界的某些地方呼嘯而來。世界正在我的面前變得模糊不清起來。一些面孔若隱若現,我開始有些眩暈的感覺。
【去遠方】
去遠方。一輛隱喻的車載著我一直奔向遠方的深處。
小時候,聽家里人說鄰村有一個人走路特別快,周圍村子里需要去外地辦事情時,都求他去辦。他去濟南,早晨早一點動身,跑到濟南天還不黑,我們這兒到濟南有200多里路呢。我們聽了都驚呼:飛毛腿啊!他算是個闖蕩世界的人了,因為他經常去遠的地方,遠得我們沒法子想象。那時候,我還是個躊躇滿志的少年,正是一個適宜坐車的年齡。在閉塞的小村子里,坐了多少次車,也是一種自豪和談話的資本。坐車,有出去闖蕩世界的意思,一個人出去闖蕩一番,肯定會長不少見識的。他見到了許多我們沒有見過的事情。比如城市,比如城市里的人,他們怎樣說話。城里人都說普通話,我們說的是說話的時候要拐一下彎才可以與城里人對話的那種,但那樣子會使人感到非常不舒服的。
我最早去過的地方,是我們村子北邊十五里地外的桑落墅。那是我見過的一個最有氣派的可以稱作鎮的地方。我覺得那個鎮有些怪怪的,恍若隔世。我還覺得那個地方太遠,那也是我那時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在那么氣派的地方走一圈,肯定是不一樣的,回來和小伙伴們一說,大家都咂巴嘴。大約是十來歲的時候,我騙了母親兩塊錢,一個人騎了四五十里路的車子偷偷進了城,當時小城里街巷林立,弄得我進了迷宮似的。回到村子里,就覺得自己與以前不一樣了。再晚一些時候,騎著車子去了百十里地外的一個地方。然后,開始坐汽車、火車,去青島、泰安、濟南、北京、上海一些更遠一點的地方。坐在車里,內心里總是抑制不住的激動與興奮。我想,我是不是長大了,我能夠去遠方了,去那些與我的小村子隔得遙遠的地方,我的身上能不能沾上那些大地方的氣息,我是不是也變了。記得村子里一個兄弟去了煙臺當兵,轉業回來后說話老是他的煙臺。他從遠方帶回了什么,他把遠方也帶回了我們這個小村子。我們幾個一塊去青島讀書的人之中,唯有我不說那種我以為是拐拐彎就算是普通話的話,什么事情我都用家鄉話應付,人家聽不懂的時候,我就說得慢一點。他們幾個在交流說普通話時,說是每次從青島回來時,一下車說話就不拐彎了,回青島時也一樣,一上車他們就拐起彎來。我很固執,去遠方,我都要帶著自己的鄉音,那是我的標記,我害怕我在去遠方的路上不小心把自己弄丟了。因為這個,我盡量少說話,或者不說話。
我愈來愈害怕起去遠方來。遠方那么遠,我害怕自己無法到達。在小城里工作,離鄉下老家有五十來里路,每次回去看望父母,都要下很大的決心,鄉下的老家怎么就變成遠方了呢?;厝ズ?,再回小城也是一樣的,想想坐在車上就害怕。幾年前,威海的幾個同學要我去他們那里玩,一個晚上來好幾個電話催,我遲遲不肯動身,最終還是不了了之。單位上因為工作上的事情,要我去外地,我都面有難色,那么遠的地方,我想起來就害怕。
太多的想法已為歲月剝蝕干凈,遠方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的畏途。我肖牛,但我想,我的骨子里更像一頭豬。說到豬,我才意識到,害怕去遠方實際上就是害怕失去日前安逸的生活。遠方好像是一個巨大而黑暗的陷阱。在那個(我也不知道哪個)地方,我孤獨,我可憐,我自卑,就像被遺棄在某一個不為人知的黑暗角落里,我的掙扎只有我自己知道。還是幾年前的時候,我一直在暗暗地尋找著去遠方的機會。那時候,我對目前我所供職的這個單位滿是不屑與厭惡,面對著那一張張陌生而又虛偽的面孔,我看不到在這個單位呆下去的丁點希望,于是,我想到了去遠方,去一個遙遠的、一生也見不到這些人的地方,但最終沒有成功。時間不長,我的一個同學去了南方,他給我來了電話,說南方挺好的,要我也去闖蕩一番。但那個時候,我的內心好像一下子就老去了一樣,我已經看不到這個世界的多姿與誘惑。我想著的是目前像豬一樣安逸的生活如何才能保持下去。沒有一片葉子愿意在寒風中被裹挾著飄來飄去,屋外在風中沙沙作響的葉子讓我想到了飄忽不定的命運。遠方正像一個陷阱張開著大口,想吞掉我。我裹了裹溫暖舒服的被窩,看了看睡得安詳的妻子、女兒,她們那么幸福。女兒突然笑了,她一定在夢中夢到了開心有趣的事情。那一刻,我幸福得流下了眼淚。
我早已經過了想去遠方的年齡,我有些無奈、悲哀地想。去遠方多像一個夢境。家庭、生活、現實將我的夢拆解得七零八碎。實際上,我還沒有去過遠方,遠方,多像一個永遠不曾去過的地方。內心有多大,遠方就有多遠。我漸已蒼老的心里,已失去了對遠方的想念。我知道。在去遠方的誘惑中,一定會失去什么,比如日前不好也不壞的生活方式:上班、下班、老婆、孩子、一個月還可以回到鄉下去看望一下父母。我把對去遠方的夢都讓給了這些身邊的事情。這些,更能誘惑我,并且把我重重地拖住。我極像一只小小的蝸牛,終生都把家牢牢地馱在背上,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有家的地方,就不是遠方。我還想起了那些四海飄零的流浪者,他們始終走在去遠方的路上,像浮萍一樣。他們白詡四海為家,其實,他們忙碌的內心里有著太多的苦楚。他們的幸福,正是對他們身后那個叫做家的地方的無盡想念。而我的幸福,就是在某些無聊的日子里,可以去想想某個叫做遠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