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琴

站在自己家的門口，文生看不見春兒的家。春兒的家在村子的東頭。走到自己家的胡同口上，文生能看見籬笆墻夾起的那個道口，春兒從那個道口走出和走進，去地里做活回家里吃飯。早晨或者傍晚，革命委員會主任在籬笆墻夾起的菜園里彎腰和直腰。主任直起腰的時候，春兒正好從籬笆墻夾起的道口走過，文生聽不見主任跟春兒說什么話。

春兒夏天穿短袖的衣服秋天穿長袖的衣服，冬天用一條花格子圍巾包頭，夏季里晴天和陰天都戴著一頂草帽，沒有太陽的日子她也戴著草帽下地，文生知道她不是防備下雨，而是防備太陽，她怕陰天里突然射出的太陽把她的臉曬黑了。文生不知道春兒要是不戴草帽太陽會不會真的把她曬黑，在文生的眼里，春兒從來都是白凈的，文生還想不出春兒變黑了以后會是什么樣子。在隔了一條山溝或者幾道山嶺的地里干活，一抬頭看見遠遠的地里有一頂草帽在陰陰的天底下晃動，文生就知道草帽遮住的正是春兒的容顏，小村里最美的姑娘的臉。

文生只能遠遠地看著春兒。春兒夏天的草帽像一株誘人的蘑菇總是遠遠地長在另一塊地里，文生沒有理由走近她。他們不在一個生產隊不能在同一塊地里干活，即便是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文生也沒有膽量把蘑菇采到自己的籃里，像陰雨的天氣里到大山的松樹底下彎腰一采那樣。文生的膽怯還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年齡沒有春兒大，春兒已經是一個大姑娘了，而他還沒有長成，他的原因有更深的內容。

在好長的一段時間里，文生還是盼望著會重新劃分一下生產隊，劃分的結果是能夠讓他跟春兒在一塊地里干活，夏天的時候不僅能夠看見春兒戴著草帽，還能看見草帽的底下比小村所有的姑娘都美麗白凈的臉。有權力作出這樣決定的人只有革命委員會主任，文生不知道主任肯不肯把他和春兒分到一個隊里。主任很瘦，夏天的時候在籬笆墻圍起的菜園里彎了腰做事。細心的人能看見脊椎骨透過汗衫印痕像一條魚骨，他直起腰來跟春兒說話的時候，那一根骨頭就看不見了。文生不知道主任彎了腰做事不跟春兒說話的時候，春兒是不是看見過那根不好看的骨頭。

文生有時候吃飯早有時候吃飯晚，不論早晚，吃了飯以后他都走到胡同口上站住往東看，看那個籬笆墻夾起的道口。他的嬸子會在他看不見春兒的時候突然從家里走出來，很驚異地問他看什么，他不敢說他在看春兒。他還不是因為害羞而不敢向自己的嬸子袒露心事，他是怕嬸子生氣恨他。嬸子和春兒有仇恨是大家都知道的。嬸子和春兒的仇恨由來日久，好像并不是因為春兒的事情，而是上一代結下的仇恨，嬸子就連帶著把春兒看成了仇人。春兒長成大姑娘長得比小村所有的姑娘都美麗，嬸子就更加恨她，捎帶著也恨春兒的哥哥國。

國在春天快要過完的中午吹口琴，文生走過了籬笆墻夾起的道口走到了離春兒最近的地方。國吹口琴到什么時候，文生就在春兒的門口站到什么時候，他要是膽子再大一些，再邁一步就跨過那道門檻走進春兒的家里了。他還想不出在家里的春兒會是什么樣子。夏天里摘掉了草帽的春兒會用梳子蘸了水梳頭吧?她要是穿了短袖汗衫坐在炕沿上，身子也該倚著一面墻壁，熱天里不必害怕墻涼。文生看國吹口琴耳朵能聽見門里的腳步響，聽腳步的聲音他就知道是不是春兒在走動，春兒是走向哪里他就不敢斷定了，他還沒有走進春兒的家里，他也就說不清春兒的家里是什么樣的格局。有幾回他猜到春兒就要走出來了，他不敢用力喘氣等待，春兒的腳步越來越遠終于消失了，國的口琴聲猛然大起來，文生看一眼空蕩蕩的門口，心里同樣空蕩蕩的。春兒出現在文生全無準備的情況下，春兒忽然隨著哥哥的口琴唱了一句歌，好像是伏在文生的耳邊要故意地嚇他一下似的。文生真的被嚇住了，等他扭頭看見了春兒，春兒的臉已經是笑的了，她的臉一笑就紅，白里透紅。

春兒和文生一起看國吹口琴差不多整整一個中午。有了這樣一個中午文生明白了春兒是多么喜歡看她自己的哥哥吹口琴。她當然不像文生似的站在同一塊地方總也不離開，她在自己的家門口進進出出都很自由，她看一會兒哥哥吹口琴走進家去，過了不大一會兒又走出來。憑來去的時間文生斷不準春兒進家做了什么，國的口琴聲之外文生也沒有聽見別的什么聲音，只是看到了春兒走出來的時候，文生聽見自己喘氣的聲音有些粗，他不知道春兒聽見了沒有。他想春兒要是聽見了他粗重的喘息說不一定會笑他，如果因此認為他身體有病，那就更不好啦。

春兒看她自己的哥哥吹口琴的整個中午并不像剛剛出門時那樣突然地就唱一句歌，她只在哥哥把口琴從嘴上拿下來的時候笑著說句話，不必聽清她說的是什么話，看她笑的樣子就知道她多么喜歡跟她的哥哥說話。文生從春兒明媚的笑臉上看出了一個道理：春兒是因為喜歡跟她的哥哥說話才看哥哥吹口琴，春兒是因為喜歡她的哥哥才看哥哥吹口琴的時候跟哥哥說話。春兒的哥哥有烏黑油亮的頭發，把口琴從嘴上拿下來的時候，文生看見他的牙齒雪白雪白的。他把口琴往文生的胸前突然一送，說：

“你吹吹吧。”

文生接了口琴卻沒有含到嘴里，他剛剛送到嘴邊就猶豫了。他看見了春兒的哥哥雪白的牙齒很慚愧，他知道自己的牙齒沒有那么白。他要想吹著一把口琴讓春兒喜歡站在旁邊看，他需要有春兒的哥哥那么白的牙齒才行。他拿著口琴猶豫膽怯的樣子肯定十分可笑，因為春兒和她的哥哥都哈哈地大笑了。

文生想他無論如何也要刷牙了。他知道東村供銷社里賣的“大雞牌”牙粉五分錢一袋，最便宜的水果香牙膏買一管也需要兩毛七分錢，他要是買牙粉刷牙的效果肯定不如牙膏好，他不能把牙齒刷得像春兒的哥哥那樣白，他就仍然沒有勇氣吹口琴。他在東村供銷社的柜臺外面斟酌再三，鼓了鼓勁買下的到底是牙膏。他把牙膏接過來的時候看見了女售貨員雪白的牙齒整整齊齊的，一下子想到了一個問題：春兒的牙齒什么樣子呢?春兒在整個夏季里無論有太陽還是沒有太陽都戴著一頂草帽保護臉，她的牙齒是不是也像她的臉一樣白凈呢?

文生的牙齒要想刷得跟春兒的哥哥一樣白還需要一些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他只能看春兒的哥哥吹口琴，不能把口琴含到自己的嘴上吹著讓春兒看。這是一段難熬的日子，幸虧有春兒經常在旁邊一起看，文生才有了耐心看春兒的哥哥嘴角上結了血痂，血痂掉落以后粉紅嫩潤，好像不是嘴的樣子了。從春兒看她哥哥的目光里，文生明白了春兒也喜歡看她自己的哥哥嘴角上結兩片血痂，血痂掉落以后不尋常的樣子。他不知道等到他不再慚愧了敢把口琴含到嘴上的時候，能不能在嘴角上磨出同樣的兩片血痂。

每一個去看春兒的哥哥吹口琴的中午，文生都要從嬸子的門口走過。嬸子夏天的中午穿肥大的汗衫，用木權在門口挑曬青草，準備儲存到青草還沒有發芽的早春粉碎了喂豬。嬸子顯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侄兒從她的門口走過是要去看春兒的哥哥吹口琴，她不問文生大熱的晌午到哪里去，文生問她吃飯了沒有她也不告訴，好像她的侄兒去了她的仇敵那里也就變成了仇敵。文生知道他沒有辦法撒謊，站在嬸子曬草的地方，能夠清楚地看見籬笆墻夾起的那個道口，那是他的必經之路。從那個籬笆墻夾起的道口走出來走過嬸子的門口，文生聽見嬸子在跟人說春兒和她哥哥的事情。嬸子說春兒和她的哥哥下雨的天氣光著身子躺在炕上，兩個人都光溜溜的。聽的人不信，嬸子說是四曼親眼看見的。四曼是村子里另一個姑娘的名字，有太陽的夏天也不戴草帽，她是下雨的天氣戴草帽子防雨。她像個男人一樣走路邁很大的步子，她在那個下雨的日子里走進春兒的家里，男人一樣的腳步早早地就會被屋子里的人聽見，她不該看見那樣的景象。

文生恨四曼。四曼如果是一個美麗的懂得保護自己的姑娘，她就應該像春兒一樣有太陽和沒有太陽的夏天都戴著草帽，她不應該只在下雨的天氣里戴著草帽走進別人家里。她即便趁著下雨的機會看見了不該看見的光景，她也應該當作一個秘密小心保藏。文生恨他的嬸子。嬸子不是跟人講述一個平常的故事，她是把一個場景當成了射向仇敵的子彈。也許那一個場景并不是四曼親眼看見的，而是嬸子仇恨的心理釀制的。嬸子這樣說膽量真是不小，她難道不怕春兒的哥哥知道了跟她打架嗎?春兒的哥哥有一回喝了酒在村口等著要揍那個老刁婆子，有人告訴了嬸子，嬸子趕集回來就沒敢進村，一直等到天黑了才悄悄地繞道轉回家里。在春兒的哥哥老想著“揍那個老刁婆子”的那些日子，文生總是拿不定一個主意：要是春兒的哥哥真的跟嬸子打起來，他是幫著嬸子打春兒的哥哥呢還是袖手旁觀呢?幫著春兒的哥哥打嬸子他當然是不會的，盡管他吃了飯以后總要站到胡同口上看那個籬笆墻夾起的道口……往后的情況就不一樣了，既然嬸子敢說那樣的話，文生就可以拿定一個主意，他用不著再犯難了。

旱天的日子到來了。最初大家還記得有多少日子沒下雨了，咕噥著伏天里“三天不下一小旱五天不下一大旱”的農諺，后來就沒有人記得不下雨的日子到底有幾天了。有人說“關老爺磨刀的那天掉了幾個雨星再就沒有下”，有人馬上反駁說關老爺磨刀那天的幾個雨星根本濕不了刀刃，關老爺其實是干磨刀。有人不相信地里的苞米苗點上火能燒起來，春兒的哥哥國擦了一根火柴點著了一棵，苞米苗果然像一盞小燈似的閃跳起來，國吐了一大口唾液才把它澆滅。國的唾液也已經沒有太多了，他顧不得再吹口琴，他的唾液濕不透口琴的鐵皮，他擔心口琴的鐵皮曬熱了以后會把他的嘴皮燙焦，像太陽底下曬焦的禾苗似的。

黑夜里開了一個大會。革命委員會主任面對了大家講話，沒有人看見他的脊椎骨像魚骨頭一樣在背后延伸。他敞開小褂的衣襟，坐在前排的人能看見他的肋骨不像有力氣的樣子，胸膛上沒有長毛。主任講話的力氣很大，他就是不用很大的力氣講話，大家也明白他這一次的開會講話不同尋常，他講的真正是有關吃飯的問題了。他說大渠不放水就得靠我們自己了。大家立刻犯愁了。中流河上游的大水庫放水時一條大渠一直把水送到下游，大渠不放水顯然是大水庫里沒有水了。主任說就得指望毛溝小水庫了。主任說，用肩膀挑用盆端，千方百計也得保住飯碗!

文生還沒有聽過主任這樣講話。主任以往開會的講話常常與吃飯的事情無關。主任還愿意在開會的時候唱歌，他自己Ⅱ昌還鼓動別人唱，讓大家知道他比別人唱得好聽。主任在大早的黑夜里開會說出了保住飯碗的話，文生覺得十分悲壯。莊稼地平平淡淡的日子實在需要像打一場大仗一樣來一個震動了，否則，文生就只能每一個中午看春兒的哥哥吹口琴。他的牙齒已經刷得差不多像春兒的哥哥一樣白了，如果不是早天，他很快就會朝著口琴伸出手去，要求吹一吹，讓春兒像看她的哥哥一樣看他。

黑夜里的大會繼續開下去。漸漸地有了許多熱烈和莊嚴了。主任開始回憶曾經有過的大旱之年餓死人的歷史，那不是他自己的親身經歷他卻說得像他自己奄奄待斃一樣。有人提醒主任說毛溝小水庫的那點水全村人都去喝，不用兩天的工夫就喝完了。主任說小水庫的水喝完了還有井里的水，肩膀挑盆子端。大家說井水澆了莊稼人喝什么呀?主任嚴肅地說，飯都吃不上了還喝水干什么?有人提出疑問，說一盆盆把井水端到地頭上倒了，等不到往前就被干干的泥土吸干了，八輩子也澆不完一壟莊稼呀!主任說灌燈，一棵棵灌灌燈吧。主任的話令人想起祭神的事情。元宵節時把胡蘿卜割成一個個小燈，剜出燈碗，插了席篾和棉花纏裹的燈芯，把蠟油順著燈芯灌上送到墳地里去點燃……真正是水比油貴了。澆莊稼只能像灌燈一樣了。情勢嚴峻莊嚴得令人落淚。看著主任不唱歌只講話的嚴峻面孔，文生的眼睛一陣發熱，立刻聽到有人提出了更嚴重的問題：老老少少全都上陣，沒有那么多水桶和鐵盆哪!主任一只手撥開衣襟把兩只手卡在腰上，說，把瓦罐發下去!大家說瓦罐不離井沿破，摔碎了怎么辦?主任說摔碎了再發，瓦罐就是武器，大干苦干抗大旱，氣死龍王和老天!會議開到這個時候，主任才說了一句唱歌一樣的話。

有太陽的白天不像沒有太陽的黑夜那樣熱烈和莊嚴。吃過早飯以后文生站到胡同口上往東看，那個籬笆墻圍起的菜園里革命委員會主任仍然直了腰跟春兒說話。文生聽不見春兒跟主任說了什么話。春兒戴著草帽往東走，東面就是有瓦罐的地方了。幾年前村里請了師傅燒制瓦罐，沒有賣完的瓦罐一直堆放在窯洞前面。主任似乎忘記了他黑夜里在會上講的話，沒有把瓦罐發給大家。

大家還是用摔不碎的水桶挑水，沒有動用盆子端。大家都到毛溝小水庫挑水，用不著重新劃分生產隊，文生有了和春兒在同一個地方干活的機會。他們把水挑到不同的地里給莊稼“灌燈”，挑水卻是到同一個有水的地方。文生挑著空桶到了水邊，有時候春兒正好要挑著水離開，文生能看見春兒的臉水淋淋的，文生知道那不是出汗是春兒撩水洗了洗臉。大旱的日子里春兒像莊稼一樣喜歡水，她不光洗臉，她還要時常挽起褲腿把腿洗一洗。看著春兒閃耀著水珠的兩條腿比臉還要瑩白，文生進一步明白春兒用了同樣的方法保護，草帽就是臉的衣服。

革命委員會主任不戴草帽來到水庫邊上。肩上沒有挑桶手上沒有端盆，他帶來了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他領著大家“學習”。他領著大家學習“愚公移山”里“下定決心”那一段，他自己先念一遍，自己再唱一遍，然后喊個“一二”領著大家一起念一遍，再喊個“一二”領著大家一起唱一遍，大旱的熱天在又念又唱的氣氛里更加熱起來，好多人脫下了衣服用衣服干松的地方擦汗。春兒的哥哥國沒帶口琴，就把嘴嘬圓吹起了口哨，吹的仍然是“下定決心”那一段。他連吹三遍，吹完后用手從水桶里捧水喝，春兒著急地提醒他水不干凈，他咕嚕咕嚕漱漱口噗地吐了，文生看見他的牙齒依然雪白，嘴角退掉血痂的地方已經恢復了原來的顏色。革命委員會主任叫國用實際行動表示“下定決心”，國不使用肩膀，用兩只手提起水桶，在水庫沿上走一個來回。主任叫他把胳膊當擔杖使用，國脫掉衣服一只手抓起一只水桶，把兩條胳膊平平地端起來，原地轉一個圈，把兩桶水穩穩地放下。春兒不讓哥哥用衣服擦汗，把自己的小手絹送給哥哥。文生慚愧極了。他剛剛買了牙膏刷牙能夠像春兒的哥哥一樣吹口琴了，春兒的哥哥又長出了令人驚嘆的力氣，可以為主任表演“下定決心”了。他也許有一天會吹了口琴讓春兒看個不休，可是他會長出春兒的哥哥那樣的力氣，用春兒的手絹擦汗嗎?

文生在太陽快要落下去的時候跟革命委員會主任去護水，他拿了一柄鐵锨。大渠終于又放水了，但是水量很少，只能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分配。中流河上游的大水庫只剩下了一個庫底，在庫底深深地挖了幾個井，安了抽水機抽上水來放入大渠。下游的村子要想讓分配給自己的水澆灌自己的莊稼，必須組織人力護水，不然的話，上游的村子會把水搶光。主任說，要準備戰斗。

主任卻沒帶武器。他空著手像準備開會講話一樣。文生知道他腰里也沒有別短槍，村子太小基干民兵也不發武器，指揮員也是如此。國和另外幾個人是帶了武器的，大家都操著鐵锨。主任說非打不可。國說刺刀見紅，一幫一一對紅。主任說別打出人命來，朝著下三路打。國說對，就劈他的腿。有人說把鐵锨頭卸下來好了，就用鐵锨柄，打哪兒都行。國說不行，他們要是用鐵锨呢?一鐵锨就把你的鐵锨柄劈斷了。主任說，一點兒不錯，就用鐵锨，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用鐵锨鏟，我也用鐵锨鏟。

文生沒有說話，他把鐵锨扛在肩上像一桿槍。他不敢像國那樣說很厲害的話，因為他不像國那樣有令人害怕的力氣。聽了國和主任的話他假裝輕松，贊同地笑一笑，不讓大家看出他心里正在害怕。他真的害怕打仗。真的打起仗來他知道他肯定打不過人家，他還沒有長到可以說大話不害怕的時候。就是能夠打過人家他也不敢拿鐵锨鏟人，他比較贊同卸下鐵锨頭只用鐵锨柄的打法。他想真的打起來的時候他就是打不過人家他也不能后退，在護水的戰爭中他當不成英雄不要緊，他可萬萬不能當逃兵。

大家沿著大渠往上走。大渠里的水流不出聲音，看水光知道水在往下流。走到每一個設在大渠邊的水閘跟前都停下來認真察看，水閘緊閉的樣子令人放心，沒有人在上游偷水。主任說這半宿沒有事，下半宿驚醒點兒。文生從主任的話里聽出了一絲輕松，他大著膽子念一句毛主席的詩詞：“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主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警告他說，也不能太大意了。文生知道仗早晚是要打的，這半宿不打下半宿一定要打，“備戰備荒為人民”。

他們在橫跨大渠的一座小橋上坐了一會兒等待下半宿的到來。水從小橋的下面流過，連夜澆灌他們村的莊稼。主任說抽煙的早早抽袋煙，打起仗來就顧不得抽煙了。國不抽煙揀一塊小石頭敲擊鐵锨的鋒刃，剛剛敲出了當當兩聲主任制止了他，主任說，別打草驚蛇。國說我還想唱歌呢。主任說唱歌倒不怕，偷水的以為是澆地的。國說要是吹口琴呢，主任說吹口琴更不怕了，偷水的決不會想到吹著口琴護水。國說可惜沒帶口琴。文生也覺得怪可惜的。國要是帶了口琴，他就趁著護水的這個夜晚吹一吹，吹出了經驗以后再專門吹給春兒看。

下半宿還沒到偷水的就來了。偷水的人穿著木屐，黑夜里木屐擊打著腳板的聲音很清脆，又拖拉又悠閑的樣子不像偷水更不像搶水，他連準備打仗的鐵锨也沒有帶，他在肩膀上扛了一塊木板。他的木板是大渠上特制的，可以沿著小橋橋墩上留的縫渠插下去堵水。他走到小橋跟前，沒有跟護水的人打招呼就脫掉了木屐，把水板插下去自己坐到了木板上，在水里洗起腳來。他沒有把大渠全都堵住，留下了另一半往下放水。有人認識他，說他是上游那個村子的六隊隊長。

沒有人見過偷水的這樣從容，還穿了木屐扛了木板。等到六隊隊長把一半水渠堵住，大家才明白他把水偷成了。主任佩服地說，家伙，真是把好手!六隊隊長在水里洗腳說，客氣了。主任說不大對勁呀，這么個弄法。六隊隊長還說，客氣了。主任說還客氣什么，你們把水截了去，我們怎么辦?六隊隊長用一只腳劃拉一下另一半水流說，你們吃飯我們也得吃飯哪。主任說輪到我們澆的時候我們澆，輪到你們澆的時候你們再澆嘛。六隊隊長說，你們吃飯的時候我們餓著肚子看，你們能吃下去嗎?國在黑夜里把鐵锨往地上一鏟，說不用啰嗦，起來起來。六隊隊長說，你不用拿鐵锨鏟地，你把我的頭鏟下來得了。國把鐵锨端起來往前走，六隊隊長在木板上坐著不動，國的鐵锨沒有鏟到他的頭上，又鏟了一下地。主任說，要文斗不要武斗。六隊隊長說，要文要武隨你了，反正大家都得吃飯。主任說，巡邏巡邏，就領著大家離開了小橋。

仗到底沒有打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文生睡著了。他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他自己孤零零地睡在大渠旁邊。他記得跟著主任巡邏到這塊有光滑石頭的地方大家都坐下來了。他不知道主任和國他們什么時候走了。

文生在家里睡覺睡到太陽熱起來的時候。他夜里護了水，白天可以睡覺不去挑水抗旱。他走到胡同口上往東看，籬笆墻夾起的那個道口沒有人進出。他慢慢地走過去，沒有遇上嬸子問他到哪里去，他不必擔心被嬸子看出他在向敵人走近。他走上籬笆墻夾起的道口，一直往里走。春兒家的板門突然打開，走出了革命委員會主任。主任扣好了小褂的扣子，文生沒有看見他沒有力氣的肋骨。主任咳嗽兩聲沒有跟文生說話。文生也沒有跟主任說什么話，他以為這時候春兒的哥哥會在家里睡覺，他沒有想到主任會從春兒的家里走出來。既然主任從春兒的家里走出來，春兒的哥哥肯定在家里。文生跨過門檻走進去，一眼看見了站在院子中間的春兒。春兒的頭發比往常亂臉比平日紅，用驚詫的目光看文生。文生打了一個怔，說：

“我來吹吹你哥哥的口琴。”

春兒一時沒有聽明白文生的話，明白了以后就張開嘴哈哈地笑了。她笑著告訴文生，她哥哥不在家，文生要想吹口琴還是得中午的時候。文生覺得春兒笑得很奇怪，她哥哥不在家她也沒有理由這樣大笑。那么主任呢?春兒的哥哥不在家主任來干什么?文生沒有這樣問，他只是牢牢地盯住春兒的臉。春兒由于大笑而暴露了她的牙齒，她的牙齒既不整齊也不雪白，有一片血跡沾在幾顆牙齒上，文生忽然感到了一陣惡心。他知道春兒肯定吹口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