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正是文革最鬧騰的日子,有一天,父母突然失去了自由,被造反派押進牛棚。牛棚是“牛鬼蛇神”的聚集地,今天說起來,當年的受害者一個個得意洋洋,有些老革命憶苦思甜的榮耀,當時卻是貨真價實的痛苦不堪。
至今也弄不明白為什么那時候會把我送到農村,突然間,如何打發我這半大不小的孩子成為一個問題,造反派顯然征求過我父母的意見,或許他們都認為,把孩子放在艱苦的鄉間,會是個很好的鍛煉機會。三年后我去了北京,祖父想不太明白,問為什么不把你送到北京來,為什么呢。
文革中很長一段時間,父親根本就不給祖父寫信,結果老人家難免疑心,這個早被打成右派的兒子,會不會已不在人世。我在江陰農村只待了二年,印象中,比三年都要漫長。祖父曾經問過我對農村的印象,父母也問過這話,我支支吾吾說不清楚。雁過留影,人在沙灘走過會留下一串足印,對于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來說,這段歲月自然有特殊的記憶。
沒想到自己后來會成為一個小說家,顯然,如果不是在農村待過兩年,我寫不出《棗樹的故事》。什么樣的生活對于作家都是財富,事實上多少年來,一直不太愿意回憶那段日子,坦白地說,我不喜歡這段記憶,不喜歡當時接觸的那些人和事。
三十年前,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很無助地被送到鄉下。我首先感到的恐怖是放在老屋里的那口棺材,這是為活人的未來準備的,對鄉下人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他們傳統生活中的一部分,對于一個膽小的城里孩子來說,那種與之相對的巨大恐懼,真是難以用語詞言表。在那段難忘的日子里,我害怕獨自一人,害怕黑夜,害怕做夢。時至今日,我仍然對死亡充滿畏懼,膽小是可笑的,但是必須承認,在這方面我實在算不上是個男子漢。雖然已年過五十,想到那口整天豎在那的空棺材,我仍然會不寒而栗。
忘不了那年春節,漫天大雪,一個孩子在恐懼中走過了一片偌大的墳場。那是這一生中我最難忘的事情,到處都在放爆竹,家家都很熱鬧,走親戚的走親戚,接待朋友的接待朋友。我卻從一個很熱鬧的地方,被孤伶伶趕回老屋看家,獨自一人步行了十余里。說老實話,我從來不喜歡熱鬧,也不在乎過年的大吃大喝,對于我這個身處異鄉寄人籬下的孩子,最恐懼的是必須獨自一人穿過那片墳場,然后在漫漫長夜,獨自一個人住在空曠的老屋里,面對那口陰森森的空棺材。
恐懼被深埋在了記憶里,多少年來,一直不愿意回想。三十年后的一天,已很長時間沒寫小說,我突然對自己說,為什么不嘗試著把這事寫一下。
作者小傳:
葉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畢業。進v_y-當過四年鉗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學中文系,1986年獲得碩士學位。80年代初期開始文學創作,創作總字數約四百萬字。主要作品有七卷本《葉兆言文集》,《葉兆言作品自選集》以及各種選本。另有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影》、《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多么頑固》,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葉兆言絕妙小品文》、《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