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知孤獨,不知誰是那唯一孤獨的
而只認出了秋天。他坐在門檻
垂著頭,向日葵在思念。
涼壓下來,鷹的翅膀傾斜了
衫子正單:天空裂開響亮的絹帛。
你啊,我沒有什么可以給你的
野花,野花
我將和垂死的蟲子一起嘶喊。
這是夜,這是哭泣的夜晚
果實懸在半空受難。不要說拯救
肉體并不像靈魂一樣容易腐朽
他用樹枝寫下,他用雨滴揮灑。
一個季節等同百年,人啊
你所有的灰不會在一塊土地長久停留。
6
風車的聲音變得巨大
水流開始緩慢。去年的書頁勝雪
泛起了淡黃,這是一層銹蝕的目光。
哀愁啊,并不比古人更少
比來者更多。樓臺有著百年之虛空。
我閱讀星象,也閱讀時光交錯的轍痕
未嘗的美酒,總是灑在掛滿淚水的襟懷
病榻多了一層塵土。美人,何在?
我發送短消息,給唐朝,給楚國大夫
我打開網絡,守候傳說的女鬼,當世的狐貍
此間是何等寂寞。若干年后
誰又成了杜工部或李太白。
整個下午,聽一片葉子從枯萎到飄落
一些小骨頭在隱秘的巢穴里輕輕折斷。
7
我在樓上擊掌,整個秋天
發出了回響:寥廓,寥廓,不停地寥廓
天空打開了無數的窗口。
而窗欞,忽閃的窗戶,是完美的
鷹的骨骼,拍擊著穹頂的翅膀,淬著湛藍
鍛出鋼的羽毛,將大地放出的光芒切割。
我的指節有一陣疼痛。
闌干尚未拍遍,一座危樓已在風中
晃動。我愧于吟出憂患的新詞。
在狹窄的房間踱步,易于碰壁
易于被鏡子的反光所迷惑,迷失于
秋天的深處而一去不返。
一個大天使從窗外路過,探進頭來
說,醒來吧,詩人!
12
街頭電話亭夜半的鈴聲
從一端傳到另一端,整條街道響著
越過兀立的天橋,空曠的廣場,幽暗的寫字樓
越過這城市,大陸,海洋,星群,秋天的夜空。
整個秋天響著:這孤寂的電話鈴聲。
從哪里打來,固執的手撥著無人接聽的號碼
他或她,是誰?如此地急迫,一遍一遍
并不知其中的錯誤,凄切,絕望,冷。
就像這秋天的夜晚,熄滅了
繁華的燈火,車馬,人聲,以及秋蟲的吟唱
唯有一座電話亭,在這黑暗的街頭顫抖。
下雨了:丁零的電話鈴聲在路邊碎著。
不眠人的夢在異度的空間碎著,與更多夢境:
秋天的玻璃杯在天堂的臺階上碎著。
14
秋風敲響我的骨頭
聽見琉璃脆,聽見山里飲水的石頭。
敲,我的肋骨,脊梁骨,膝蓋,踝骨
屋檐上一串風鈴,敲我,頑固的腦殼
一只木魚在空空的秋天,敲打,唱誦。
而誰又聽見它們的疼:在夜里
一塊塊骨頭聽著風聲醒來
像逆著寒氣豎立的多米諾骨牌
木質鋼琴潔凈的琴鍵彈響了《命運》
叩擊我,不堪一擊的門。
秋風,敲碎我所有骨頭
鋪一地白月光。
秋風,敲出骨頭里的冷
無邊秋天都是我:一架樂器清脆的聲音。
19
越過柵欄的老虎,領來了秋天
風壓住大片草木,和天空的一角
西方的星宿在額頭一閃一閃
占卜著好日子,測出你骨頭的疾病。
秋天的老虎打斷鎖鏈
大塊金子摔在土地當中,滾成河流,糧倉,王冠
你搖晃著大腦袋,拎起了火焰
穿大紅袍,在大路上舞蹈。
你讓人猜謎,而叫果實口吐真言
你敲響大鼓,在云的口袋裝進一頭小獸
你點亮石頭,點亮亞洲傷口中的燈籠。
秋天,老虎提著花朵的爪子
輕輕地跨過巨大而多夢的屋頂,也跨過你
那不能擁抱和親吻的肉體。
20
我聽見秋
從高高的樹林上方而來
颯颯地,從群星之間
傾斜著下來,叫人不由地一陣驚悚。
秋,秋,秋,
泣著鳥的淚水而來,誰
不為痛失家園而悲鳴。而我
更傷懷于這孤城曠日之虛空。
羽毛與樹葉一起凋零,磨擦著金石
刮我每一寸骨頭,颯颯地
落一地白霜,積年的毒。
秋啊從屋頂下來,在窗外來回走著
以磨損的手指摸索墻壁,尋找燈火
叫人不由地為之驚悚。
22
肯定有我看不到的地方。更多的雨
蒙住秋天的眼,從遼闊的天空到一個小水洼。
我患了眼疾,陳舊的電影膠片
一條條迅速掠過的劃傷:雨還在下。
還在下。記憶倒轉,大地上的水滴
返回樹枝,接著回到灰漾漾的云端
云朵向四外散開,水面一群受驚的白鵝
——然而,我的童年呢?
那黑暗中的哭泣。留在石頭上的傷疤。
厚底鞋用力碾碎的花朵和甲蟲的殼。她們
都被抹去,在水龍頭下不停地沖刷。
雨。一雙大手蒙在臉上
你看不到我的憂傷。我的秋之國度啊
幾乎失明的人,淚水為你徹夜流淌。
34
先以秋雨洗滌,秋水浸泡,一遍一遍
再放到純凈的藍天下晾曬,讓其吸足了陽光
用凌厲的秋風,砍去多余的枝節,剝得干干凈凈
最后用秋霜和月光腌漬——
就這樣,秋天,深深地進入了我的身體
有一點淡薄,一點濃烈,有一點酸澀,一點甘美
有一點脆生生的新鮮。有一點蒼老堅韌的味道。
就這樣,我成為秋天
帶著它所有的元素,氣息,品質
秋天就成為了我,封存在
我,這個生命的壇子里。
我與秋天,這一體!如果你還想返回
秋天,那就逆著北風和流水,一路攀升
來到一個無人的高處,來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