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對于糖果的喜愛始于1964年的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剛剛跨過六歲的門檻,大雪出乎意料地沒有光顧。在我的記憶中,陽光貫穿了整個冬天,在陽光的惠顧下,風(fēng)的速度更快了,它奔跑得像一只小馬駒。而我卻無法奔跑,我的腿摔斷了,所以我必須和堅硬的床板親密無間。寒冷穿越床板,透過稀薄的被褥,擊打著我受傷的左腿,疼痛居然在慢慢地減退,像是沙子一樣從我的肌膚上溜走。有一天,我眼前的陽光晃悠了一下,如同一條繩子被人蕩了過去。一個陌生的男人似乎是從黑暗中走來的,他穿著一襲黑色的長衣,他一進來,陽光就被擠得有些羞澀而慌亂。那個寒冷的一天把我的記憶弄得有些零亂。黑衣男人手里捧著一個精致的鐵盒子,上面繪著一個紅腮的美女。我被那美女吸引住了。
她臉上的紅色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如果不是那個男人在場,我很想揮揮拳頭,試驗一下把人的臉揍出紅色的力度。那男人在我亂蓬蓬的頭發(fā)上摸了一把。我順勢躲了一下。男人尷尬地站在那里愣住了。隨同他進來的父親說,他就是這樣,怕生。男人始終沒有說一句話。把盒子交到我手上便走了出去。父親把他送到門口猶豫著站住了。他靠在門邊,仿佛是在聽門外的風(fēng)聲。院子里,連韻依和那男人談話的聲音很輕,仿佛在爭論著什么,一下子就讓風(fēng)給吹走了。
鐵盒里裝滿了各種各樣的糖塊,是棕子糖,帶有南方的風(fēng)味。躺在床上無聊的我未出三天就把糖果吃得凈光。等三天之后,父親站在我的床前,看著那個空空的鐵盒,看著鐵盒上的美女被我畫上了胡子,父親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后問我,你喜歡吃糖嗎?
喜歡。這是我的回答。我的回答其實有些言不由衷。而且我也絲毫沒有意識到,我那個簡短的回答竟然使父親背上了一生的包袱。那個包袱重重地壓著他,直到生命的結(jié)束。
父親的臉上有絲絲的笑容,那笑容一半在耀眼的陽光之中,另一半被陰影遮蔽。所以,當(dāng)我在很久以后不得不回憶起那個清晨時,我印象中的父親既興奮又有些憂郁。清晨的風(fēng)聲像是棍子打在干硬的衣服上的回聲,當(dāng)當(dāng)……父親的聲音夾雜在那尖銳的風(fēng)聲之中,讓我對那個睡意朦朧的清晨產(chǎn)生了某種錯覺,我以為我還在夢中,而實際情況是,在剛剛結(jié)束的那個夜晚,我被最后那幾枚甜膩的糖果打敗了,一股令人厭惡的甜甜的味道從頭發(fā)梢蔓延到我的腳趾。我失眠了。父親鉆進屋子時,我的眼皮上像是掛著兩個瓶子。
父親沒有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拿起了空空的鐵盒子,用右手的中指在空盒子上敲了敲,聲音還算悅耳。然后父親拿著鐵盒子走了出去。
我想繼續(xù)睡覺,卻感覺腿上一陣巨痛,我大叫了一聲,去你娘的。
我和父親的仇恨是與生俱來的。干澀的空氣中都凝固著我們的對抗,冬天來臨時,我在百思奇想,我在琢磨著讓父親頭疼的辦法。我看到了一輛馬車,趕車的是個戴白頭巾的老頭。車上裝了一車的沙子。我跟著那馬車跑了很長時間,我的汗打濕了視線。我看到的馬尾巴像是一個大大的掃把。馬車終于停了下來,老頭子鉆進了路邊的小樹林,撒尿或者去偷花生?管他呢。我靠近馬車,把自己放倒在馬車的轱轆下面,然后恨恨的拽了一下馬的尾巴。受驚的馬連叫都沒叫一聲,向前躥去。我的腿就這樣給愉快地折了。聽到我的小細腿嘎巴斷裂的聲音,我的臉上首先涌現(xiàn)出來的不是痛苦而是復(fù)仇似的微笑。
我的腿斷了,父親的臉上就會布滿了憂愁。我喜歡看他臉上的憂愁。
我被那老頭拉回家時,父親還以為是有什么禮物給他送來呢。他笑臉相迎,卻沒想到得到的卻是一個斷腿的兒子。我把臉埋在沙子里,一笑,沙子就進了我的嘴。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母親,也許見過,但那時候我的眼睛還沒有和心靈相連,無法把母親印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從來不在我面前說起母親,他像是在躲避著什么,他越想躲避,我越覺得他心里有鬼。和我說起母親的那個人叫連韻依。就是她把那個陌生的男人領(lǐng)到我屋里的。數(shù)天之前,連韻依跟在父親的身后來到了我面前,她把我的臉搬來搬去的看,還抱著我哭了一會兒,眼淚流了我一臉。她讓我叫她小姨,她告訴我,我死去的母親是她的姐姐。我那么近地看著被我叫做小姨的女人,卻無法看到我母親的模樣。關(guān)于我母親,在以后的幾天里,連韻依向我講得足夠多了,她的講述使我的思想產(chǎn)生了混亂。令人可惜的是,我母親沒有留下任何可引起我聯(lián)想的東西,比如一張照片。在我硬硬的床板上,我的小姨連韻依對我說起她的姐姐時,她一定忘記了屁股下面的床板,她還以為那是個柔軟的棉墊子呢。那是我頭一次感覺到,回憶其實是柔軟的。連韻依說,我母親其實有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是她在南方工作時照的。給她照相的是一個男人。小姨沒有說那個男人是誰。而那張照片為什么沒有下落她也沒說。小姨說,遙遠的南方除了留下了媽媽的照片,還有一個值得她驕傲的小生命。連韻依講到這時,眼里浸著淚花,她盯著我說,那個生命就是你。
我小姨說起的南方離我那么遠。后來當(dāng)我坐到課堂里,聽地理老師說起南方的梅雨季節(jié)時,我會情不自禁地想到我未曾謀過面的母親。在我的想象之中,我母親應(yīng)該是打著傘走在細細的雨絲中的。
我問我的小姨,當(dāng)時他在哪里?我用我的下巴指了指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的父親。我常常用這個口氣來表示我的父親。我從來沒有叫過他爸爸。他也沒有要求過,在這方面,我的父親有些笨拙。我甚至覺得,當(dāng)他嚴厲地盯著我時,他的內(nèi)心是怯懦的。
我小姨就笑了,1964年冬天我小姨的笑容還相當(dāng)?shù)貭N爛,一覽無余,你可以從她的笑容看到透明的內(nèi)心,而當(dāng)一年后,當(dāng)我再次看到我的小姨微笑時,我已經(jīng)無法分辨她的內(nèi)心。
我小姨笑著說,他呀,誰知道呀。沒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說到這里,我二十歲的小姨連韻依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她突然警惕地看了一下心不在焉的我,停止了對我父親的嘲笑。那個陽光瘋狂的冬日,我小姨連韻依對我生命開始的追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而她齊耳的短發(fā)在那一刻也不再飄逸。
她的話題急速地轉(zhuǎn)向了另一方,她對我說,你爸說你喜歡吃糖。這和你媽的愛好一樣,你這小家伙,你怎么老是讓我想起我姐姐。我的小姨那一刻淚流滿面,而我卻不以為然,我說,你真不害羞。
有人告訴我說,我的小姨喜歡上了我的父親。那個冬天里,這是我這個躺在床上的孤獨少年聽到的唯一令人興奮點的事情。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是那個老頭,就是把我的腿軋斷的老頭,他發(fā)誓要把他的馬腿打斷,但是他從來也沒有兌現(xiàn),隔著窗子,我看到那匹馬在陽光下的院子里正來回地展示著它強健的馬腿。老頭自稱姓黃。他隔幾天就會來看看我,給我?guī)韼讐K他家地窖里的紅薯或者紅蘿卜。黃老漢讓我叫他爺爺。我沒有叫,我連我爸都沒叫過,我為什么要叫你爺爺。我笑著說,你的馬叫你什么。
老頭愣了一下說,它叫我爹。你不信,我把它牽來,你聽我讓它叫我。
我動了動我的腿。我的腿都不信他說的話。黃老漢真的把他的馬牽過來,不過,馬進不了屋子。黃老漢并不死心,他把我抱到院子里,他試圖讓我趴在馬背上,但沒有成功。那匹馬可能對我充滿了恐懼,我一靠近它,它就仰天長嘯。最后黃老漢把我放到了院子里的一條長凳上,長凳硬硬的。黃老漢說,下回來他要帶他兒子來,給我打一個躺上去軟軟的凳子。老頭故作神秘地對我說,你知道我兒子打什么家具最好嗎?
我搖搖頭。
黃老漢說,棺材。
黃老漢拍拍馬的鬃毛,讓馬喊他爹。馬真的叫了一聲,但發(fā)音離他要求的那個字差距太大。
我說,他不是叫你爹,他像是答應(yīng)你叫他爹呢。黃老漢并沒有生氣,他想把我重新抱回到屋子里。我沒有同意,我想在那里多呆一會兒,總是呆在屋子里,我感覺自己的目光都生了毛。
黃老漢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附下身來,輕聲對我說,你小姨想嫁給你爸爸。
黃老漢的話像是夏天里從樹上掉下一顆還未成熟的果子,砸到我的頭上。我說:你騙人。
黃老漢說,我騙你是你兒子,我叫你爹。你不信呀,你自己去看呀,你看你小姨看你爸的眼神,你看你小姨走過你爸跟前時的神態(tài),你看你小姨聽到你爸說話時的表情……黃老漢說得我都有些暈了。我躺在凳子上,陽光把我的臉照得暖洋洋的,但是我的背卻有些疼。黃老漢什么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把我弄回到屋子里的那個人不是黃老漢,而是我的小姨連韻依。她的頭發(fā)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掃得我有些麻酥酥的,我醒了,小姨正抱著我向屋子里走。她的額頭上頂著幾粒汗珠,汗珠陰暗,這說明陽光已經(jīng)不那么強烈了。我突然說,你喜歡上他了。
我小姨嚇得險些把我扔到地上。她的臉紅了,我看得一清二楚。已經(jīng)紅到了耳朵根。她把我放到床上,因為我的話惹惱了她,所以她放我時就用了些勁,我大叫了幾聲。
小姨說,你要是再胡說八道,我就不來看你了。
我閉上了嘴,本來我想問問她到底是來看我,還是趁機看我父親。但我怕再惹怒她,怕她真的不來了。我就沒有再說話。我閉著嘴卻聞到了一股甜味。那味道太熟悉了,它把我的腿引得想要跳起來。我說,糖!
是的。我的小姨變戲法似地從身后拿出了那個圓圓的鐵盒子,她打開盒子,從里面拿出一塊用綠色的紙包的方糖,放到我嘴里,我的腿立即就疼得要飛起來。
小姨的下一句話卻把我疼得飛起來的腿重新打回到床上,她說,這糖是你爸弄的,他可費了很多心思才搞到手的。
一塊糖還沒有完全融化,我馬上就把糖吐了出來。
你怎么了?小姨的發(fā)問有些多余。
我說,我不吃糖。
小姨說,可你爸說你喜歡吃糖。
我說,不吃,不吃,不喜歡。
沒有人不知道我們父子兩人緊張的關(guān)系。小姨摸了一下我的頭,嘆了口氣。她的嘆息剛落,屋子里就暗下來了。小姨的影子在屋子里凝滯不動,仿佛是墻上的一幅畫。
那一天,我小姨有些心神不寧,沉默了一會兒,父親還沒有回來,如果是以往,他已經(jīng)在廚房里忙活開了。我小姨說父親的手藝可以當(dāng)一個廚師,我卻說她的話有些夸張,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吃他端到我面前的飯菜,但我從來不表現(xiàn)出自己的喜悅。
我以為她要向我說說她自己。我還偷偷地琢磨,如果她真的開口讓我?guī)退視敛豢蜌獾馗嬖V她,我父親這個人不可靠,他毫無主張,沒有男人氣,優(yōu)柔寡斷,而且從來沒有過笑臉。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著他似的。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沒有說自己,她說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女人。她說,糖就是那個女人的。我小姨說起那女人時,她的臉側(cè)向我,我看到的那半張臉處于淡淡的暗處,看不出任何的表情。那個傍晚,我小姨說得最驚心動魄的一句話就是對那女人的評價,她的聲音很輕,可是卻在隨后的時間里回音響亮。小姨說,她是個病人。
我小姨那句話說得令人有些心酸,而我當(dāng)時根本沒有意識到,那意味著什么。
一個孩子的心思不會花在年輕姑娘的心上。當(dāng)我洞察了小姨內(nèi)心的秘密時,體察到她心中痛苦的愛戀之時,我小姨已經(jīng)快速地投入到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而我看似無知的父親仍然陶醉在他對糖果的依戀當(dāng)中。
那個冬天似乎給了父親某種暗示,在城市狹窄而孤寂的街道中,父親的身影匆忙而興奮。他在尋找糖果。對于我的表現(xiàn),父親并不在意。我對糖果態(tài)度的急轉(zhuǎn)直下并沒有阻止父親去尋找糖果的努力。糖果是整個時代的奢侈品,那是個空氣中缺少糖味的時代,那個時代的空氣是一個毛躁的少年,年輕而氣盛。糖果的味道猶如街道角落里殘存的落葉。
我小姨是父親忠實的同伴。在父親匆忙的身影中,往往會加進那個纖細而不失嫵媚的身影,那是我的小姨連韻依。實際上,父親得到的每一塊糖果都浸透著小姨的心血。
我不知道,當(dāng)我小姨走在父親的身邊,當(dāng)小姨濃郁的女人氣息來到父親的內(nèi)心深處時,父親心里是怎么想的。連趕車的老頭都知道小姨想嫁給父親,父親不可能不知道。他又不是傻子。但父親的表現(xiàn)卻像一個十足的傻瓜。他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小姨那時已經(jīng)從學(xué)校里畢業(yè),分到了城里最好的劇團,成了那個劇團里最年輕漂亮的二胡演員。有時候她會在我和父親面前拉一下二胡。父親總是默不作聲。而我不大喜歡二胡發(fā)出的凄凄慘慘的聲音。小姨有時候會跟著劇團到外地演出,每次回來她帶回來的最重要的禮物就是一小包從當(dāng)?shù)刭I的糖。父親先是把它們放到我面前,我會故意地不吃。幾天后,當(dāng)父親看到仍舊受冷落的糖,便把它們珍藏起來。那個鐵盒子早已經(jīng)裝滿了各色各樣的糖塊,有一次我曾經(jīng)偷偷地拖著受傷的腿來到父親的屋子中,卻怎么也找不到那些糖放在了哪里,但是那甜絲絲的味卻無處不在。那味道把墻都熏得有些柔軟。
有一天,我們家里多了一個女人。那是個下午,冬天已經(jīng)結(jié)束,春天正悄悄地來臨。窗外的樹枝已經(jīng)發(fā)芽。我能嗅到空氣中清新的嫩芽的味道了。我嘗試著在屋子里來回地走。我聽到了開門的聲音,便急忙跑回到床邊,裝作病怏怏的樣子。跟著父親一起進來的是一個瘦弱的女人,頭發(fā)蓋住了眼睛。他們徑直來到了我的床前。父親對我說,以后她和我們住在一起,你叫她阿姨。女人撩了一下頭發(fā),沖我擠出一絲微笑。她的臉色蒼白,像是被抽干了血。
這就是我小姨說的病人。她一踏進我們家的門,我就感覺到了她的影子那么地沉重,那么地令人心驚。仿佛一下之間,我就忘記了父親收藏的糖,我聞到了濃重的藥味。她的名字叫林麗珍。是我父親的一個孤苦無依的病人。現(xiàn)在,她要突然間成為他的妻子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父親的頑固令我和小姨都感到了意外。父親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他要結(jié)婚,他也沒有向小姨說起。就是那一天。我們才知道了他的決定。當(dāng)小姨下班后急匆匆地趕到我們家時,推開門的第一眼,當(dāng)她看到林麗珍時,小姨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切。淚水在她的眼睛里打著轉(zhuǎn),但小姨強忍著沒有讓它流下來。
這次感情的打擊對于小姨來說太大了。我都有些看不過眼,我甚至當(dāng)著林麗珍的面斥責(zé)過父親。我說他背信棄義。父親很奇怪地看著我,他沒想到我會那么說他。隨即他說,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而那個多病的林麗珍我也從來沒有喜歡過,從她進門的第一天起,我就處處與她作對,我甚至往她的藥里吐過唾沫。
小姨卻再也沒有從父親的殘忍選擇中蘇醒過來。那年冬天之后的小姨完全變了個樣子,她似乎突然間發(fā)現(xiàn)了愛情的廣闊天地,她成了一個令人擔(dān)憂的花心姑娘。她先是和劇團的一個小生演員頻頻的約會,然后又與軍分區(qū)司令的公子打得火熱。我想見她一面都十分地困難。
我再次見到小姨時,我的腿已經(jīng)完全康復(fù)了。而父親對于糖果的愛好卻仍然在持續(xù)著。我對父親的冷淡更加重了,我覺得他像個娘們。糖果是小姑娘、老娘們才喜歡的東西。所以,每次當(dāng)我被糖果甜甜的味道誘惑時,我都會自覺地想到父親。我討厭父親,所以我也討厭糖果。
那天晚上我們家里彌漫著濃濃的藥味。父親又在給我的繼母林麗珍煎藥呢。我用紙堵住了我的鼻子,但作用并不大,藥味還是頑固地從我的耳朵里傳給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我小姨在失蹤之后很久才來敲我們家的門。小姨在門前接連咳嗽了幾聲,算是通報一下。我一下子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因為我正在寫父親留給我的算術(shù)作業(yè)。
我敢說,我小姨不喜歡林麗珍。可是她還是給了林麗珍一件花頭巾。她對林麗珍說,我想和他說幾句話可以嗎?
林麗珍二話沒說,當(dāng)時她還半躺在床上,正等著喝父親煎的藥。她從床上爬起來,拿著那件頭巾,歪歪斜斜地走出了屋子。院子里很靜,我掀開窗簾,借著月光,看到林麗珍坐在院子一角的那條長凳上,那還是黃老漢的兒子給我打的。她坐在長凳的一頭,月光在那一頭。但是月光很輕,我感覺她會被長凳掀翻在地,但是她沒有。她似乎和月光一樣輕。
小姨和父親的談話就在我的耳朵根底下進行。淡淡的燈光把砂鍋上冒出來的熱氣映到小姨的臉上。我看到她那張臉有些憂愁。幾天之后,他們二人的談話還在屋子里回蕩,就像是林麗珍的藥。
連韻依說,我懷孕了。
父親大吃一驚,他張了張嘴,氣憤化作一股氣被他吐出來,他的手抬起來,又放下。
小姨故意嘲笑地看著父親,她顯然是要激怒父親。她說,我告訴你,我懷孕了。
父親的表現(xiàn)也并不出色,我說過他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他在小姨的逼視下怒火中燒,他伸出手想要打小姨。小姨把臉伸給他,你打呀,你打我呀。要是我姐在,看你敢不敢打我。父親聽到小姨提到我母親,他的手就軟軟地放了下來。但是憤怒并沒有讓父親喪失理智,他指著小姨問她那個孩子是誰的。小姨干脆坐到我身邊,她把一條腿翹到另一條腿上,在上面的那條腿挑釁似地抖動著。她白了我父親一眼,說,我也不知道。
父親說,那你想怎么辦?
小姨說,我要是知道我來找你干什么?你是個醫(yī)生。
作為醫(yī)生的父親開始指責(zé)小姨不負責(zé)任的行為,他說,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你變得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小姨反唇相譏,你什么時候認識過我?
父親說,你要對你負責(zé)。
小姨說,我想讓你負責(zé),可以嗎?你別說了,我不想吵架。我只想知道,你幫不幫我的忙。
父親垂下了他高傲的頭顱。他的雙手抱著頭發(fā)。我聽到他發(fā)出的那聲低低的怒吼。那是我聽到的父親最大的吼聲。我以為,我父親從那一天起會變成一頭豹子,但是很遺憾。羊和豹子顯然不可能是同類。我父親即使喊的聲音再大,他也注定是一個軟弱而無能的男人。
所以,當(dāng)?shù)诙煳液托∫谈诟赣H的身后,向他工作的醫(yī)院走去時。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背有些彎曲,那顯然不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應(yīng)該有的背。
一路上,我小姨都裝作十分高興的樣子,她嘴里哼著一首難聽的曲子。她問我想不想去看她們劇團的戲。我說不看,我討厭那幫人在臺上走來走去,假模假樣地在干某件大事,其實他們什么也沒做。她又問我還想不想吃糖。我搖了搖頭。
呆在醫(yī)院走廊里的我聽到了一陣緊似一陣的怪叫聲,那聲音是我小姨發(fā)出的。她的叫聲把我的耳朵都能扯破。
當(dāng)她從那間可怕的屋子里出來時,我覺得整個天都陰了下來。
父親沒有陪小姨走出醫(yī)院。自從小姨進了那間可怕的屋子,父親就不見了。此時,小姨的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她悄聲對我說,你爸爸是個膽小鬼。
我問我小姨,你為什么不要那個孩子?
小姨憂郁地看了我一眼,摸摸我短短的頭發(fā),說,我不能要。
我接著問,為什么?
小姨的回答令我十分地驚訝,她說,因為他不是你爸爸的。就像你一樣。
我至今也不知道,為什么,選擇那個時候,我的小姨會把真相告訴我。是快樂沖昏了她的頭腦,還是傷痛讓她忘記了自己的承諾。但是當(dāng)我追問為什么我不是父親的兒子時,小姨仿佛是警覺地走露了嘴。她閉口不談。
我對小姨向我敞開的秘密絲毫不感興趣,因為我從來都和父親像仇人一樣,我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但我們的志向不一樣。我父親的志向是照顧那個多病的女人林麗珍。我的呢,我不知道。我看著小姨消失在一排自行車的后邊,她不讓我跟著她。我沒有看見男人,她向我標榜的有一個連的男人跟在她身后的話我只當(dāng)是一個故事。我撒腿就跑。我的奔跑似乎是對那個城市的熱愛,因為在我奔跑的過程中,城市的景象飛一般地向我的身后倒下,就像是割倒的麥子。而最后,當(dāng)我不得不倒下去時,我聞到了一股濃郁的甜味。那甜味襲擊了我,讓我看到了我的母親。
那是我第一次離家出走。我不想回到父親的身邊,那時的父親是一個令人琢磨不透的人。他偷偷地收藏著糖果,卻每天都向林麗珍提供著苦苦的藥水。我真的不知道,對于甜與苦,他更加喜歡哪一種。我的奔跑最后是在小姨那里結(jié)束的。我無處藏身,只能搬到了她位于劇團的宿舍里。有一個唱花臉的男人,摸著我的腦門,說了一句我到死也痛恨的話,他說,連韻依的孩子都這么大了。
當(dāng)我把這句話說給小姨聽時,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分的憤怒。她只是淡淡地一笑。她問我是怎么回答那個人的。我說,我告訴他,我不是連韻依的孩子。我是你爹。
小姨笑了,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小姨問我恨不恨父親。我搖搖頭。我雖然不喜歡父親,但我實在恨不起來他,因為我想不起來理由。躺在床上休息的小姨說,我?guī)闳ヒ娨粋€人。
小姨要帶我去見的那個人不是我父親。有一天,父親曾經(jīng)來找過我。他站在小姨宿舍的門口。我躲在屋里,從窗戶里向外張望。父親的影子就灑在窗戶的下面,顯得很瘦弱,有一分鐘左右,父親的影子凝滯不動,像只被踩死的臭蟲。父親請求小姨讓他帶我回去。父親反復(fù)強調(diào)那才是我的家,我應(yīng)該回家去。小姨反駁他說,那里早就不是他的家了,那是兩個病人的家。按我小姨的說法,父親也成了病人。父親始終沒有跨進小姨的宿舍一步。他站在門外對我說了句,要聽你小姨的話,別惹她生氣。我父親一離開門口,窗戶下面的臭蟲似的影子就沒了。
我小姨在床上整整躺了半個月。這讓我想起那個令人幸福的冬天。我斷了一條腿,而我小姨是掉了一個小孩。我問她是不是和斷腿的感覺一樣。小姨說,一樣。
在她躺在床上的日子,她便指使我去找一個人。她沒有事先告訴我那個人是干什么的,也沒有告訴我,我是否認識他。按照小姨給我畫的地圖,我穿過了三條街道,把我的腿都跑細了,才來到了一個大院子門口,有一扇大鐵門。我的手一沾上黑色的鐵門,就響起了狗叫聲。我嚇了一跳。便離那扇門遠遠的,我觀察那扇門,在門的背后,一定有一個深宅大院,那么里面隱藏的那個家伙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我還在思考,就聽到了汽車喇叭聲。我看到有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院子門口,車門打開,從車里鉆出來一個魁偉的男人,穿一件風(fēng)衣。汽車帶起一陣風(fēng)跑了。我快步跑到他身后,大聲說,喂,有個女的給你捎封信。
那魁偉的男人轉(zhuǎn)過臉,我突然間就認識他了,正是給我送糖的男人。他一看到我,先是一怔。然后四下看了看,最后拉著我,匆匆地來到一邊,他臉上的表情十分神秘,仿佛我們做著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這一下子,他給我留下的所有的好感就消失了。他問我,你吃糖嗎?他邊說邊到口袋里掏,可是他的口袋里顯然沒有預(yù)備好他想要的糖果。所以他搖了搖頭。
我連忙說,我不吃糖。為什么你們都以為我喜歡吃糖。我不喜歡。我很討厭。
男人愣了愣然后說,誰讓你來找我的?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牛皮紙的,沒有貼郵票。我遞給他。男人疑惑地接過信,撕開,他的手伸進去,沒有掏出信。他又把信皮向下倒了倒。還是空的。男人更加疑惑。我也很疑惑。為什么里面沒有信呢?當(dāng)他問我這個問題時,我張了張嘴,卻回答不上來。男人說:是你小姨捎來的吧?
我突然靈機一動,她也許是讓你裝信呢。
男人把信皮揉成一個團,然后扔到了墻角。臨走時他對我說,今后不要來找他。
我拿著那個揉得皺巴巴的信皮回到小姨的宿舍里。小姨正在屋子里反抗。我看到的是一個男人強壯的背影。那男人正摟著小姨。小姨沒有喊叫,但雙腳卻在不停地蹬踏。她的臉正沖著我。她臉上是不屈的表情。我悄悄地抓起門背后的一個東西,沖上去,狠狠地打在了男人晃動的頭上。男人慘叫了一聲,捂著他流血的頭,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看仍舊躍躍欲試的我,倉皇而逃。我看出來了,那男人正是唱花臉的姜銀元。小姨并沒有哭,她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我問她是不是那人欺負她了。小姨說,沒事。你就當(dāng)什么也沒看見。
我把那團揉得亂亂的信封交給她。小姨像那個男人一樣把信封扔到了墻角。她什么也沒說。我問她那男人是誰。他為什么總是想著給我糖吃。小姨猶豫著說,你別問了。
那之后,我還見過那男人一次。是我和小姨一起去見的。這一次不是在那個深宅大院,而是在一棟三層樓里,樓被綠樹掩映在一團陰影之中。我和小姨坐在一個大屋子里,中間放著一張大大的長方形的桌子,桌子面是褐色的。我和小姨的臉能從桌面上映出來。我小姨的表情有些洋洋自得。我們等了大約有一個小時才等到那個男人。我們聽到有人喊他叫局長。局長姓郎。我笑著悄悄對小姨說,他是條狼。小姨沒有笑。郎姓局長也沒有笑。他一臉的嚴肅,像剛剛主持了一場葬禮似的。
那個下午他們兩人之間的談話沒有一點意義。他們反復(fù)說的一個詞是照片。似乎是小姨在給郎姓局長要一張什么照片。但郎姓局長并不記得有那么一張照片。兩人為此爭吵了幾句。但最后還是無果而終。我們走出那棟綠樹環(huán)繞的大樓時,小姨非常憤怒。她憤憤不平地說,我早晚要給他一個教訓(xùn)。我問小姨她要什么照片。小姨面對我的提問,再次表現(xiàn)出了猶豫不決。她說,你以后會知道的。
小姨的猶豫把我的疑問整整推遲了兩年。
兩年后的冬天我的腿已經(jīng)完全好了,我跑在堅硬的馬路上時,我在想著馬路的疼痛。我的腳像是打在馬路上一樣。我已經(jīng)上了學(xué)。我的學(xué)校離家里并不遠,我每天都跑著去上學(xué)。我以為自己是個好學(xué)生。可是我每次都考不及格。為此,我父親感到很憂傷。他把憂傷化作了憤怒,他用巴掌代替了憤怒。每一次,林麗珍都會勇敢地站出來,充當(dāng)我的保護傘。為此我十分感激她。當(dāng)我委屈的時候,我甚至想叫她一聲親媽,但我從來沒有叫過她。我知道,她殷切的目光是希望那樣的。我們那個家在某種程度上有著某些戲劇化的成分,一個不爭氣的兒子,一個病怏怏的繼母,還有一個把糖果珍藏得嚴嚴實實的父親。我父親的糖果經(jīng)過幾年的時間,我以為會發(fā)霉或者變質(zhì)。我以為它們經(jīng)歷了夏天的陰雨連綿,經(jīng)歷了冬日的冰天雪地,已經(jīng)不再成為真正的糖果了。我很想知道的一點是,它們放在嘴里還能不能吃。可是我找不到父親的糖果。我偷偷地問我的繼母林麗珍,我問她糖果在什么地方。林麗珍拖著病歪歪的身體從副食店里給我買了四五塊黑糖。我根本不屑一顧,我說,我說的是他的糖果。他把糖都藏到哪里了?
林麗珍一無所知。關(guān)于父親的糖果,她能向我提供的并不比我多。我在猜想,她和父親是同謀,她不可能向我透露任何父親的秘密。所以我就打消了通過林麗珍找尋父親糖果的想法。
在我的草稿本上,我偷偷地寫下了我的猜測:一,父親把糖果藏到了他單位里。父親是個醫(yī)生。他肯定知道把糖果藏到那里的危險性。糖果會變味的。二,父親把糖果藏到了我們家院子里的樹下面,像是藏珠寶一樣埋在了地里。我曾經(jīng)試著在樹下挖出一個很淺的坑,可很快就被父親阻止了。
我的猜測毫無意義。因為我討厭吃糖。我找它們有什么用呢。
但是有一個人始終沒忘。那就是我的小姨連韻依。
兩年之后,我的小姨連韻依突然與那個唱花臉的男人搞到了一起。誰也想不到,唱花臉的男人突然成了市某個局的領(lǐng)導(dǎo)。他再次來見我小姨連韻依時,也坐了一輛小轎車,和郎姓局長坐的幾乎一模一樣,也穿著一件風(fēng)衣。還戴著一個眼鏡。他走后小姨悄悄告訴我說,平鏡。戴平鏡的花臉姜銀元已經(jīng)改了名字,新名字是姜衛(wèi)國。姜衛(wèi)國來找我小姨的第一句話就是要讓連韻依做他的女朋友。我小姨坐在自己孤獨的床上,翹著二郎腿,問志得意滿的姜衛(wèi)國,這句話你已經(jīng)說了有好幾年了。
姜衛(wèi)國故意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回答:現(xiàn)在不同了。
連韻依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咸魚翻身了,老天瞎了眼了。
姜衛(wèi)國一點也不惱,他說,正好相反,老天睜開了眼。
我小姨說如果老天真的睜開了眼,看到唱花臉的姜銀元當(dāng)了局長,老天會嚇死的。
姜衛(wèi)國強調(diào)說他的名字已經(jīng)改變了。他說他非常忙,他沒工夫和小姨詳細地討論老天的話題,他說這個城市都在等待著他。
小姨說,等待你去跳樓呀。跳樓是姜銀元追求我小姨連韻依時的口頭禪。
姜衛(wèi)國說,不是我要跳樓,現(xiàn)在要跳樓的人排著隊呢。
姜衛(wèi)國說的一點沒錯,那個郎姓的男人就是正在排隊的人之一。
姜衛(wèi)國給我小姨派了一個衛(wèi)兵,那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穿著一身軍裝,每天都站在小姨的門口,從日出到日落,那個小伙子是個忠實的衛(wèi)兵。小伙子的存在讓我小姨頭疼不已,她徹夜難眠,幾天之后便妥協(xié)了,她答應(yīng)了姜衛(wèi)國。我知道這件事是因為看到小姨從姜衛(wèi)國的小汽車里鉆出來。汽車喇叭在院子外一直響。我跑出來,便看見從汽車里下來的小姨。小姨戴了一個墨鏡,開始我還沒認出她來,她喊了我一聲,我才發(fā)現(xiàn)世界已經(jīng)變了:我小姨最看不起的人竟然要成為她的男朋友了。
姜衛(wèi)國和小姨的婚姻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他們的交往始終處于地下狀態(tài)。
但有些事卻漸漸地大白于天下了。比如郎姓局長的身份問題,他到底是誰?他是個好人還是個混進革命隊伍里的人?有一天,小姨把我叫去,就在她的宿舍里,她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她想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她說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都生活在鼓里。小姨說,鼓,你知道嗎,你被蒙在鼓里,別人敲鼓的時候,你的耳朵振得山響,可是不管你喜不喜歡,你都得聽著那討厭的鼓聲。
小姨一臉的嚴肅,她對我說,你要學(xué)會恨一個人。
我說,我從小就不喜歡他。我說的當(dāng)然是父親。
小姨搖了搖頭,她說,不對,我說的不是你爸。他不值得喜歡,但他也不值得你去恨他。
我疑竇叢生,那是誰?
小姨說:你爹。
我以為小姨在開我的玩笑。她沒有做過多的解釋,她騎著一輛自行車。我坐在后座上,小姨穿的那身軍裝有些肥大,衣服撲拉拉地打在我的臉上。我說,你穿軍裝一點也不好看。小姨說,不好看也得穿,你懂個屁。
我沒想到,小姨領(lǐng)著我來到了我們曾經(jīng)去過的那棟大樓里。小姨對那棟樓顯然十分地熟悉。她領(lǐng)著我七拐八拐,來到最頂層的一間小屋內(nèi),那個陰面的小屋顯得十分陰暗潮濕,屋內(nèi)到處都爬滿了管道,屋頂也顯得很低,空氣不流暢。我覺得呼吸很急促。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就坐在小屋內(nèi),趴在一張油漆桶上寫東西。當(dāng)那人抬起頭來時,我不禁樂出了聲。是的,那個頭發(fā)亂亂,眼神亂亂的人正是姓郎的局長。我以為局長都是在明晃晃的辦公室辦公呢。姓郎的局長抬起眼睛看著我們,他的眼睛最后落在小姨嘲諷的臉上。郎姓局長沒有穿大衣,他站起來時樣子有些可笑,他穿的是一件藍色打著補丁的短上衣。他問我小姨來干什么?
小姨回答,我要照片,要我姐姐的照片。
郎姓局長局促地說,我給你說過,我沒有照片。
小姨說,這不是你說了算的。我要照片。你別想把它藏起來。
那人說,我沒有藏。
小姨斜眼看了看桶上的紙,你在寫什么?
郎姓局長說,這不關(guān)你事。
小姨的憤怒突然間就爆發(fā)了,你說不關(guān)我的事,你說這話也不摸摸自己的良心。她一把拽過了我,她說,你看看他,他都這么大了,還不知道他親爹是誰,還不知道他母親是怎么死的。
郎姓局長低下了頭。我有些不安。我感到小姨的手非常有力,像是刀子。
郎姓局長看了看我,我覺得他的眼光有些躲閃,聲音也不怎么硬氣,他說,你別信她,她說什么你也不要相信。
我看了看小姨。小姨沒有接著他的話往下說。她放下我。自己獨自向外走,走到門口才想到我,她喊了一句,你還不走,你想跟你爹親近親近呀。
我一下子竄到門外,我抓住小姨的胳膊,我說,你說什么,你說他是誰爹?
小姨的眼淚就是那個時候突然間奔涌而出的,就是在花臉姜銀元欺負她時,我也沒見過她流下眼淚,但是今天,那個已經(jīng)威風(fēng)掃地的郎姓局長,那張也許根本不存在的照片,突然間就打開了她悲傷的閘門。她趴在我肩上痛哭失聲。我瘦小的肩膀明顯地感到了某種壓力,我說,小姨,你別哭,我們回去揍那個局長一頓。
小姨哭完了,一抹眼淚,笑著說,你這傻孩子,你怎么能夠打他呢,他可是你爹。恨他的人是我,打他的也應(yīng)該是我呀。
小姨的話在我耳朵里像是蜜蜂在叫。我說,你說誰呀,我是他爹。
小姨捂住了我的嘴,她告誡我說,不要胡說八道,要遭報應(yīng)的。不管怎么樣,他都是你爹,這是無法更改的。
那個下午,我小姨連韻依的話讓年少的我有些六神無主。小姨的話在1967年之后的很長時間里,都左右著我的生活,它把我的生活分成了很多片,掛在了風(fēng)中的繩子之上。我甚至能聽到它們在風(fēng)中呼啦啦的聲響。
關(guān)于我母親的故事都來自于那一年冬天的小姨,她的表情在那個季節(jié)里既悲傷又喜悅。選擇那樣一個時間,不知是出于她的什么考慮,也許那些故事在她的心里壓抑得太久了,它們讓她嗅到了發(fā)霉的味道。她的話像是棍子打在了我的心上。
你媽媽,我的親姐姐十幾年前發(fā)了瘋,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小姨的講述從愛開始,也是從愛結(jié)束的。
她說,我姐姐愛上了郎漢民。那時候郎漢民已經(jīng)有了妻室,而且還有了孩子。這一切我姐姐心知肚明,但是她卻鬼使神差地掉進了一個無法擺脫的陷阱,她根本沒去想以后的路途會有多么艱難。后來她有了你。她和郎漢民的事情再也無法隱藏下去。一切都是郎漢民安排的,他找到了你現(xiàn)在的父親。你父親是郎漢民的下級,他軟弱的個性注定會成為這場悲劇中的主角。然后他成了你的父親,名正言順的。
我急迫地問,我媽呢?
小姨略為頓了頓,說,你媽那年冬天生完你就離開我們了。她死得不明不白,我猜想,她一定是為那個郎漢民傷心而死的。
眼淚已經(jīng)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問她,那他呢。我說的當(dāng)然是我的父親,那個與病女人堅守在一起的男人。
小姨說,我不知道,自始至終,你父親都像是一個隱身人,仿佛這個故事里他根本不存在似的,若有若無的。我在姐姐臨終前見了她最后一面,她說你父親是個好人,她囑咐我?guī)椭愀赣H渡過難關(guān)。我姐姐沒有說幫他渡過什么難關(guān)。但是我懂。她是讓我來替他償還一個人情。
我媽是怎么死的?我問。實際上,小姨回答沒回答我這個問題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小姨的話已經(jīng)打亂了我所有的神經(jīng),那些亂糟糟的神經(jīng)在我的身體里翻江倒海,它們混淆了我的記憶,我的常識,我的聽力,我所有的一切。
我母親的死仍舊是一個謎。她是自己傷心而死的?病死的?自殺?或者是他殺?沒有人告訴我。小姨似乎也對此沒有了勇氣,她在這個問題上出現(xiàn)了短暫的失憶。我想她是在有意的閃躲。在我母親的死這個話題上,他們——父親、郎漢民,還有小姨之間似乎有著某種默契。他們彼此之間的默契其實并不能掩蓋一個事實,那個事實在1967年那一年有了新的意義。
那一年我在面對父親時,有了另外一種心理。我的內(nèi)心很矛盾。我不知道該不該向他探問關(guān)于我母親的一切。我不知道,我以前對他的種種的不禮貌是不是有些過火。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該采取什么樣的方式。這一切,對于一個少年來說,都顯得太過沉重。
但是未曾謀面的母親的死卻是那么強烈地抓撓著我的心,我不是我的小姨,我不會那么心事重重卻裝作什么事都沒有一樣。我還是個孩子,我請求我母親的原諒。我學(xué)習(xí)不好,可是在這個問題上我想得到一個正確的答案。我站在父親的身后。他半蹲在院子里,有微風(fēng)把他的頭發(fā)吹得有些亂,他在專心地給林麗珍煎藥。藥的苦味道爬到我的臉上,還有眼睛里,我想流淚。我說,我媽是怎么死的?
我的問話給平靜的父親帶來了多大的震驚,我是無法知道的。我清楚的一點是,那一次,林麗珍沒有按照常規(guī)喝下她的藥。父親把那鍋藥給煎糊了,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他半蹲在那里,很長時間都一動不動,像是被焊住了。估計得有七八分鐘,他才慢慢地轉(zhuǎn)過頭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浸滿了淚水。我雖然平時不大尊重父親,看到他眼淚卻還是讓我感到了一絲的恐懼。他用那雙淚眼打量著我。像是不認識我似的。或者我是一個小妖,他從來不認識的小妖。我害怕地搖搖手說,我不問了行不。我不問了。我撒腿就跑。我跑到門口時,回頭看了看,父親仍然那么半蹲著,臉不知向著何處。
我的問話卻在父親的頭腦里生了根。那天傍晚,他把我堵在了胡同口。我剛剛從黃老漢的兒子黃小洪那里回來,他就在離我們不遠處的一個大院子里打棺材。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的棺材,他那個大大的院子里幾乎都排滿了。黃小洪對我說,這一陣子,人們打棺材的癮特別大。他壓低了聲音對我說,你知道不,聽說死人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
我知道有些人在莫名其妙地死去,像我們學(xué)校的老校長,聽說前幾天喝了敵敵畏。我問黃小洪是不是給一個叫張書生的打過棺材。黃小洪說沒有。張書生是我們的校長。我對棺材充滿了好奇,我趁黃小洪不注意,還偷偷地爬進去躺了一會兒。我聞到的滿是木屑的味道。黃小洪看到我突然從棺材里爬出來,差點沒把他嚇死。
后來黃小洪還是讓人給嚇死了,但不是我。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黃小洪沒干別的,他盡給人打棺材,他是個好木匠。他打的棺材成了我們那個城市里的搶手貨。
父親把我堵住時,我的頭發(fā)上還沾著木屑呢。父親把我拽到了離家很遠的地方。他像是在做賊。他顯得十分緊張,手攥成拳頭。我說,你別打我,我不問了,我什么也不問了。
父親并沒有打我。自始至終他都沒打我。他的臉突然露出了僵硬的微笑,那微笑能把我嚇死。我后退了幾步。父親擋住了我,他是怕我逃跑。父親說,你吃糖嗎?
父親的這句話讓我非常意外。我局促不安地說,我不吃。
父親根本不理會我,他變戲法似地從哪里拿出一個小瓷罐子,他把瓷罐推到我面前,笑著說,吃吧,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我低下頭去,看了看罐子里,五顏六色的糖有滿滿的一罐子,糖的甜味吸引著我。口水在嘴里打著轉(zhuǎn)。但我沒有伸手。我說,我不吃糖,我不喜歡吃糖。
父親說,吃吧,我知道你喜歡。他掏出一把糖,硬塞到我的手里。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失去了抵抗的能力,我覺得我以前頑強地堅守著的某些東西正在快速地退去,鬼使神差的我竟然聽從了他的話,我抓住了那把糖,像是抓住了某個希望。
父親說,吃吧,你喜歡吃的。
他的話像是咒語,把我的頭腦弄得暈暈的,我聽話地撥開一枚糖,把它放在嘴里。
糖真甜呀!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那么乖巧地聽從父親的旨意。那種感覺比糖的味道要復(fù)雜得多,我無法說得清。
父親沒有問我什么。我?guī)缀跬浟宋椅绾髥査哪莻€問題。父親看著我吃糖的樣子,陽光中他的笑臉十分難得。他興致很高。對我說,走,我讓你看看我的收藏品。
父親所說的收藏品就是一罐罐的糖。令我瞠目結(jié)舌的是,那大小不一,高低不同的糖罐就在我家北屋的柜子里,那個黑褐色的柜子在靠北墻的地方站立了有許多年,我也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打開過它,但是我從來就沒有發(fā)現(xiàn)過一罐糖果。如果不是我用手摸了摸,我還真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或者被人打了烏眼青,看東西看花了眼。那個和我?guī)缀跻粯痈叩墓褡永铮袃蓪樱诘诙痈舭迳希瑪[滿了糖罐子。父親笑瞇瞇地對我說,這都是你的了,你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郎漢民的能量任何人都低估了,包括正在春風(fēng)得意的花臉姜衛(wèi)國。郎漢民并沒有被一下子打倒。他還站在自己該站的位置上。這讓姜衛(wèi)國很不悅,還是我小姨連韻依給了他極大的提示。她說到了我母親的死,這給了幾乎陷入絕境中的姜衛(wèi)國極大的鼓舞。
小姨與姜衛(wèi)國的約會是在極其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姜衛(wèi)國在這件事情上做得天衣無縫。時間、地點,他都把握得很好。有一次他們在防空洞里約會。破天荒地他還帶上唱戲時的行頭,他化了妝,讓小姨給他伴奏,他唱了一段《盜御馬》中的竇爾墩。我小姨說,你還是當(dāng)你的京劇演員吧。
姜衛(wèi)國說,此言差矣,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每當(dāng)此時,我都會不合適宜地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這一切都是小姨安排的。我裝作是有急事要找小姨的樣子。姜衛(wèi)國最惱怒的也是我的突然出現(xiàn)。在他和小姨頻繁約會的日子里,我是姜衛(wèi)國最痛恨的一個人。但他無法把我怎么樣。我還是個少年,對于任何事情我都是無辜的。所不同的是,當(dāng)我破門而人或者從窗戶里跳進去時,我的嘴里都含著一塊糖。我走到哪里,甜味就跟隨我到哪里。
小姨是在哪一次約會中向姜衛(wèi)國透露了我母親的事已經(jīng)無足輕重了,當(dāng)我成年之后,當(dāng)我開始用思想來左右我的行動之后,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我母親被他們當(dāng)成一個工具來使用時的那些日子,我相信我母親的在天之靈會感到心痛的。我才隱隱地感覺到,我小姨是有備而來,她不是隨意地把我母親供出去的。已經(jīng)有許多年,我小姨都在尋找一個機會。現(xiàn)在,這個機會讓她在夢中得到了安慰。
在我得到糖果的數(shù)天之后,我小姨連韻依在彌漫著藥味的院子里與父親有一次長談。他們的長談從傍晚一直到深夜,也沒有一個結(jié)果。我躲在我的屋子里,我在偷偷地計算著那些糖果夠我吃多長時間,幾個月,幾年,或者是一輩子。讓我稍稍感到遺憾的是,父親收藏的糖果太單一。味道不太豐富。
小姨與父親的談話在院子里飄蕩,它吹到我耳朵里,也可以吹到林麗珍的耳朵里。林麗珍安靜得像那個柜子,所不同的是,那個柜子里有無盡的糖果。林麗珍卻像一個空空的柜子。風(fēng)吹不出它的嘆息。林麗珍從來不吃柜子里的糖,不管藥有多苦,她都不吃一塊糖。
小姨沒有繞任何的彎子,她開門見山,一下子就擊中了父親的痛處,她說,我想知道我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父親感到十幾年之后再問起這個問題,是對我母親的不尊重,開始他拒絕回答。他懷疑小姨問這個問題的動機。
我小姨說,在這個世上,你最恨的那個人是誰?
父親想了想,搖搖頭,說道,沒有。我誰也不恨。
小姨痛恨的聲音傳到我耳朵里,幾乎要把我的耳膜震裂,是郎漢民,郎漢民!
父親沒有說話,他的沉默究竟代表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小姨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你不回答證明你心里有鬼,你倒是給我說說,為什么他會把我姐姐交給你,讓你娶我姐姐?為什么?為什么我姐姐一點也不愛你,卻跟你結(jié)了婚?為什么?為什么你能心甘情愿地替他背那個黑鍋,卻一點怨言也沒有?為什么?
父親說,你小點聲,別人都睡覺了,我們不談這個問題不行嗎?
小姨說,不行。這個問題你不說,我也不去捅破,我們故意繞開它,已經(jīng)十年了。十年,你以為能改變什么,它能改變你內(nèi)心的膽怯和恐懼嗎,它能改變你內(nèi)心的憤怒嗎?
父親說,我沒有憤怒,也沒有膽怯。
你騙鬼去吧。小姨說。誰信你呀。不和你說那么多了,我只想問你一句話,我姐姐是不是郎漢民害死的。
父親沒有說話。院子里沒有風(fēng)聲。院子里只有一個憤怒的女人,和一個心神不寧的男人。
小姨接著說,你倒是給我說說,我姐姐死之前都做了什么。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問問你,可是我看著你自己心里也很痛苦,我哪里能問得出口。
父親顯然在回憶,他的回憶仿佛能夠透過濃濃的黑夜,在空氣中流動。他也許不知道,在不遠之外,除了我小姨,還有另外兩個人也在跟隨著他,一起回到了過去。我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揪住了。那么隔壁的林麗珍呢。她在睡覺嗎?
父親像是突然泄了一口憋了十幾年的氣一樣,他吐出的那口氣那么長,把過去和這個不眠的夜晚緊緊地聯(lián)在了一起。父親說,是的,她去見了郎漢民。
我父親的回憶像是把自己的手放到了火里。我覺得父親的話有些發(fā)燙。他向小姨描述的那個場景是在深冬季節(jié),我母親剛剛生下我只有兩天,她虛弱的身體在雪地里瘋狂地奔跑。小姨插話道,那時候你在哪里。
父親沉思良久,然后說,我在家里,我的懷里抱著小寧。小寧是我的乳名。
小姨說,你就任憑我姐姐在那么冷的天里到處亂跑。
父親說,我攔不住她。
小姨的疑問仿佛把那個冬天籠罩在一層霧氣之中,她問,她為什么要在那個時候在雪地里奔跑?
父親搖搖頭,不知道。
小姨說,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她去找郎漢民呢。
小姨的疑惑使我父親感到很惶恐。他說,我不知道,也許她不是。
小姨說,你說了她是。
父親說,我沒有說。
小姨說,算了,現(xiàn)在爭論這些有什么意義,她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她都對你說了些什么。
父親的回答略有些緩慢,也許,回憶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他說,晚上,晚上,她什么也沒有說。
小姨的語氣已經(jīng)十分急促,那我姐姐是什么時間死的?
父親把那句話拖得很長,他說,凌晨——兩點。
小姨說,她是被人殺死的。
父親說,我不知道。
小姨說,你就知道說不知道,你知道什么?你說呀。
他們的第一次的爭論就是到這里結(jié)束的。我小姨沒有走,時間已經(jīng)太晚了。她睡在我的身邊。我裝作睡得很死,我不敢翻動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僵硬得像一條死了多年的蟲子。’但是小姨還是嗅到了那股濃濃的糖味,她翻身起來,在我的屋子里找來找去。我突然說道,小姨,你也吃糖嗎?
小姨嚇得坐到了地上,她喘口氣說,你這孩子,你要嚇死我呀。
我拉燈起來,我把被子下面的一罐糖拿出來,我說,吃吧。我有的是糖。 在燈光之下,我小姨的臉蠟黃而氣憤,她的反應(yīng)是我始料未及的,她突然伸出手打掉了那一罐糖,罐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小姨看著破碎的罐子和散落的糖果,眼淚在她臉上無聲地滑落。我有些害怕,我拉了拉她的袖子,說,我不讓你吃糖了,我也不吃好嗎?小姨摟住我,她的眼淚在我的頭發(fā)里穿行,我的頭發(fā)拼命地想要向上飛。小姨說,沒事,你吃吧,你吃你的。
重新睡在床上,小姨抓著我的手,我覺得她的手熱得燙手。小姨問我,你知道我姐姐你媽最喜歡的是什么嗎?我說,糖。小姨嘆了口氣。
在隔壁的房間里,我父親與林麗珍的夜晚似乎更加地平靜,我聽不到任何的響動,甚至連翻身時床的吱呀聲也沒有了。
第二天,等我父親上班去了,林麗珍把我叫到身邊,她身上的藥味熏得我頭昏腦漲,這并不是因為昨天夜晚的睡眠不好。林麗珍出人意料地請求我?guī)退k一件事。我感到很奇怪,自從她知道后令人極不舒服。父親和小姨的表情也夸張地在屋子里飄呀飄,仿佛他們兩人都要飛到天上了。在那個混雜著多種味道的屋子里,這兩個極度想要超越自己性格的人,他們膨脹了屋內(nèi)的空氣,使氣溫驟然升高,我?guī)缀跻阉械囊路摴猓业难劬€被眼皮包裹著,它們陌生地盯著這兩個臉色紅潤的人。我猜不透,他們反常的舉動是因為興奮還是其它別的什么。
值得一提的是我的繼母林麗珍,自始至終她都像一個局外人一樣。她認真地喝著自己的藥,偶爾會用眼睛的余光瞟一下沉浸在莫名的興奮狀態(tài)中的小姨和父親。她的藥還是我給她煎的,藥有些稀。我一直在偷偷地觀察她,我害怕她說我偷工減料,好在她并沒有注意到那副藥的寡淡程度。她喝得非常仔細,以至于我都忘記了她以前喝藥的方式。那一小碗藥不像是能夠治愈她傷病的苦口良藥,而是毒藥。
他們兩人在酒酣中的談話讓我感覺到那個春天格外地寒冷。
小姨說,你早該下決心,把真相公布于眾。
父親說,我不敢,他權(quán)力大,高高在上。
小姨說,那你也不能屈服于他的高壓。屈辱地接受他給你的安排。
父親低下頭,可是我真的很愛你的姐姐。
他們的談話在這里斷了好一陣。兩人的話題突然轉(zhuǎn)到了其它毫不相干的東西上,所以當(dāng)他們不由自主地重新回來時,我甚至覺得他們言不由衷。父親說,你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父親的提問讓小姨非常不滿,她反駁道,你說什么呢,不是我說的,而是事實,那些是事實,你聽好了,他利用自己的官位逼迫我姐姐就范,懷了他的孩子,他卻把我姐姐像個商品似地轉(zhuǎn)交給了你,等我姐姐生下孩子之后,他又殺了我姐姐。
父親說,是呀,他殺了她。他是怎么殺的?
小姨說,你怎么是個木頭腦子呀,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怎么會不記得了。我姐姐是被他投毒致死的。
是呀,投毒。父親喃喃自語道。
兩人在達成統(tǒng)一的思想后,表現(xiàn)是截然相反的。我小姨站在我們的院子里,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竇娥冤》,她沒有唱完,便沖出了院門,跑進了茫茫的黑夜之中。小姨凄婉的歌聲還在院子里站立著,像是她本人睜大著雙眼,仍然在盯視著我的父親。父親此時已經(jīng)沉沉睡去。他倒在地上。林麗珍讓我?guī)退迅赣H抱上了床。父親的身體重得像個死人。林麗珍滿頭大汗,她的汗在午夜的燈光之下都染成了中藥的顏色。我剛要抬腳回到我的屋里,林麗珍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她問了我一個非常奇怪的問題,她問,你害怕嗎?
我的頭脹脹的,都是酒味熏的。我隨口問,害怕什么。
她說,一切。
我搖搖頭,說,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但是事情卻急轉(zhuǎn)直下,讓所有人都應(yīng)接不暇。
那個燥人的夜晚,小姨從我們家走之后,她被姜衛(wèi)國用一輛吉普車偷偷地接走了。那個夜晚,我們根本沒有聽到什么汽車的聲音,我懷疑是小姨離開我們家有一段距離之后,他們才在某個地點會合的。但不幸的事情最終導(dǎo)致了事情向相反的方向發(fā)展了。汽車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沒有人知道,連事后我沉默而落難的小姨也對此絕口不提。人們知道的一個事實是,汽車在中華橋下出了車禍。開著單位的車的姜衛(wèi)國被一塊玻璃擊穿了腦袋,當(dāng)場斃命。我小姨不知算是幸運還是因為其它的原因,人們趕到時看到的她距離出事的車有五米遠。小姨的小腿摔斷了,肋骨折了兩根,萬幸的是她還活著。當(dāng)我父親趕到醫(yī)院時,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探她的鼻息。沒想到我小姨說了句,還活著。
死了的姜衛(wèi)國和受傷的小姨也沒讓別人放過,據(jù)說,我小姨被人發(fā)現(xiàn)時,衣衫不整,而姜衛(wèi)國也好不到哪兒去。姜衛(wèi)國突然從云端跌到了地下,一夜之間就成了一個道德敗壞的典型。我清楚地記得,我小姨被拉去開批判大會的那一天,陽光照得人的眼睛都發(fā)酸,在小姨的身邊,放著的是一張姜衛(wèi)國的照片,不知道是他們的工作疏忽,還是因為姜衛(wèi)國只留下那么一張照片,那張?zhí)卮筇柕慕l(wèi)國看上去乳臭未干,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所以,當(dāng)他們義憤填膺地聲討姜衛(wèi)國的流氓行徑時,那張照片就顯得尤其地滑稽可笑。當(dāng)然,站在臺上東倒西歪的小姨也好看不到哪兒去,她的臉上沾著膠布,腿上還打著石膏。
除了陪姜衛(wèi)國的照片被批斗了一次外,小姨還游街示眾了一次。我一直跟在她的身邊,我想讓她看到我,好給她一些勇氣,但是小姨始終都沒有朝我看一眼,她低著頭,頭發(fā)遮住了她的眼簾。
父親本來是想讓小姨住到我們家,但是小姨堅決沒有,我自告奮勇地去陪著小姨。晚上,小姨突然想到了姜衛(wèi)國,她告訴我說姜衛(wèi)國不是個好人,姜衛(wèi)國不得好死,但是他都死了,他做過的所有壞事就都可以一筆勾銷了。我不明白為什么她恨姜衛(wèi)國,卻還和他混在一起,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她要原諒罪有應(yīng)得的姜衛(wèi)國,更加讓我疑惑不解的是,那天晚上,她居然還讓我陪著她去尋找姜衛(wèi)國的骨灰。據(jù)說,姜衛(wèi)國的尸體因為沒人認領(lǐng)而直接進了火葬場。她讓我去找黃小洪給姜衛(wèi)國做一口小棺材,她說,我們找個地方,把他埋了吧。
黃小洪聽了我的話,嚇得死活不肯做。
我說,那我自己來做。
黃小洪離我遠遠的,他說,我可一點責(zé)任都沒有,那是你自己干的。
所以,我捧著拿回家的那個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盒子是我親手釘?shù)摹:凶佑形迨迕滓姺剑崞吲ぐ说模€露著大縫。但是那口小棺材并沒有派上用場,因為我們沒有在火葬場找到姜衛(wèi)國的骨灰。我安慰小姨說,不管怎么樣,我們找過了。
小姨說,你這孩子,我用你來安慰嗎,我認識的所有人,不管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如何,我都不想讓他成為孤魂野鬼。
她接著說,姜衛(wèi)國是個孤兒,在這個世上,不管他以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都是孤獨的。就連他死去也那么孤獨。我真的為他感到悲傷。我小姨的悲傷是源于內(nèi)心的,我相信,在那一刻,小姨心中的姜衛(wèi)國已經(jīng)徹底地解放了,他的好與壞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不再孤獨了。
父親也在關(guān)注著小姨的境遇,當(dāng)我跟著小姨游街示眾時,父親也遠遠的跟在我們的身后。父親沒有膽量沖到最前方,他始終就是那么懦弱。只有在游街結(jié)束之后,他緩緩地移到了小姨身邊,小姨悲涼的心能夠把我們的手給凍傷。小姨的絕望使他亂了方寸,她猛地撲在父親的懷里,嚎啕大哭。父親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看了我一眼。我裝作什么也沒有看到,把眼睛挪到別處。我不知道那一刻父親是否想到了母親。他把小姨摟在懷里。小姨痛哭之中仍然對父親的愛撫感到了懷疑,她問父親,你在想我姐姐嗎?
父親內(nèi)心的軟弱不允許他撒一丁點的謊,他誠實地說,是的。
小姨問,你真的抱過我姐姐嗎,就像你現(xiàn)在抱著我的樣子。
父親仿佛是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了,他急忙推開了小姨。小姨對突如其來的變故猝不及防,她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她怒沖沖地質(zhì)問,你要干什么?
父親連忙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小姨定了定神,她蒼白憔悴的臉上流露著無盡的憂傷,她沒有忘記自己剛才的提問,她追問父親,你和我姐姐有過親密的接觸嗎?
這一點顯然觸到了父親最敏感的那根神經(jīng)上了,他的聲音變了調(diào),聽上去像是打了幾個彎。他說,我們是夫妻,你說我們應(yīng)該怎么做。他故作輕松地說。
小姨說,我今天懶得跟你嘮叨個沒完,我渾身像是散了架。你別騙你自己了。我姐姐都跟我說過,她從來就沒愛過你,她的眼里從來就沒有你,她說她只把你當(dāng)成一團空氣。
小姨的話是致命的。父親沒有想到,在小姨最絕望的時候,在她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時,她念念不忘的還是我的母親,父親曾經(jīng)的名義上的妻子。那個時候的父親才是最失落的男人。
我看著父親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他沉重的腳步聲像是一個個疑問,落在我們的心頭。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存在。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鲆曃以谄渲械慕巧掖蠼辛艘宦暎喊职?
我長這么大,這還是第一次開口叫他爸爸。我的喊叫起到了作用。父親停下來,他扭轉(zhuǎn)脖子的舉動顯得十分地夸張而可笑,好像他的脖子是石頭澆鑄的。他瞪著兩只驚奇而迷茫的眼睛,看著我。我笑嘻嘻地看著他。我突然之間對他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親近感。我覺得這么多年,不管我多么地不喜歡他,我都是和他站在一起的。一個高,一個矮,一個瘦,另一個也瘦;一個沒有笑臉,一個會在沒有他的日子里發(fā)笑。
父親不習(xí)慣地揮揮手,以后別再叫我。他是這樣說的。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向外沖去。
我追到門外,我高聲喊道,爸爸爸爸爸爸爸
父親的背影越來越遠,他跑得太快了。我的聲音根本追不到他。
后來我感覺到了我背上的手,那是只無力而柔軟的手,那是小姨的,她輕聲說,他跑遠了,他跑得比兔子還快。
那場車禍顯然給了我小姨非常致命的打擊,她感覺這樣突然的變故并不是平白無故的,不是沒有原因的。她對我說,她在事發(fā)現(xiàn)場看到了一個人的眼睛,她說她在昏迷之中仍然能認得出那雙眼睛。那是一雙居高臨下、不懷好意的眼睛。她對我說,那個人就是郎漢民。她憂郁的表情表明,我的小姨依舊停留在對歷史的追憶之中。我突然想到了數(shù)年之前的那個陽光如波濤般翻滾的冬天,我問小姨,我還以為你絲毫不恨他呢。小姨感到十分地疑惑。
我說,當(dāng)時是你把他領(lǐng)到我身邊的,我的腿斷了,他還給了我一盒糖。
小姨笑了,你也想去叫他爸爸嗎?
我生氣地扭過頭。其實我對那個郎漢民一點也沒有興趣,他和我未曾謀面的母親一樣那么遙不可及,他們與我的生活毫不相干。我的生活里有我不喜歡但充滿了柔情的父親,有我一往無前的小姨,還有那個設(shè)想著生命盡頭的林麗珍。這樣的生活對于一個男孩來說雖然并不值得驕傲,但也夠了。
小姨接著說,你別想太美了,他不是自愿去看你的。他是我硬拉著去的。他是不情愿的。他以為他用一盒糖就把所有的罪過給掩蓋了,他想得美。
我不解地問,那你非拉他來干什么?我是在埋怨她把我的生活給打亂了,一個男孩只是一個小水瓶,裝些透明的水;我不像大人一樣是個大醬缸,想裝什么就裝什么。小姨的回答證明了我的判斷,我小姨確實是個大人,她內(nèi)心的醬缸比我想象的還要大。小姨說,我不過是想看看這兩個男人的反應(yīng),一個是你父親,一個軟弱的好男人,一個是那個壞男人。
小姨對男人們的考驗仍在進行中。她對于那次車禍的疑慮注定了她會繼續(xù)下去。她在尋找郎漢民,她認準了那場車禍必定與心懷不軌的郎漢民有關(guān)。于是我小姨的仇恨并沒有因那個死去的姜衛(wèi)國,也沒有因她自己遭受到的不公正的對待而四散而去,在她仇恨的中心,那個叫郎漢民的男人越來越像一團線,她在順著每一個線頭,試圖找到某個答案。而我小姨究竟要尋找什么,沒有人知道。車禍與游街之后的小姨變得信心堅定,她把每一天,每一小時,甚至是每一分鐘,都當(dāng)成了她沖刺的起點。在很多時間里,我的步伐都無法跟上她。我小姨像一個瘋狂的長跑運動員,她的腳步幾乎跑遍了我們城市的大街小巷。她的表情興奮無比,絲毫也不沮喪,她擦著臉上的汗水,對我說,他比一只狐貍還狡猾。
她對憂心忡忡的父親說,讓你那個病怏怏的女人去死吧。
小姨的話一出口,我們家的院落便像紙糊的一樣搖了搖。父親緊張地向屋子里看看。屋子里飄出來的是一股濃濃的藥味。沒有聲音。
實際上,郎漢民的厄運并沒有因為姜衛(wèi)國的消失而離去。郎漢民的人生仍然是漆黑一片。他比姜衛(wèi)國好不到哪兒去。姜衛(wèi)國的孤獨只是因為一場意外,如果不是那個讓人揣摩不透的車禍,姜衛(wèi)國還會站在郎漢民的頭頂之上撒尿。郎漢民徹底失去了人生的自由。連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關(guān)在什么地方。有時候人們會在被批斗的人當(dāng)中看到郎漢民,除此而外,他好像失蹤了一樣。等他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那個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的郎漢民已經(jīng)是個垂死的人了。
有人把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送到了醫(yī)院。
那天是父親的休息日,他一如既往地為林麗珍煎著中藥。林麗珍那天的舉動在之后的幾年時間里都給父親留下了一個猜不透的謎,也給他留下了永久的悔恨。她孱弱的身體出人意料地來到父親的身邊。父親的專注因為林麗珍目光的注視而走了樣。他勸林麗珍回到屋子里去,藥很快就會好。林麗珍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她突然說到了死亡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她問父親,你想過死嗎?
父親愣了愣,這一次,父親是頭一次以心去面對林麗珍。在他的心目中,林麗珍只是一個病人,他喜歡去照顧她,他的所有的生活與思想仿佛都停留在林麗珍喝過藥之后的那一瞬間,那一瞬間她臉上出現(xiàn)的略帶痛苦狀的幸福。數(shù)年來,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父親囁嚅道,你問這個干什么?
林麗珍說,我只想知道,死對你意味著什么。
父親顯然沒有充分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即使是當(dāng)初他接受了林麗珍,接受了她無可救藥的身體,死亡這個詞也沒有進駐過他的頭腦。父親突然間笑了笑,你別開玩笑了,誰死?誰要死?
林麗珍說,如果是我呢?
父親逃避的眼神說明那個詞已經(jīng)開始在他的內(nèi)心涌動。父親靜默著,他在尋找答案。這個答案那么沉重,所以他思考的時間過于地漫長了,藥在火上輕輕地唱著苦澀的歌曲,林麗珍滿懷期待地等待著父親嘴里吐出來的某句話。但是父親終于還是沒有說出那個她渴望的答案,父親的思考被打斷了。打斷父親的是醫(yī)院派來的人,那個人開著一輛救護車,他把父親連拉帶拽地給帶走了,父親留給林麗珍的只有一句話,等我回來再說,醫(yī)院里有一個病人,快要死了。
林麗珍想要問他一句,醫(yī)院里的死亡和她的死亡哪一個更重要,話還沒說出口,父親就像旋風(fēng)一樣消失了。
父親趕到醫(yī)院時就忘記了林麗珍那個奇怪的問題,眼前的那個病人已經(jīng)來到了死亡的懸崖邊,父親看了一眼就能把那個血肉模糊的人認清楚,盡管他的臉上滿是污血,盡管他的身體已經(jīng)非常地瘦弱,盡管他無法說一句話,但父親知道,那個躺在急診病床上,那個氣息細若游絲的人是郎漢民確鑿無疑。父親猶豫著看著那張臉,他伸出手,在那人的臉上擦了擦,越擦那張臉越難以辨認。躺在那里的那個男人仿佛是一個出土的文物。我不知道,那個時候,父親的內(nèi)心在作什么樣的掙扎,我只知道,當(dāng)我來到醫(yī)院里,我看到的父親和他出門時完全是兩個人,他靠在自己辦公室的椅子上,像是被抽干了血的軟體動物,他臉色蒼白,目光無神,四肢軟軟地搭拉著。我叫了他一聲,兩聲,他都沒有聽到。我使勁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才從椅子上滑落下來,砸到我的腳面上。我大叫了一聲。父親就是被我的叫聲給驚醒的。父親看著我的樣子好像他剛剛還魂。
我對父親說,她不見了。
父親怔了怔,問我,誰不見了?
我說,林麗珍。
父親這時才慌了神,自從林麗珍進了我們家,自從她成為了我的后媽,她就一步也沒有邁出過那個有些冷清的家。父親的疑問寫滿了蒼白的臉,他問,她去了哪里?你怎么就沒有看住她呢?
我不是看管她的人,我們那個家也不是監(jiān)獄,所以父親的疑問我很不滿意。父親看我一臉的不高興,便拽著我向醫(yī)院外跑。剛走到醫(yī)院外面,就碰到了小姨,她攔住父親,問他是不是見到了郎漢民。父親點點頭,又搖搖頭。小姨說,你給了他一耳光?你踢了他一腳?你用針頭插滿了他的身體?
父親無力地用下巴向醫(yī)院里指了指,他說,他在里面。我們匆匆地告別了小姨。我們甚至沒有看到小姨迫切地跑向醫(yī)院里的背影。
父親沒有騎他的自行車,我們只有跑步回家。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一個大人的力量是不可信的。跑出去沒多遠,我就能清晰地聽到父親粗重的呼吸聲。他不時地還要停下來蹲下身子,歇一下。
我們跑回到家時,父親的目光證實了我所言不虛。我們空蕩蕩的家布滿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不是藥味,也不是糖的味道,而是其它的。我說不清。父親推上他的自行車,帶上我,可是一走出家門,父親就有些猶豫不決。到底應(yīng)該到哪里去尋找一個失蹤了的病人,這個問題就像是突然降臨的夜晚一樣,把父親緊緊地包裹住了。父親帶著我在附近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亂轉(zhuǎn)一通,我們自然是毫無所獲,父親問我們碰到的每一個人,看沒看到過一個女人,她身上滿是藥味。后來還是我的頭腦里靈光閃現(xiàn),我突然想到了林麗珍和我之間的那個秘密。我興奮地對父親說,去黃小洪那兒。父親開始還不信任我,他一定是感覺到不知要向何處去,便把車拐向了黃小洪的木匠場。
院子上方掛著一盞昏黃的燈,燈光下,黃小洪正在吃晚飯,他的父親老黃頭也在。老黃頭的那匹馬死了,他是想讓兒子給他心愛的馬打一口棺材,能把馬的頭放進去。那個大大的院子里滿是木頭和油漆的味道。院子里停了大大小小的棺材有十來個。黃小洪說,他沒看到過林麗珍。他一整天都沒有動地方,他根本沒看到過林麗珍的影子,他笑著說,沒有人來我這里,他們都說我這里晦氣。
我突然問他,她的棺材在哪兒?
黃小洪一怔,誰的?
我說,林麗珍,還有誰的。
父親萬分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他是在向我要一個答案。我來不及向他做任何的解釋,我跟在黃小洪的身后,走到最里面的一口棺材前,他伸手指了指。我走到棺材前,我的心咚咚跳得厲害。我不敢去打開棺材蓋。 黃小洪說,我給你說過,誰也沒來過,你們還不信。他隨手就打開了棺材蓋,昏暗的光線之中,黃小洪的反應(yīng)幾乎肯定是所有人都無法想象的。黃小洪的整個身體都凝固了約有數(shù)十秒鐘,然后隨著棺材蓋落地的巨響,他整個人頹然地坐到了地上。被眼前景象嚇得失魂的黃小洪并沒有就此死去。他的死亡還有另外的故事。我想要說的是棺材中的那個人,那個平靜地躺在那里的那個女人,那個似乎一生中都在病痛中渡過的女人。我們顧不上黃小洪的膽量,父親和我都探過頭去,借著微弱的光線,我們看到了躺在那里的林麗珍。父親急忙伸手去拉躺在棺材深處的林麗珍,可是,父親的力量在那一刻仿佛都被黃小洪給帶走了,靜靜地躺在了地上,父親手上用不上勁,急得他直喘氣。老黃頭趴在地上,呼喚著黃小洪。我手忙腳亂地想幫助父親一下,我伸出雙手去拽林麗珍,可是躺在棺材里的林麗珍頑固得像塊石頭。最后還是被黃老漢弄醒的黃小洪幫我們把林麗珍弄出了棺材。其實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林麗珍的脈搏已經(jīng)停止了跳動,她的頭發(fā)落在我們的目光里,像是一堆雜草。父親絕望地坐在地上,他的手緊緊地握著林麗珍的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與林麗珍之間這么親密。在黃小洪滿是棺材的院子里,父親表現(xiàn)得足夠堅強,他沒有落淚,而我,只感到了一陣陣的涼風(fēng)在背后刮著。父親謝絕了黃家父子的好意,堅持要自己背著林麗珍回家。黃小洪不住地埋怨自己,他說不可能呀,我一整天都呆在這里呀,一個大活人怎么就進了棺材,就成了死人呢。黃小洪的疑惑永遠都無法解開。
父親的淚是在剛剛走出黃小洪的棺材院子里落下的。一路之上,淚水就沒有離開過父親的臉。我們行進的艱難深深地銘刻在我成長的記憶中,多年之后,父親離我而去的時候,我看著那個逝去的生命,突然間就想到了這個難以忘懷的夜晚,這個夜晚似乎貫穿了父親的整個一生。
默默地走在旁邊的我推著父親的自行車。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能聽到的是自行車慢慢滑行與父親的喘息交相呼應(yīng)的聲音。
回到家里,不知已經(jīng)是深夜幾點了,父親把林麗珍放到了她每天躺著的床上,我們倆在兩邊坐著。我想去開燈,父親制止了我。我們坐了有一會兒,父親的呼吸不再像是整個夜晚的風(fēng)箱時,他突然問我,你也想離開我嗎?
我被父親問得不知所措。這個問題我從來就沒有考慮過。
父親似乎并不想馬上得到答案,他接著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林麗珍,還有你。
我說,我知道。其實這些問題我根本沒有想過,我只是順著父親的話在說。
你知道?父親感到很奇怪,我把林麗珍娶過來也許是個天大的錯誤,可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無法改變它了,它會讓我后悔一輩子。
我說,我知道。
父親仿佛沒有聽到我的話,包括你,我為什么要接受你,你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知道嗎?你根本不是我的孩子。你是你媽的孩子。
我說,我知道。
黑暗中的父親也許垂下了頭,我看不到。父親說,我是個自私的家伙,我心里只有自己,而沒有任何人。所以,你們都可以恨我,可以離開我。林麗珍已經(jīng)走了,你呢?
我想了想,說,我不會。
父親問,為什么?
我還在斗爭,這個問題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太難回答了。這時,我們就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那個聲音打破了屋子中的絕望和沉悶。我來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是個孩子,他沒有任何錯。那個聲音說。
是的,發(fā)出這個聲音的是我的小姨。她推開門走了進來。她也許一直就在我們的院子里,我和父親的對話她肯定也聽到了。小姨一進屋就打開了燈,她說道,你們父子倆黑著燈說瞎話呢。
小姨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僵硬的林麗珍,她問,她怎么了?
父親說,我不用再給她煎藥了。
小姨走到床邊,看了看林麗珍的臉,嘆了口氣。說道,她跟著你,一點也不幸福。你根本不愛她。這樣對她也是個解脫。
父親沒有說話。他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淚痕在臉上劃出了許多道道。
小姨說,我從醫(yī)院里回來。
父親啊了一聲。
小姨又說,我從醫(yī)院里來。
父親還是沒有接她的話茬。
小姨忍不住了,她吼道,你怎么不問問被你救活的那個人,你痛恨,我痛恨,我們所有人都痛恨的那個人。
父親說,我困了,我想睡覺。
小姨顯然也困了。我走過去拉滅了燈,父親躺在林麗珍的左邊,小姨在右邊,我挨著小姨,我第一次感覺到那張床有那么大,大得可以盛得下所有的人。它像是一塊平坦而廣闊的土地,迎接著我們。
黑暗中小姨的話也許會跳過已經(jīng)死去的林麗珍,艱難地來到父親的耳朵里,或者心里。沒有人知道,父親是不是睡著了,只有小姨有些憂傷的話在屋子里飄蕩:
我見到了郎漢民。他說當(dāng)他從窗戶飛身躍下的時候,他說他看到自己從樓上飄下的樣子,像是一塊布。他還聽到了自己的身體與地面相撞的聲音。他說那聲音很怪,很難聽,如同被人跺了一腳似的。那個時候他知道自己確死無疑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還能活著看到我。他以為自己真的死了。那種感覺比他在戰(zhàn)場上時還要明確。但是他沒有死成,這還得感謝你。他說,他的身體里流著你的血。他說護士告訴了他一切。他說,你幾乎把自己所有的血液都給了那個你內(nèi)心痛恨的人。我看著他的那張臉,那張臉上干干凈凈的,一絲受過傷害的痕跡都沒有出現(xiàn)。我看著那張臉,有一些疑惑,我甚至懷疑自己到那里去的意義。是你,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你給了他新生,卻留給了我無盡的惆悵。我去醫(yī)院僅僅是看他那張已經(jīng)恢復(fù)生命的臉嗎?那么又是為了什么?我突然間感到了恐懼。我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我生活的目的在何方。我呆呆地站在他的病床前,像一個真正的傻瓜。他的一句話突然間提醒了我,他說,你跟你姐姐很像。這時候我想起了我姐姐的照片。他說,確實有一張照片,我姐姐的。但是不在他手里。那張唯一的照片在哪里,只有你知道。
小姨問,你告訴我呀,那張照片在哪里?
父親也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