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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人

2007-12-31 00:00:00黃孝陽
山花 2007年7期

暮色漸深。空氣因此顯得格外陰冷。

太陽仍不肯落去,高懸城市上空,是一面蒼白的小鏡子,沒有半絲熱量。高樓建筑如同一堆紙糊的模型。車水馬龍,乍眼望去,灰蒙蒙的一片。酒店門口一群熱熱鬧鬧的人。應該是人,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與小學識字本上畫的一樣。一個老人跟在一個中年男人身后。男人步履挺大,每邁一步,老人得走兩步。老人頭發花白,嘴巴擰到半邊臉上,左手急速擺動,右手托在中年人屈起的左手肘關節處,嘴里急急切切,“主任,這邊走,小心臺階,哎。”奴才活做得這么地道,是廣大群眾學習的好楷模,真沒委屈這把年紀。

他抬頭望向天空。麻雀,一撥一撥,被風胡亂扒拉,樣子與水車上旋轉的葉輪差不多,嗖嗖打轉。風大了,嗚嗚地吼,比胳膊粗的木棍還要猛,狠狠地敲落。滿空濺起無數個驚慌失措的小黑點。尖銳的鳥鳴聲刺入耳里,驀然間放大成一顆顆閃閃發光的星星,在前額處直晃悠,并嘬起響亮的口哨聲。路兩邊是法國梧桐。樹干略帶潮濕,樹疙瘩上貼著半張已被風雨侵蝕得只剩半邊臉兒的小廣告,是專治梅毒與淋病的,這種“牛皮癬”糊滿城市的每一處。廣告的右下角掛著一串青色的鼻涕,鼻涕上還粘著一粒灰白色的鳥屎。他側過身,想離開,一個家伙從后面膀闊腰圓直撞過來。頭在樹上重重一敲,牙縫間進出涼氣,腦袋里咔嚓響了一聲,像有什么東西斷了。粘有鳥屎的鼻涕準確地涂在他的右臉頰上。胃部一陣猛烈的抽搐,酸澀的液體直沖腦門,他還沒來得及咬緊牙關,它們已沖出嗓子眼。

他用衣袖擦臉。撞了他的男人大步奔向街道那邊,一臉鐵青。就算趕著去火葬場投胎轉世也犯不著這般生猛吧。他在肚子里小聲說了句,又替他對自個說了聲對不起,才心滿意足地抬起頭。那西楚霸王似的男人又撞翻一個女人。女人噼哩叭啦連翻幾個跟斗,褲腿被鐵柵欄上的銳角拽住,嘩啦一下,露出里面暗紅色的健美褲。女人沒哭,傻了,坐地上。沒人理會她,她像一堆糞便,對了,就是那男人剛排泄出的,現在的人越來越不要臉,眾目睽睽之下竟然隨意大便。他不無惡毒地想著,心里恍恍惚惚有了些快意。紅燈亮了,人流車流曳然而止。戴黃袖套的老人瞥了一眼女人的腿,迅速擋在一輛已壓過斑馬線的自行車前。一個頭發金黃的少年被紅燈攔在女人面前,猶猶豫豫地向女人伸出手。女人頓時放聲尖嚎。這是豬的嚎聲,且應該是一只剛被人捅了一刀的豬。少年立刻縮回手。那女人順勢一躺,一把抱住少年的腿,“小兔崽子,撞了人還想跑?老娘與你沒完。生孩子沒屁眼的、殺千刀雷公劈菩薩咒的、先人板板拖棺材的……”

這女人不會真被撞糊涂了吧?各地方言層出不窮,難道她剛參加完快樂大本營?又莫非她心知肚明他在生理方面的優勢,比太監還略勝一籌?這是大師級的人物。古龍小說中的那些絕頂高手比的就是這股子氣。他暗暗贊嘆。女人邊罵,手掌邊撮成刀,剁得水泥路面咣咣作響,一個磕碰不打,一個唾沫星子也沒浪費。她可以開一個專門罵人的培訓班,又或加盟某討債公司,一定大發利市。是否要上去提醒她一句?綠燈亮了。人如流水馬如龍。驚慌失措的少年使勁地扳女人的手指。沒有用的。這是女人,不是女孩。她們是兩種生物。他暗暗為少年感到惋惜。落人蛛網里的蟲兒不管如何掙扎,它的一切舉動只能證明他會成為一道食物,除非它的力氣大得足以將蛛網撕破。但少年若朝女人當胸踹上一腳,就真的成了兇手。悖論無所不在。人大抵就是活在這些互相沖突的概念里。所有克利特人都說謊,他們中間的一個詩人這么說。他不無懊惱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愛還是不愛?一個男人被婚姻折磨后還能剩下多少力氣?頂多也就能從喉嚨里擠出那個讓女人妥貼舒服的字眼。少年與女人廝打成一團。女人兇狠的爪子撕得少年的臉鮮血淋漓。少年的拳頭也沒吃素,砸得女人鼻青眼腫。他們身邊已圍上一圈興致勃勃的看客。老天爺往每一個人臉上都吐了唾沫。要不,為何他們臉上都露出令人惡心的痕跡?少年顯然不是女人的對手,脖子被女人死死掐著,沒多久,嘴里發出哭聲,像一條被扼住七寸的蛇,嘶嘶地響。他的脖子上應該會留下一些月牙狀的淤痕。這是一種符合大多數女人審美尺度的形狀。他望向女人,女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脖子上的肉抖個不停。這是一頭從侏羅紀來的暴龍。每個女人最后都是一頭暴龍。

他不無傷感地想著。

她也是這樣的。雖然沒有這個女人這樣黑,這樣肥。她哭起來的時候鼻子眼睛嘴會皺成一小團,仿佛隨時都可能斷氣。有時,哭著哭著,就沒有了半點兒聲息,眼珠翻起,手腳抽搐。他就不得不趕緊蹦過去,手忙腳亂地掐她人中,她醒過來,哇一聲,人奔向了廚房。廚房里有煤氣管道。廚房里還有菜刀。還有從超市買來的洗衣粉,若吞下去,這也得管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喊爹。他只能迅速從抽屜里翻出早已寫好字的紙牌,掛在胸口,撲通一下,直挺挺跪下,蠕動膝蓋,一步步往廚房方面走去。紙牌上的字隔三差五要換,要求言簡意賅,一針下去便能觸及靈魂。比如,“我是狗。”又比如,“我罪該萬死。”認識錯誤總是很快,改正錯誤總是很慢。很多個夜里,她憤怒地用手指頭戳在他腦門上,說,狗改不了吃屎。他非常清楚一條吃屎的狗會死得多么辛苦。首先是人拿棍子敲,敲死;再拿繩子吊,吊死;又扔入土里埋個幾天幾夜,悶死;最后從土里扒出,扔入沸水燙,燙死。所以,他沒敢再吱聲,躺在床上側過身去看窗外。書上說玉皇大帝的外甥也養了一條狗,天天吃香喝辣,不必吃屎,可惜整個天庭也就那么一只。天上的“養狗證”一定很貴。

喉嚨里癢得厲害。他抖抖索索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南京”,小心撕開煙盒上的塑料封皮。沒有人看他,他還是感覺他是一個賊,他轉過身,身體與墻壁形成一個銳角,又緊張地往四周掃了一眼,再劃著火柴,然后長長地吐出一串煙圈。煙是她買的,說得抽一個月,抽好點,抽少些。他記得當時問她為何不買“白沙”,一樣的價錢可買兩條。她發了脾氣,把煙甩在他臉上。他知道她很委屈。她一向討厭男人抽煙。她肯為他買煙已是做了極大犧牲。他趕緊軟了下來,并向她保證這條煙一定會抽一個月。又問她,是不是發獎金了?她沒理他,轉過身,擰開電視,一屁股坐下,腳后跟一蹭,甩出一只高跟鞋,另一只鞋子掛在大腳拇趾頭晃過來晃過去。她面無表情。他暈頭轉向。他拿不準主意該說些什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愣了一會兒,伸手去抱她,手剛按到她胸口,她已迅速彈起,眉毛一豎,脆生生的牙齒咯吱一咬,這也怨他,他剛從外面回來竟然忘了洗手,活該滿臉唾沫。

額頭隱隱生疼。今天是他生日。昨天他與她吵了一架。忘了為什么吵,只記得她那張扭曲的臉。她還扇了他一記耳光。手勁很大,那記耳光脆生生,貨真價實。他下意識地摸了把臉,還是疼。不過這可能與她無關。他縮起脖子。夜色來了,像一塊布,當頭罩下。那些竊竊私語的人群被躲在帷布后的魔術師變走了。垃圾筒上躺著一支爛口紅。一個少女在吃麻辣串,嘴巴血紅。戴黃袖套的老人在看少女的乳房。一只黑翅膀的鳥在老人頭上拉屎。風真大,像頭受了傷的熊瞎子,伸著舌頭到處亂舔,每舔一下,臉上似乎被撕下一層皮,火辣辣的疼。女人已經大獲全勝,那少年被她拖到一個商店門口。他聽見幾個行人在接頭接耳,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得了,撞了人不肯承認也就算了,還動手打人?他又聽見幾句臟話,都與英文字母“B”有關。他瞟了眼紅綠燈,心中一動。一個體積這么龐大的女人怎可能分辨不出是誰撞了她?這里又不是在黑燈瞎火的小巷里。事情的真相應該是女人所述,不然,這少年為何不再掙扎?少年一定心虛了。而把他撞到樹上的人也一定是他。真疼。他揉揉額頭,腦袋里竄入了幾只大頭黃蜂。

我給你講個故事。一對夫婦在過鐵路。女人在說,男人在聽。都是一些閑話。女人說得很開心,男人聽得很認真,兩人手牽手。女人的鞋子不小心崴入兩根鐵軌的凹槽,鞋帶扣死在一顆生銹的鉚釘上。一開始兩個人還有說有笑,互相逗樂,幾分鐘后遠方響起刺耳的汽笛聲。火車轟隆隆駛近。女人嚇白臉,男人也慌了神,但女人就是拔不出腳。看著越來越近的鋼鐵怪獸,女人拼命地往外面推男人,手甚至抓裂了男人的臉。男人沒有離開,反而在火車撞來的一剎那猛地抱緊女人,高聲喊道,親愛的,我們在一起。

你聽過這個故事嗎?你一定聽說過。很多雜志上都有,臭了街。問題是,你相信它嗎?這并非煽情的故事,是一道智商測試題。可惜大多數人都做不出來。事情的真相是:A.男人的腳也崴在凹槽內,只好吼上這么一嗓子;B.這是一個想出名想瘋了的男人,所以這一嗓子喊得特力拔山兮氣蓋世,以至轟隆隆的汽笛聲一下子就成了蚊子叫,人們都聽見了他的表白;C.謀殺。男人的腳就踩在女人腿上。故女人要與男人廝打成一團。你不想讓我活,我也得讓你死。為在眾目睽睽下掩蓋罪行,男人發出嚎叫。何況,女人畢竟是一種智商有限的生物,容易被感動,當男人說出這么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她完全可能在一瞬間產生幻覺,松手放男人逃脫;D.這是一個丈夫對她已有審美疲勞的女人做的白日夢。

你喜歡哪種真相?沒人能夠得知真正的真相,那是上帝的領域。所以大家都是在根據他的意愿將一些東西七拼八湊。耳聞不如一見,從來都是一句誑語,你以為你看見的便是真相?噢,請原諒我粗俗的比方。你見過人怎么喂豬嗎?所謂真相,就是人倒在石槽中的豬食。你有選擇吃不吃的自由,你偶爾能哼哼唧唧幾聲,不斷抗議,獲得今天吃那種豬食明天吃那種豬食的小范圍內的自由,但你絕對沒有竄出豬圈大模大樣坐在餐桌前啃紅燒魚塊的自由。

你叫貝殼?遠古時的人都拿貝殼當錢用。我喜歡你。我能不喜歡你嗎?錢是好東西。何況你的鼻子這么小,眼睛這么小,就連這張嘴仍是這么小。我喜歡小巧玲瓏的女人,胸脯上隨時蹲著兩只吵吵鬧鬧的小白兔。謎面是小白兔,謎底是什么?哈哈,里面藏著一只流氓兔呢。所以,她們在床上往往非常棒,讓人忍不住總想伸手去拽那只兔子的短尾巴。

不要相信男人。男人這東西骨子里長滿糞蛆,整天說謊,腸子都爛掉了。我這是拿你開涮逗樂。別認真,千萬別認真。一認真了,再好的人也就成了一堆醉酒時嘔出的穢物。人哪,還是顛三倒四不知所云的好些。有一天,你也會這樣。沒事,你別生氣,臉漲得這么紅,人家還以為你是春潮泛動。你可以向我臉上吐口水。我已經習慣了。

貝殼說,她遇到一個神經病。

貝殼說,他嘴極大、眼極小,胡子拉碴,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手上還戴著一個黃澄澄的戒指,一副暴發戶的嘴臉,專門拿些扯卵蛋的玩意兒來騙女孩子。還好她火眼金睛,心里明鏡似的。

貝殼說,這男人真沒品位。泡妞不是這樣泡的。這樣泡出來的妞只會變成一甕酸菜。

貝殼說,這叫裝酷,扮深刻。狗日的。

貝殼說臟話了。你聽見了嗎?

心臟一陣絞痛,他往嘴里扔入幾粒“鎮腦寧膠囊”。月亮掛在屋頂上端,像一個散了黃的雞蛋。真奇怪,月亮竟然是金黃色的。風從屋子外面溜入屋里,再從屋里躥出來。他瞇起眼。他面前有一塊“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婦女用品的廣告牌,模特女郎的腦袋上有條被撕開的裂痕。他砸破了貝殼的頭,用煙灰缸砸的。一個藍色的煙灰缸,是她買的,花了五塊錢,當時她還特意托人弄來一些細小的白色砂粒,擱在里頭。唉,真是太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個煙灰缸。他撓撓頭,拐過街角,在間大排檔上坐下,要了碗鴨血粉絲。鐵爐子邊站著一個黑乎乎的男孩,兩串鼻涕哧溜溜地響。他看了看男孩。男孩看了看他,突然縱身向前,從排檔老板半敞的抽屜里抓出把鈔票,撒開腳丫飛奔。男孩跑得太快,一頭撞上一輛垃圾車,咣當一聲,躺下了,鈔票撒了一地。排檔老板是個中年男人,戴頂臟兮兮的白帽子,見男孩搶錢,人蹦出去,沖到街那頭,往男孩身上連踹幾腳,再罵罵咧咧地往回走。男孩爬起來,拍凈土,抄起車上掃帚,劈頭蓋臉往拉垃圾車的女人身上打。男孩頭上流了血,樣子頗顯猙獰。女人哀聲躲避,在暴風驟雨般的打擊下縮成一小團。男孩扔下手中的掃帚,罵道,“媽的,眼珠子長在屁股上了?”

這很無聊。他聳聳肩膀。坐在他旁邊的一個臉上長著青春疙瘩豆的男孩馬上笑得前俯后仰。這句話有這樣幽默嗎?他沒吃這碗粉絲,付過賬,去網吧,準備打發掉一點時間。他網絡上的ID名叫“已婚男人”。最早他叫“男人”,有人立刻指出天下男人多的是,得加上一些修飾詞,這樣才能凸現出個性。他改名為“我是猛男”,但人家又指出這屬于心理學上的補償效應,隱藏在ID后的人一定陽痿。他再改名為“超級猛男假一賠十”,這個名字讓他著實威風了幾小時,沒多久,聊天室就有人假一賠百了。而且令人心酸的是,女人們對猛男們無一不嗤之以鼻。他問一高人,為什么會這樣?高人答日,雞巴不是掛在嘴上的。他說,如之何?高人說,叫“已婚男人”吧。已婚男人是一杯溫吞水,女人愛喝。

這倒也是。他從此用上這個ID。效果還湊乎,搞掂過幾個MM。但過程往往比跑一場馬拉松還要辛苦,人還沒到終點發生面對面的交鋒,腿已經軟了。他嘆口氣,在對話欄里敲出一行字“MM,我們做愛吧”,復制、粘貼,以私聊的方式逐一發出。煙一直叼在嘴里,粘嘴皮子。他皺起眉,扯下煙蒂,塞入嘴里,大口嚼,呸地一聲吐在桌上淺藍色的煙灰缸內。煙灰缸上印著一種啤酒的名字。他喝過這種酒,不好喝。他拈起帶有血絲的煙蒂,扔入旁邊的垃圾筐。坐在他旁邊的紅頭發的小女孩仰起臉,用奇怪的眼神瞅了他一眼,他豎起眉毛瞪回去。小女孩轉過臉。過了幾秒鐘,他聽見她小聲地對著麥克風說,“哥,我旁邊坐著一個傻逼。特傻。不揍他幾下簡直對不起他。哥,過來幫我教訓他,好不好嘛?”

十來歲就這么嗲,長大了那還得了?

貝殼也嗲。有次去爬山,好不容易登上一處石坡,人還沒喘勻氣,貝殼將整個身體掛過來,一只手搖晃著他的身體,一只手筆直地指向石坡下,嘴里大聲地嚷,看,那里有一顆樹樹。

貝殼,那是一棵樹,不是一棵樹樹。再怎么說,你也是二十八歲的已婚婦人了。他沒好意思看四周笑聲古怪的游人,回家后,苦口婆心與貝殼做工作。貝殼生氣了,臉板板的。他沒理她,等到晚上,他想爬上床,被貝殼一腳踹下去。那一腳真狠,正中心窩。他眼淚汪汪了,這若有一個“男聯”那會有多好啊。他干笑幾聲,向周星馳學習,雙手摳入嘴里,向上提。這一招本來百試不爽,但這次估計自尊心被傷得特別深,貝殼的臉板得越發的平,就算是一面鏡子恐怕也得自嘆弗如。

他只好學貓叫,又學狗叫,再學青蛙跳。

可惜皆無濟于事。

最后貝殼板著臉手指著電視屏幕,說,他們在干什么?

他說,他們在吃飯。

貝殼厲聲喝道,不對。

他腦海靈光一閃,他們在吃飯飯。

貝殼又說,他們現在又在干什么?

他說,做愛愛。

貝殼臉上的線條漸漸緩和,鼻子里冒出一個字,“哼。”

他連忙哼了兩聲。

兩人無話,繼續看電視,沒多久,屏幕上那男人一迭聲地喚著心肝兒,貝殼的手指突然指向他的鼻子,叫我什么?

老婆,不對,是老婆婆。不對,還是不對,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的肺,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大腦。他在嘴里吐出“老婆婆”三字后,立刻意識到他已闖下彌天大禍,馬上放聲高歌。

一抹紅色在貝殼臉上倏然而過,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貝殼臉上已轉換了至少五次顏色,首先是紅,然后是青,接著是白,再接著又是紅,終于恢復了人臉的正常膚色。

誰稀罕做你的五臟六腑?惡心死了。貝殼擻撇嘴,趿鞋,往洗手間走去,哼起小調。他的臉色漸漸活泛,想起一個老掉牙的笑話。一個在看肥皂劇的女人問丈夫,她是他身體的哪一部分。正在工作的丈夫不耐煩地回答:盲腸。他咯咯樂了。吹起口哨,出了這間網吧,進了隔壁另一家網吧。如今十來歲的孩子最是可怕,一言不合,馬上拔刀相向。他親眼目睹過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在一家電影院門口,用電影“古惑仔”里的那種長砍刀,將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剁得血肉模糊。一個染金發的最狠,一邊剁還一邊高歌,“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流淚。”那年輕人真經得住砍,都沒人形了,還能有一聲沒一聲地叫救命。幸好一個路人及時地提醒他,“你都要死了,還喊什么救命?”他這才老實了。

他換了一個聊天室,里面的女人不少。他對一個“漂亮妹妹”說,他說,好久沒見!她說,你誰啊?他說,我呀,忘記了?她說,誰?他說,上個禮拜我們才去開房,怎這么快就忘記了?她說,軍哥?咋換馬甲?靠,你好討厭哩。他說,我不是他。原來你真的去開房呀?那我們也去,好不好?她說,你到底是哪條野生動物?你不說,真生氣了。他說,是三條腿的動物。她說,三條腿?他說,兩條腿中間不是還有一條么?走吧,開房去,不會讓你失望的。她說,你說你是誰,不認識我不去。他說,先出來喝個茶不就認識了?她猶豫了一會兒說,好吧。在哪兒?他樂了,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根煙,美美地咂了口,然后說,在你媽肚子里。

他關機斷線起身結賬,想忍住笑,笑聲還是咕嘟咕嘟從鼻子里冒出來,撒了一地,被風歪歪地一吹,與被撕碎的廢紙差不多。他縮起脖子,往酒店方向走,半路上拐進百貨商場買了套“歐柏萊”化妝品。促銷小姐的臉抹得像一個猴兒屁股。他盯著促銷小姐鼓鼓囊囊的胸脯發了好一會兒愣。貝殼也用這個牌子,但胸脯沒有小姐的大。

貝殼現在在干什么?

酒店里很冷。黑咕隆咚的一團。他開了燈。燈光鵝黃,是一盞即要死去的火苗。他的影子在火苗下微微晃動,又像是一些快要燃燒干凈的灰燼。房間里還是離開時的模樣,被子凌亂不堪,沒有人鋪。這里的服務員的素質未免太糟糕了。他這么想著,瞥見門把上“請勿打擾”的塑料牌,順手取下它,攥緊它。它有足夠的硬度,卻不夠尖銳,不能劃破他的手。

他開了電視。電視上有幾個大喊大叫的瘋子。電視旁邊的那塊長方形的鏡子里還有一個頭發蓬亂的傻子。他看著鏡子里的人,這個人目光呆滯,額頭上有塊黑印。這應該算得上是烏云罩頂。他笑起來說,“你好。”

他聽見這個人說了一聲,“打吃。’

“打吃”是一個圍棋術語,意思與象棋中的“將軍”差不多。他不喜歡象棋,這并不是因為將相王侯寧有種乎之類的狗屁話。將就是將,相就是相,過河卒子總擺脫不掉一股子小人得志的猖狂勁。他喜歡圍棋僅僅是因為圍棋子本身。它們與那些正在發育的女孩子的乳房差不多,小小的,冰涼的。可惜所有的女孩子都要長大成為女人,由低眉順眼漸而青面獠牙。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

他蜷入被子里。還是冷。他用左腳的大拇指使勁地摳右腳腳面,換了個姿勢,再用右腳的大拇指撓左腳腿面。他最早與貝殼躺一個被窩里時,她最喜歡用腳趾頭來撓他。有一次,他剛躺下,她貼過來,皺起眉,說,你忘了脫襪子。他說,我沒。她叫他舉起腳。他就舉起腳。他確實沒穿襪子。她就笑,說,你皮膚真粗。我還以為是襪子呢。他也笑,他腿上毛茸茸的汗毛是不少。他抽了下鼻子。屋里沒有她的味道。這只是一間標準客房。有兩張床。他躺在左邊那張,右邊床上只躺著一床被子。他把那床被子也弄亂了。他是故意的。他還在那床被子里塞了一個枕頭。他舉起手,勾了勾小指頭,對那床被子說,晚安。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月光跳到窗臺上,掛在窗臺邊的衣服發出不安的響聲。他忘關窗戶了。但他不愿起身,愣愣地看著窗戶。風從那里溜進來,有些潮濕。他想,她或許現在已經濕了吧。他為他的惡毒低聲竊笑。笑容很快便已凝結,他心知肚明這惡毒沒有一丁點殺傷力。如果非要說有殺傷力,那只能是傷了他。他的心口隱隱生疼,恍惚有一塊尖銳的石頭正砸在上面。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是在找波德萊爾的那束惡之花嗎?

找不到的。粘稠的夜色已把一切物體的形狀抹去,都不允許人們看見他的手指頭。世界只剩下一張黑乎乎的平面。每個人都是在這張平面上游移的黑點,且注定要在平面邊緣撞得頭破血流。

他開了燈,拿出手機,撥了串數字,又清除掉,重新撥過另一串數字。電話響了,他慢慢說道,“小璐,我想你。”

聲音在房間里漾開,隨著月光慢慢溶入夜色。任何一句話都是因,也都是果,盤根錯節,首尾相連。它們會飄到哪里去?一只蝴蝶扇動翅膀能掀起彼岸一場風暴。一句話呢?他聽見他的心跳忽然劇烈跳動的聲音,怦、怦、怦。

他又重復了一次,“小璐,我很想你。”

一片死寂。他在對誰說話?手上這個長方形有著一根老鼠一樣尾巴的物體。它會有人的感情嗎?或者說,它能真真切切地傳遞感情嗎?但問題是,他在說“小璐,我很想你”時又究竟有沒有感情?如果有,是什么樣的一種?又有多少?他有些惶恐了,一個個問題確實能把人逼入死胡同。

解開問題的鑰匙在哪?

《黑客帝國》里的制鑰人已被子彈打死,他也不是那個能上天入地的尼奧。他在找什么?不會有答案的。黏稠帶有腥味的水充溢時空里的每一處,并來回漾動。一個孩子還沒出生時是這樣躲在母親的羊水里。眼眶濕漉。他在被窩里翻了個身,被子里的氣息也是一種特殊形式的水分子么?但三十尺深的水下與三萬米的水下完全是兩個世界。量變會引起質變。誰能找得到那個臨界點?他愣愣地看著他浸在黑暗中的雙手。手機閃著幽藍的光。手上的污垢在角質層上絕望。它們就要死去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指甲劃他的臉。這些污垢知道真相嗎?或許知道,但可以肯定它們不會說給他聽。

“你都是有老婆的人,憑什么說想我?”

電話那邊終于傳來了聲音。

他的聲音大了,“有老婆的人就不可以再愛了?”

“等你料理完你老婆的事后,再來找我吧。”

電話掛斷了。

料理?這是做日本料理?幾個獐頭鼠目的矮個男人圍在飯團前,伸出粘滿鼻屎的手指?他把手機扔向床尾,用腳踩了幾下。這是一個會說話的怪物。他搓了下手。手上的污垢掉下來。他在緊張或惶恐或興奮或沖動時總是喜歡不停地搓雙手,盡管自他為這種行為美其名曰“文明”與“衛生”。但它們確實曾經是他的骨、他的肉、他的血。這應該是事實。可當它們剝離皮膚落到地面上后,它們是什么?零落成泥碾作塵。如果連香也沒有了,還會有人詠嘆嗎?

那年,還在學校讀書的那年,他被一個漂亮女孩子甩了一耳光。他想伸手握住她的手,卻沒有洗干凈手上的污漬。他弄臟了她。這是他應得到的理所當然的懲罰。后來,他畢業了,從超市買來了各種牌子的洗手液,可他還是沒法子洗干凈他的雙手。貝殼總是說,他手上有牛屎的味道。

其實牛屎是好東西,可以漚肥,曬干了還可以當燃料。

他悶悶不樂地爬到床尾,撿起手機,又撥了一串數字。

他說,“唇兒,我想你。”

“我也想你。”

“我都快想瘋了。難受得緊。骨頭被火燒著了。你快來救命吧。”

“去你的。骨頭被火燒了早就死無全尸,還能說話?你現在哪里鬼混?”

“南京。”

“有毛病啊。深更半夜從南京打電話叫我去救命?以為我是觀世音菩薩,眨眨眼就能從北京跑到南京?”

“你從電話里爬過來哪。”

“你去死吧。”

沒有人打電話來祝他生日快樂。他看了看手上的表,已經快十二點了。他想躺下。擱在床上的電話響了,他有一些疑惑,趕緊拿起,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先生,要服務嗎?”他愣了下,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馬上掛斷。但沒有兩秒鐘,電話又響了,仍然是那個女人,“先生,全套只收三百塊,便宜。”他繼續掛斷。黑夜沉甸甸壓下來,像一床灌滿冷水的羽絨被,渾身都癢。他望著手中的手機,小聲地說,“祝你生日快樂。”

他剛想躺下,電話又響了,他憤怒地拽起電話,“小姐,你需要服務嗎?做全套只收三塊錢,外贈精美避孕套一只。要不要?若嫌貴,我再打三折,一塊錢,一塊錢吶。”

“你去死哪。”女人急眼了,用的是方言。

他聽懂了,是老家方言。電話被陌生女人惡狠狠掛斷,像個棄婦嗚嗚地哭。他將電話甩在床頭柜上,望著它默哀了半分鐘,然后下床,從行囊中翻出圈透明膠帶,將電話機上的裂痕粘上。

毀壞別人財物是要賠錢的。他想起某個朋友說的話。當初他們在一起討論初戀情人。他說,人生最大的遺憾是沒上他的初戀情人。朋友表示反對,并說,人生最大的遺憾是在多年以后上了他的初戀情人。

觀點針鋒相對,自然得靠事實說話。

朋友說,那個城市有一條街全都是他們那出來的女人。村幫村,戶幫戶,小姨幫大姑。他黑燈瞎火地摸過去,逼近他的初戀情人。最后吐得一塌糊涂。

他記得當時他說沒這么夸張吧。現在想想,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這個世界又會有多大?一個圓圈罷了。小學生都知道地球是圓的。他笑起來,無聲地笑,眼淚慢慢滑出眼角。

我給你講個故事。

那年地震,房子倒了許多,歪歪仄仄的。那時,他們新婚不久。他是駐扎在當地的軍官,她是小學老師。他們擺酒時,軍營里喜翻了天,當兵的娶老婆不容易啊。小兵們看著紅艷艷的她,口水饞得足有三尺長。

地震很兇猛,死了不少人,天氣又熱,許多水源都被污染。為保證居民的活命水,他被派去當地水廠駐扎。盡管離水廠不遠便是她的學校,他沒有擅離職守一步。第三天,她被他手下的兵從廢墟中扛來。兵把她放在水池邊。圍繞在水池邊上是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人群里面是一圈緊握鋼槍的士兵。

渴。大家的眼睛都盯著眼前這汪清亮的水,但沒有人敢向前邁出一步。兵正準備向他匯報并設法討點水來,她卻因為極度的干渴翻身滾入水池。她被士兵撈起來。她看著大步向她走來的他,理理額頭濕漉漉的頭發,剛想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拔槍,幾乎是下意識地扣動扳機。軍令如山。

轟地一聲響。

這個故事刺激嗎?我沒編。我從一本小說中看來的。你要罵就去罵編故事的人吧。不過,這應是一個真事兒。我祖爺爺對我講的,他的胡子真長,小時候我最愛揪那幾綹胡子蕩秋千。我天天逼著他給我講故事。一開始他講牛郎織女。一個男人抱走另一個女人的衣服,女人就肯嫁給他,兩人還恩恩愛愛?為什么我在鄰居小姑娘洗澡時抱走她的衣服,她會哭著嚷媽媽,她媽媽罵我流氓,我媽媽揍我耳光?我問祖爺爺。祖爺爺唬起臉說,兔崽子。

我明明是人崽子,為何要罵我兔崽子?我又不是兔年生的。我媽也不是。我很生氣,足足一個星期不理祖爺爺。我要他向我道歉。他不肯。我就整天拔他的胡子。他還是不肯,我就使勁哭。我哭得可傷心了,眼淚嘩嘩地流,河里的魚翻著白肚子浮起一大片。我就整天吃魚。吃到后來,我就忘掉了這件事,與祖爺爺重歸于好。

小時候不懂事,現在總算想明白了。那個牛郎明明是色狼嘛。知道現在為何要將為女人提供性服務的男同志稱之為“牛郎”嗎?這里是有文化淵源的。雖說野雞配色狼蠻押韻,但好歹人家也是玉皇大帝的女兒,公主身份,即“神女”是也。人家在工作閑暇,做做運動,舒展筋骨,也屬正常。你別笑。你笑了,你就是我同黨、幫兇,要被砍頭。“神女”就是妓女?我可沒這樣說。你這是對神的誣蔑,當心被拔舌根。你別吐舌頭。貝殼,說真話,你吐舌頭時完全像一只狗,一條發了情的俊俏的小母狗。

言歸正傳,沒多久,祖爺爺把肚子里那些陳年積貨倒得差不多了。有一天,他抽著煙,坐在月牙狀的門檻上,仰起頭,嘴角往下淌口水。天空藏青,陽光干干凈凈,白云飄動,像一只只淘氣的小狗。我學祖爺爺的樣坐在門檻上,坐了一會兒,汪汪地叫出聲。祖爺爺詫異了,怎么了?我說,天上跑的這些狗真漂亮。祖爺爺說,那不是狗,是一張張臉。祖爺爺伸手對著天空指指點點,最后,他指著一朵特別漂亮的云,說,這是你祖奶奶。我說,祖奶奶不是在桌上供著么?祖爺爺說,那是你第二個祖奶奶。祖爺爺講完這個故事后,我就一蹦三跳去捉蜻蜓了。等到我從外面回來,祖爺爺已經死得僵硬。我本來打算哭,可爺爺說,祖爺爺這是無疾而終,得當喜事辦,不準哭。我只好不哭了,我把蜻蜓的翅膀折下來偷偷塞入祖爺爺的口袋,我希望祖爺爺能長出一雙翅膀,飛到祖奶奶身邊,幫我從天上抓幾只漂亮的狗來。

我當時確實是這么想的。

還有什么比那幾只臆想中的狗更為誘人?祖爺爺也是這樣的,所以他能毫不猶豫地親手殺死了他的女人,盡管這種行為是為了讓大多數人能活下去,或者說,他是一個合格的軍人,勢必要不折不扣的執行命令,祖爺爺并沒有殉情而死。活著的人當然要想方設法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日子是過的,不是用來享受的。所謂恩愛,在它深處的一定是背叛與離棄。

你別說我看不見美好。別說《泰坦尼克》號的杰克。那是影片。人們總是求索他們所得不到的。好萊塢影片之所以會擊敗洞悉人性細微處的法國影片,征服全世界,是因為它給了人們在現實中不能擁有的結局。它是假的,但人們情愿相信它是真的,只有這樣,他們才會有活下去的勇氣。

羅絲真的愛杰克嗎?丫挺的為何不跳入冰水,讓杰克爬上木筏?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何況女人的皮下脂肪本來就厚,她又肥,若兩人互相調個位置,說不定真能堅持到救生艇劃來。

一對真正相愛的人在絕境中只會一塊死去。她茍活下去,老了,再往大海里扔“海洋之星”,扔得越多,就越虛偽與矯情。這世上本無美好,你說花是美的,天空是晴朗的,但請相信,這些“美”與“晴朗”與人無關,它們只是人們在自作多情的時候所臆想出來的單詞。

我是神經病。我本來就是。

人心險惡,竟至于斯。

中國人一向最善于以惡意來揣摩別人。善比起歷史這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還不如。人善被人“騎”。現在的人都很文明,不說“操”,改說“騎”了。至于公道自在人心,那也得辯證的看。齒縫間冒著冷氣。這些飄浮在空氣中的話語,恍若一頭來自洪荒的老饕,貪婪地咀嚼著人的血與肉。

無常與常皆為虛妄,若能看破虛妄,或許能無所執著。

無所執,無所礙。可惜這只是剎那菩提。況且便是此一剎那,鏡子里也沒有你,只有一具污穢的肉體。

忘了是誰說的——肉體是靈魂的監獄。

真的掙不脫這個臭皮囊。難道非得去死?死是惟一解脫的途徑么?只能是解脫,并不存在對抗。周星馳式的對無聊的解構與反諷只會制造出一個更大的無聊。無聊,世界的真正面目。

你低低地呻吟,一盞盞燈火在夜色中呻吟。光明極小,黑暗極大,但幾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這個顯而易見的常識,說什么黑夜追逐著白天又被另一群白天所追逐。錯了,錯了,全他媽的錯了。

光明從來就是黑暗的食物。

有一種動物,很聰明,他們在捕食時,總是會留下一些不吃。

人也很聰明,會在籠子里養雞。

屋子里漫著甜腥味。你咒罵著,起身,飛腿,將鞋底印在雪白的墻壁上。這味道來自哪里?你找了很久,終于發現它竟然是來源于頭頂的燈泡。它孤伶伶地吊在天花板的中間,吐出長長的舌頭,并沖你擠眉弄眼。川端康成、海明威、伍爾芙,還有那個格外焦急的茨威格……想想也有趣。消滅一具肉體的方法竟然如此豐富多彩,這真是一個莫大的誘惑。你的影子咯咯地樂了。

你聽見咔嚓一聲。

有東西斷了。

一片死寂。微藍色的天幕灑下一顆顆塵土。

沒有陽光,月亮是個問號。沒有歌聲,對面矮房子的屋脊上有一只黑貓。

街上,有老人彎腰駝背的咳嗽聲。他趕著去干什么?他摔倒了,像坐在滑梯上的孩子,一下子就四腳朝天。可惜他只能是在摔倒時像一個孩子,他再也無法靈巧敏捷地翻過身。他老了,老得必須去承受一切惡毒的詛咒。所以,那些正向他投擲石子的孩子,一起在街道上瘋狂地笑,飛快地跑。

你望著他們。小人猖狂。這世上的小人太多。

你想拼卻一腔熱血找他們理論清楚,他們消失了,平空不見。你揮出的拳頭理所當然成為暴戾,又或是做秀,等你無奈地垂下手臂,他們出現了。趁你沒留神,一把拽出你的褲腰帶。你裸著下身,大街上冰涼的風捋著你丑陋的生殖器,興高采烈。你已經侮辱了公眾,會遭報應,被天打雷劈,會有人來收拾你這個丫挺的。四周撒滿圖丁一般的嘻笑聲。你看見兩塊發了臭的口香糖,一塊粘在鞋底,一塊正粘在臉上。你在火速趕來的警察面前手足無措。你無法解釋。你說,這不是我干的。然后,你說,這根雞巴是我的。

你閉上嘴,乖乖地低下頭。你看見威嚴的警察大蓋帽上閃亮的徽章。你給了自己一個嘴巴。你老了,打自己嘴巴的力度顯然太輕,不夠份量。你臉上又挨了幾記極為響亮的大嘴巴。你的嘴咧在半空中,你沖著滿空的星星笑。你說,太君,我該死,我的良民證被人偷去擦了屁股。

你想做個好人。但你已經沒資格了。你太老了。古董越老越值錢,人的骨頭越老就越讓人惡心。你一直等到警察叔叔走遠,這才滿面猙獰。你說,呸。你呸的是自己。你拎起褲子繼續往前走。你從街頭走到街尾,從街尾走到巷角,一個鄉下小女孩突然攔在你面前,大聲說,“喂,你的屁股出血了。”你回過頭,褲子上有一道劃痕,屁股上也有一道劃痕,正密密地往外面滲著血珠,這應該是用“飛鷹”剃須刀片劃破的。你憤怒了,說,“操,我知道,我喜歡,我選擇,我自由。”鄉下女孩的臉真黑,聲音真大。你都想沖過去,勒住她的脖子,五根指頭用力一掐。沒教養的鄉巴佬。你在肚子里惡狠狠地罵,手往屁股上摸去。涼嗖嗖的風再一次闖入你的褲襠,褲管鼓起,里面放十只老鼠沒有任何問題。你吃驚地望著自己的手,滿手鮮血,手上還有一些褐黃色的顆粒,或許是昨天沒有揩凈的糞便。

還能喋喋不休什么?生活的經驗及慘痛的教訓隨時都有可能成為今天的陷阱。這是一個悖論。你難道還沒明白過來?你真蠢,蠢得連在這個小姑娘面前嚎啕痛哭的勇氣也沒有。你仇恨地看著她。她很干凈,你卻卑污。你朝自己的生殖器上吐出一口唾沫。你說,我是動物。

沒有人再理會你。你坐在自己的影子里數起自己的鼻毛。一根二根三根四根五根六根,一二三四五六七,馬蘭開花二十一,你小聲地唱,大聲地唱,憋足氣唱,扯起嗓子唱,你將頭埋進褲襠里唱,你把腦袋砸向墻壁上唱。你唱得涕淚縱橫,你唱得桃花紛飛。你說,官人,我還想要。

動物的同義詞是什么?是畜生。

你對著青翠的天空高喊一聲,我是畜生。

心已漸若死灰。

骨頭散了架,碎了,變成一堆堆有毒的粉末。你身體發麻,四肢癱軟,心底空空蕩蕩,舌苔上卻擱著一片“黃連素”。細胞漲得難受得緊,好像有個聲音正在里面飛速旋轉,要將其撐裂,而裂痕已在每一根神經末梢上慢慢凸現。喉頭是甜的。耳朵嗡嗡響,手指始終處于不可抑止的顫栗中。墻壁上的陰影在緩緩蠕動,但窗外并沒有月光。一切物體皆被夜色抹去形狀與色彩,只留下一下比一下更為急促的喘息聲。這應該是自己的聲音。為何聽起來卻似一只受傷的野獸?只能苦笑,手足冰涼。下。吸氣,吐出。嘴再張成0形。氣流涌出口腔,房間里響起了一個遲鈍的聲音。“講一真——話。”現在,也許只剩下它能拯救你的靈魂。血從鼻子里淌出,爬過人中,來到嘴唇上,咸的,也是溫熱的,用不著開燈,它的顏色一定是鮮紅的。死,就是這么一回事?可惜這與死無關,天氣干燥,流些鼻血應屬正常。你閉上眼,感覺到干澀的眼眶里多出幾顆淚水。前額處卻浮現出一個十字架。

“橫的是宇宙,豎的是時間。它們因為無限而永恒而虛無。‘無’,在永恒左右棲居的兩個“無”字,不僅建構了一切,同時也摧毀了一切的意義。”

你翹起嘴角。用不著看鏡子,你心知肚明自己臉上的表情在別人眼里意味著什么。可別人又是什么?杯子里的酒?落日下的旗?服飾店里的名牌襯衣?一盒冒著冷氣的冰淇淋?向這個世界吐口水,等口水落回自己臉上后,再對自己說一聲對不起。只能是這樣了。這個世界不會對誰說“對不起”,不管自己付出多少努力。“天降大任于斯人”之類的混賬話只是一些精心熬制成的海洛因,它們惟一的目的就是制造幻覺。對了,就是這個詞:“幻覺”。你自始至終便活在幻覺中。你以為幻覺畢竟給出了希望,可你忘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因為希望墜地時的加速度,一根一斤重的木棍能輕而易舉地砸破一個十斤重的頭顱,所以做人,還是沒有希望的好。

頭顱里有著一陣陣隱隱約約的歌聲。是誰

講真話。你的視線在房間里茫然打轉,落在某處,停住。舌尖猶豫地向上,頂住上顎,輕輕放在你腦海里歌唱?你看不見他。他是誰?他為何不經允許便擅自闖入?又為什么有這個能力闖入得了?難道你在他面前根本就什么也不是,所以他抬抬腿就進來了?

越來越冷。你縮成一團,雙手抱住肩膀。你凝視著鏡子。鏡子里有你曾經以為的道理,這些道理如同冰窖一口。小時候趴在上面往下看,渾然不懼,反而得意洋洋冰面上殘破的影子。如今年歲大了,才漸曉得這寒的滋味不好挨。你掉下眼淚。你真的老了。老而不死是為賊。你可不想從這個世上帶走任何一點不屬于你的東西。只是什么是屬于你的?錢是銀行的。名是別人眼睛里的。姓名是父母取的。你的手指頭,你的頭發,你的嘴唇,你的肩膀,這諸多“你的”皆是別人在某個時候要用的。你沒有權利拒絕被使用,你若膽敢拒絕,你就連畜生也不如。

畜生也曉得要把它的尸體貢獻給人的舌頭與胃。

你冷冷地笑。你注視著黑夜,注視著沮喪、憤怒、厭倦、絕望。

你要講真話,從現在開始。

你都有些兒急不可耐了。

事情應該從哪里開始敘述?

它們的臉龐看起來皆是一般居心叵測。他開始撥貝殼的手機,始終是對方已關機。她要從他的世界消失了。他起身,穿好鞋襪,走到門口,想起什么,從床底的行李箱內拽出公文包,在夾袋里翻出貝殼的相片,相片上有幾道血跡。他端詳了一會兒,在她臉上吧唧親了口,將相片塞入那張裹著枕頭的被子,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他殺了她,是的,她這個婊子,這個給他戴綠帽子的女人,他都差不多忘掉了這件事。雙手緊緊地扼住她脖子的感覺真爽。他把手機扔出窗外,活動了下手指,嘴里嗚嗚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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