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大火,焚內心繁艷城池,華美盛世,到它枯,到它朽,到它沉。一旦命運要你荒涼,縱是萬頃玻璃海亦片刻燒作半把灰。輕薄地,吹一吹。飛逝。
——石頭花園的歌女
一
記憶中那夜紫薇星指向焚天之火初落處。
芥芥帶我在繁華的商業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到處是酒吧和露天茶座,我們一路跟著賣廉價雪糕的流動冰淇淋車走,一元一支,吃到汗流浹背。很深的夜里,卻滿街躁動的人群,他們像細碎的鐵屑一般圍坐在電視前,時而哄鬧時而沉默,時而整齊地呼喊某個名字。我怯生生拉住芥芥的袖口,說南桑怎么會忽然熱到讓人無法入眠。
她如同看一只從火星掉落到地球的天線寶寶一般瞪我,說這是世界杯,世界杯你懂嗎?
我的瞳孔在剎那間極度放大又迅速萎縮,我說是那個世界杯嗎?有卡福的世界杯。這次換芥芥瞳孔放大了,她說沒看出你是球迷呢。
我頭搖得像撥浪鼓,若不是那年遇到姚晨,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巴西人踢球狀如跳桑巴,更不會知道那里有個眼神炯炯的后衛叫卡福。
姚晨也是個后衛,右后衛。
我曾經偷偷站在南桑體育場的角落里看他訓練,準備了一大袋子的蘋果和濕紙巾。紅頭發的前鋒突破到他面前,變著花樣晃動,我的姚晨卻不慌不忙就地一鏟,足球滾出了邊線。前鋒再次猛撲上來,他竭力用身體倚住對方的進攻,嘿,我說姚晨你那么瘦,那么瘦,每次我輕輕一推你的腦袋,你就表情生動地倒下,可這會我才赫然發覺,你的瘦身體,竟然蟄伏著如此執拗和強悍的氣勢。
我最喜歡看姚晨冷冷的樣子,可他只有到了賽場上,才將樂呵呵的傻樣凝結成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二
我遇到姚晨的那年,高三,17歲。
他傻呵呵地從人群里走出來沖我笑,那口大白牙一下就晃暈了我的眼睛,以至于跟著他迷迷糊糊在逛了大半個南桑城后,亦沒有一聲抱怨。
他的步子太大,我急急趕上三步,恰好是他兩步的距離。他看我滿頭大汗的樣子,忍不住奔過來拖我的手,我掙了幾下沒掙開,只好任他握著。
姚晨沒有如想像中撲哧撲哧地笑起來,而是轉過頭來異常安靜地看我,然后繼續前行。
天知道,姚晨不笑不說話的樣子迷死人了。我忽然覺得他像安徒生童話里英俊威武的錫兵隊長,服裝筆挺步伐堅定,而我只是掛在他胳膊上的一只布袋熊,永遠都踩不到隊伍前進的步調節奏。
盡管如此,他依然樂此不疲地拽住我,逛了一圈又一圈。
那時,全國足球聯賽的春季訓練還設在南桑,我糾集了一幫懵懂少女,揣著筆記本上訓練基地簽名照相去。每一張臉都笑顏如花,壓根不管身邊的人作何表情。
那個下午很安靜,有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踱出了生活區,周圍女孩呼啦一聲就圍追上去,原來其一是北隅隊的主力前鋒,而另一個,便是剛剛從預備隊調到一線,在賽季末上場兩分鐘的姚晨。
人群涌動,只有我和姚晨被隔在其外,他許是沒見過如此場面,面色窘迫地在一旁當梅花樁,我走過去說嗨,姚晨,我是你的球迷,請給我簽名吧。
有沒有搞錯,我與姚晨的開場白,竟然是,混賬的請給我簽名吧。
可是姚晨不介意,他裝模作樣地給我簽字,這時我才發現他有好看的鼻子,笑起來就皺成一團的眼睛。姚晨說要不我們再拍張照片吧,然后就悄悄把手放在距我肩膀十公分的地方,貌似扶住了我的肩。
再然后他在我手心寫一行電話號碼我就愣愣地給他打了,他說想上街逛逛我就義無返顧得陪了,他抓我的手,我就心如鹿撞的讓他抓了……
那時的我還很憂郁,每天穿著白球鞋坐很遠的車到基地去看姚晨,給他帶南方最好吃的蘋果,十二塊錢一公斤,一公斤只有三個。姚晨吃得很開心,我忘了說自己好久沒買過QQ糖吃,蘋果很重車很擠的這些事實,只是安靜地蹲在旁邊,仰著臉看他把蘋果吃完,吐出形狀奇異的核。
許是我蘋果的神奇功效,回到北隅之后,姚晨的行情開始一路看漲,很快便保住了主力位置,我時常在電視機面前手舞足蹈地給我家老太太指姚晨的影子,看呀,那個2號,腦門寬闊的瘦家伙。
媽媽有些老花,卻從來不糊涂,她語速悠長地說,腦門寬闊的人老實。
我朝她做鬼臉。
那年,姚晨的聯賽休整期,某天他忽然興沖沖地飛到南桑,帶著很大一箱行李來敲我家的門,對媽媽說他叫姚晨,來旅游。繼而才轉過來向已經驚掉了下巴的我露出那口招牌大白牙,這家伙,眉飛色舞到欠揍的地步。
媽媽偶爾不在家,他會要求我坐在他身邊陪他看足球,指著電視里那個頭發蜷縮在腦門上的家伙趾高氣昂地說,看,他叫卡福,與我的位置相同。
那神色,那表情,如場上的人不是卡福,而是他姚晨。
三
當姚晨給我打了一千一百七十八個電話,寫了五百四十六封信之后,時間優雅地在門外的梧桐樹墩上畫下了四道圈狀痕跡,南桑飛過了最后幾團柳絮,濺在發梢、脖間,酥酥麻麻的微癢。
姚晨在電話里很鎮定地說,妮子,我想帶你來北隅玩。
我竟然還波瀾不驚地和他講條件,說老師告訴我們,北隅這個城市人口太多,空氣污染,街道上臟臟的,我必須每天換一次衣服,那怎么好?
姚晨果真上了當,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洗衣服的活我全包了吧。四年,他依舊青澀稚氣得沒學會反駁。
妮子,我得在聯賽開始之前把你接過去。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姚晨一定要踢聯賽杯的,什么都攔不住他。
可是,生活中怎么會有如此多的可是。一旦這個詞出現,總有預感不妙的轉折。
如同姚晨,在這個電話之后,干凈而徹底地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我再不曾從電話中聽到過他奇怪的口音,亦再沒有收到他筆跡挺俊的信。我忽然覺得自己不過是陷落在一個貌似真實的夢里,那個成語怎么說來著,南柯一夢。
聯賽杯開幕了,據說北隅隊打入了聯賽杯,我偷偷從學校打車回家,打開電視拼命找北隅隊2號,看他是否有寬闊的腦門和瘦瘦的身體。
可那個人不叫姚晨,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誰,這焚心噬骨的四年,我發現每場聯賽不落的自己,竟然悲哀得只能叫出他的名字。
我莫名其妙的喜歡上了巴西隊,喜歡上卡福。當解說員雄赳赳氣昂昂地介紹出場隊員時,我便豎起耳朵聽他鏗鏘的字句。他說:巴西隊2號卡福。我跟著念一遍:巴西隊2號卡福。還沒介紹到9號羅納爾多,我就莫名其妙地轉頭問媽媽,姚晨不會來看我了,對嗎?
那個從來都很酷的老太太,忽然一下就哭了。
我說,嘿,姚晨只是不理我了,和他當年找上我一樣那么突然,沒有關系,真的沒有關系。
巴西果然贏了,我自始至終瞪大了眼睛沒錯過一個關于卡福的鏡頭。當窗外傳來沸騰的喧嘩時,我的眼睛酸澀起來,開始變得有些模糊,輕輕一抹,就抹下一把濕乎乎的水跡來。
四
我知道永遠,都不會再遇到姚晨。時光貌似悠長閑適,可怔忪間,你已經與那些期許交錯,無從尋覓。
我像所有緬懷往事的女子一樣,總是在喝完晚上十點的那杯咖啡后徹夜不眠。睡不著的時候習慣嚼著干硬的披薩上網,或者躺在漆黑的房間里翻來覆去地想,姚晨當年,究竟為什么第一次看到我傻傻地笑,咧著一嘴的大白牙。
所以當芥芥問我是不是球迷時,我是這樣回答的。
我真不是球迷,我從來不看國外的足球,甚至不看世界杯。我只知道國內聯賽里,有一個后衛叫姚晨。
姚晨?這個名字好熟悉。芥芥皺眉頭思考的樣子讓我有些忐忑,可是,未等我將話題岔開,她已經機關槍似的送出一梭梭子彈。
她說我想起來了,姚晨,四年前飛機失事的那個球員吧?不就是從北隅飛往我們這的飛機嗎?碎了一地呀,當時我們家住城郊,聽同學說可以看到飛機殘骸呢……
芥芥你真笨,姚晨他沒有死,他怎么會死呢?
他一直好好的呆在北隅,和一個女孩子一起看球賽,看三十六歲的卡福,是否和當年一樣健壯勇猛。
我寧可相信,是姚晨不理我,把我忘了。或者這一切,都是朋友們聯合起來編造的謊言,他們如同保護一只瀕死的小獸一樣關愛我,怕我受到傷害而已,所以告訴我,姚晨乘坐的飛機在降落時發生意外,他的身體被狠狠拋出機外,滾得好遠好遠。
我不信。
姚晨盡管瘦,可是他堅強勇敢,他必定如同在球場上一般飛身而起,然后躲過任何致命的劫難。
我想不通。
那天的南桑天氣很好,風吹得人暖洋洋的,天藍成湖水的顏色。這樣明亮的城市,狀如天堂,怎么可能會悄悄地將姚晨從我生命中竊走呢?
五
姚晨的骨灰是他父親來帶走的。
我知道姚晨掙了很多錢,他如數交回了家,買了房子,送父母到國外旅游,給親戚置購汽車,給表妹投資做生意。姚晨很笨,不會理財,可他一直都是個孝順的孩子。
知道嗎姚晨?你走了多久,我等待了多久,自湛藍晴好天空下的滑行開始,而后,從最高點開始下落,整個世界忽然變成沒有聲音的一出默劇,那些繁華浮沉,剎時全碎成了朱砂。
原來生命像一個盒子,我們永遠都不知道下一刻會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只好努力將殘酷的事實一一藏好,留下一些完美的弧線,來填充記憶。
立在人群歡縱的街頭,我忽然看見姚晨,身影憧憧。于是跌跌撞撞地邁步前進,卻始終趕不上他的步伐。
終于,我們被隔成了兩個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