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六月時節三藩市典型的一天:涼爽,陰沉。報紙上提到東海岸天氣多么熱,再就是父親節即將來臨。父親節跟母親節一樣,對我來說一向并不重要。我通常認為這兩個日子不過是給做生意的圖利,給做子女的方便。
我放下報紙,看看書桌上的一張照片,是幾年前的夏天在緬因州拍攝的。照片上,父親與我勾肩搭背站在一起。
我仔細端詳著照片。照片里的爸爸沒有上牙,咧嘴大笑,活像個頭發花白的退役冰球手。想當年他還不老,曾在海灘上追著我跑,帶我下水;那時他身強力壯,曾教我劃船、溜冰、劈柴。如今他已七十多歲,久經曝曬、皺紋密布的臉神氣活現地側著,雙目深陷。我似乎還聞到他身上的煙味、酒味和刮須水味。我決定給老頭打個電話。
“你好哇。”他大聲嚷。在另一架電話機上接聽的母親叫他戴上助聽器。
“就在我口袋里呢。”他說。接著,我聽見一陣摸索的話。
母親也插一句嘴,說新養的那條牧羊犬“謝普”煩死她了。
她說:“其實煩人的不是狗,而是你爸。謝普一高興就跳過圍籬往外跑。你爸提心吊膽等著,到它回來才睡。有時候,深夜兩點鐘他會跑到門外去叫狗,吵得大家不得安睡。謝普一回來,他就用西班牙語罵它,好像它懂似的。”
他不理睬,只顧問我近況。我講了。
“自由撰稿倒是不差,”他大聲說,“不過你需要保障。你不應該又當酒吧侍應生,又當建筑工。你受了大學教育,為什么不能學以致用呢?”
“你知道嗎,”我告訴他,“父親節快到了。”
“是嗎?”父親從不注意這類日子。
我有些真心話想對他說,但是難以啟齒。我想感謝他,為的是他曾帶我去看冰球和棋賽,吃龍蝦買書給我。
我沒忘記44年來父子之間的歧見,兩人之間的怨懟,失望,洶洶對罵。不過,那些已是陳年舊事。我真想為自己18歲那年給他眼圈一拳的事道歉。
真正說出口的卻是:“那次我把你敞篷汽車的車頂跳垮了,真對不起。”
“還有你帶我上去過的那些輪船。”
“倒是有過那么幾條船,”他應和著說,“喲,你真使我覺得時光倒流。”
“我當年好喜歡船。”
“可是我終究沒能說服你投效海軍。你非要去海軍陸戰隊不可。”
我沒說話。“后來,咱們就坐了飛機去加州,”他說下去,“送你去越南。”
“我記得那是個星期天夜晚,為了趕上洛杉磯飛出的班機,我只好搭乘直升機。你送我走到直升機站。咱們握手告別。你穿著軍服……”父親的聲音越來越輕,“我不知道此生是否還能再看見你。你這一走,我的心都碎了。”
“我知道。”我感到喉嚨哽塞。
“我們為你祈禱,”他聲音顫抖,“我們是因為收到你的信才活下來的。”
我對他說:“我也是為你們的信而活下去的。”這時,我的眼睛濕了,吞下口水去化解喉嚨的哽塞。我心想,這會兒越說越傻得離譜了。我終于控制住感情。“我打電話是要祝你父親節快樂,謝謝你的養育之恩。”他在電話線路另一端靜下來了。母親也不做聲。惟有長途電話線路的靜電噪音填補了空白。
他低聲說:“我多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些。”“你做得夠好了。沒有比你更好的父親。”“一聽你這么說,真叫人歡喜,只可惜事情不是這個樣子。果真是這樣就好了。”他用遺憾的聲調說,“我要掛電話了,不想讓你多花電話費。”他已語不成聲。
“別擔心電話費。我愛你。”“我也愛你。”他趕快說完,掛了電話。
掛斷電話后,我凝視父子倆在緬因州的合影。我擦擦眼睛,看著照片微笑,又大聲擤鼻子,心里想:“是啊,我當然知道他多么容易動感情。”
(東子摘自時代文藝出版社《世界微型小說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