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時候,張明宇坐在我后排。
起初的座位并不是這樣安排的,張明宇與人私下交易用30個漢堡的高價標到這個并不理想的位置。我記得他抱著臟兮兮的大書包走到我身后,嘩啦一下攤開一桌子卷了邊角的書本筆記,然后聲音很和氣地對跟他換了座位的人說:“漢堡的事情我分期付款可以吧?”
借我支筆
我開始留意到張明宇。每個清晨,他都準時遲到,在一大片早自習的嗡嗡念誦聲中神態茫然步履飄浮地走到我身后,然后動靜很大地坐下,埋頭繼續睡覺。在第一節課快要結束的時候,他才會漸漸恢復正常意識,我耳邊就會響起他仍有些許睡意的聲音:“鄒晨晨,借我支筆?!蹦莻€鐘點的陽光總是非常明媚直接地鋪滿他左半邊的面孔,而我通常是非常輕蔑地垂下眼睛不看他的,我只看見張明宇沒有擦過的課桌上細密微小的灰塵中一個線條清晰的半圓。那是他趴著睡覺的部分。
張明宇清醒過來后就成了一個充滿智慧的人。他懂得相當多的邪門歪道,讀過相當多跟考試沒有關系的書,而且非常善于歸納總結,總能從一件最平凡不過的事情中找到一個照亮心靈的真理,并慢條斯理地向你娓娓道來。我當時的同桌是一個非常單純的女孩,她被張明宇的真理洗滌心靈數次之后,悄悄跟我說過:“雖然張明宇成績一般,可我覺得他是一個大智若愚的人。你聽他說話,他真有思想?!蔽也恍嫉仄财沧?,他有什么思想?我只覺得張明宇就像小時候看的卡通片《希瑞》里那只總在片尾跳出來講述此集中心思想的老鼠,故作高深。這個世界,哪有這么多道理好講?
你對我比較狠
張明宇不停地找我借筆,再不停地弄丟,最后不停地用各種奇談怪論維持住我對他的探趣心理。他脾氣很好,我和同桌經常差遣他跑去買零食,他總會多買好幾樣還不收錢,有時候故作大聲大氣的樣子說:“就當我欠你的圓珠筆錢?!蔽液軆吹卣f:“那你自己不會去買筆???”他非常純真地笑起來:“我買了也還是找不到的呀?!彼卸螘r間每周來到學校后,先從生活費里拿出10塊錢交給我們班生活委員保管,叮囑她不到周五放學不要把錢給他,無論中間他自己怎么樣喪失氣節地哀求,也不能給他。那是他回家的路費。后來跟我熟起來,他就要把這10塊錢交給我保管,我說干嘛找我,他咧起嘴來笑著說:“因為我覺得你對我比較狠,生活委員心太軟了?!蔽揖谷缓艿靡猓f:“那當然?!?/p>
有什么是“那當然”的原因呢?我也不知道。但事實證明我確實對張明宇狠得起來。
事情起初是張明宇的室友說破的。
高二后分文理班,宿舍也打亂了來住。有一天課間張明宇宿舍一個我有些面熟的室友過來找他,看見他不在座位,對著我非常自然地脫口而出:“弟妹,張明宇呢?”這顯然已經是個叫得無比順口了的名號。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心情非常復雜。由于太復雜,我只好把它們統統簡單處理為憤怒,對張明宇的憤怒。
這已經是一個男生宿舍內部流通多日的秘密,誰都知道張明宇喜歡我,張明宇是所有人的弟弟,我就成了所有人的弟妹。這似乎太順理成章,只是他們都忘記了征得我的同意。
我喜歡你
張明宇那天上課又遲到了,興高采烈地喊了報告回到座位?!班u晨晨,”他趴在桌上壓低嗓子說,“鄒晨晨,我要去省里參加中學生計算機編程競賽啦,哈哈,我厲害吧?”我氣沖沖地回頭用我所會使用的最輕蔑人的眼神看他,直直地舉起手大聲說:“報告老師,張明宇老是在后面說話,影響我聽講!”
我跟張明宇就這樣絕交了。為了表示我與他毫不相干,我甚至換開了座位。我擺出非常厭惡的表情隨時迎上他遠遠越過人群向我投過來的溫和的注視,雖然有時候我會突然間有些迷惑這樣的決絕究竟是為了什么。
張明宇去參加了計算機競賽,還拿了獎回來。張明宇似乎不大睡懶覺了,月考成績越來越靠前。張明宇不再像從前那樣成天樂呵呵的,他的目光仍然從四面八方落在我身上,有時我們的視線會偶爾相撞,他立刻柔軟地滑開眼神垂下頭,在我看來是一種微微受傷的神情。
高考結束后,我們按往年慣例各班開了次畢業晚會,清潔的大教室散發著陡然輕松下來后又悵然的氣息,我們挨個上去說自己最想說的話。輪到張明宇時,我把頭埋了一半在同桌女孩的肩上,我看見張明宇高高地站在教室中間,溫和的目光準確無誤地搜尋到我。眾目睽睽,鴉雀無聲,他就那么很寧靜地看著我說:“鄒晨晨,”我驚了一下坐直起來,他說:“我喜歡你。”
這是十幾年來我經歷過最驚心動魄的一次表白,由于太過平靜真誠,反倒讓人連起哄的勁都沒了;突然離情別緒重重襲來,我的眼淚涌出來,一片模糊,我看見張明宇離開的背影,就是那種很好說話的人的背影,高高的,有點微微的駝背。張明宇的成績不錯,他讀了很好的學校里很好的專業,他給我寫來很多的信,折得不很整齊,墨水印也不大干凈,像馬馬虎虎的小孩子交上來的作業,信里用他獨有的帶一點老人家的口氣說學校里面亂七八糟的笑話,我一面看一面笑,然后把信夾進一個大的黑色文件夾里。我回復的比例很少,他似乎也并不在意我的回復,只是一派升平地說著各種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的笑話,信的末尾偶爾會說一些“一切都很好,只是我很想念你,以至于在轉身的時候經常左腳絆到右腳”之類的話。
各自前行
張明宇的信塞滿整整一大本文件夾的時候,我戀愛了。我給張明宇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怎么遇到高年級攝影協會的一個男生,那個男生給我拍了很好看的黑白照片,我很快樂,也希望張明宇快樂。張明宇那邊綿綿不絕的信件戛然而止,很長很長時間,我失去了與張明宇的聯絡,中間歷經了許多事情,攝影協會男孩的畢業,分手,我東奔西跑地聯系工作,我也要畢業了。說起來從頭到尾我也沒有多少失戀的難過,我連眼淚都沒有掉過,那到底是不是愛呢,我有時想想很是疑惑。
有一天我忽然收到張明宇的信,他仍然折不整齊信紙,墨水印斑斑點點,他寫著:“好的,希望你永遠快樂?!蔽毅兑幌拢鋈幻靼琢诉@是對我兩年前那封信的回信,似乎他這才終于緩過勁來;這個慢性子的笨蛋老實人。我想起他高中時柔軟溫和的眼神,高大微駝的背影,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信紙上,吧嗒吧嗒地響。
我跟張明宇約在高中學校附近的肯德基見面。張明宇的肩膀厚了一點,眼睛還是柔和天真得像個孩童:“鄒晨晨,好久不見,鄒晨晨,你怎么把頭發剪了?不過很好看。鄒晨晨,想吃什么,你坐著就好了,我去買??蓸凡患颖瑢Π桑俊薄?/p>
我心里有一陣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懵懂無知的高中時代,但一切只是錯覺。張明宇在大學里完全變成了一個好學生。他已經聯系了美國的學校,拿到了offer,秋天的時候就要過去了。他說這兩年他遇到一個女孩,比我們都小,可是對他很好,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對他這么好過;他說鄒晨晨你太好了,所以輪不著我來照顧你??墒撬约翰粔蚝茫袀€女孩這么真心對他,他覺得他也要對人家好才行……
這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愛情故事,因為我想我不曾愛過這個叫張明宇的男孩,不然,怎么會就像無聊的言情小說那樣,沒有戰亂,沒有天災,卻那么輕易就蹉跎掉兩個人最美好的青春光景?
歲月叮叮當當地走遠,我們無意間撞進彼此的青春,不曾自知地留下痕跡,然后再各自前行。
(張亞婧摘自《女報·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