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英語課文中,曾講述過一個孩子和火車的故事,他癡迷火車,能從火車“哐當、哐當”聲中聽出前進節奏中機身的毛病,還因此阻止了一次車禍,拯救了整車的人。那時候的我,包括我口齒不清把“陌生”瑯瑯念成“百聲”并曾在門口罰站我兩個小時的女老師,一樣都沒有見過火車。
念那篇英語課文時,是一個天空晴朗的上午,教室里傳來一片書聲朗朗的集體朗誦聲,門檻外面有一個倚門望天的被罰站的女孩,這個女孩,毫無意外地是我。
記得女英文老師還在黑板上畫出火車鐵軌的樣子,我偷著遠遠地朝黑板望了一眼,鐵軌畫得很不像,像吃青菜過度而肥胖起來的兩條大青蟲。我當時覺得火車的鐵軌應該是筆直的,沒有盡頭地向遠方伸去……
高中時,縣城及時通了火車。那時我正在課堂上跟著戴著厚厚眼鏡的數學老師做那些沒完沒了的數學題,心思紊亂地就著“X是Y的函數”的思路想著我從沒有見過的正在遠處開動的火車。
后來我竟養成了一個習慣,周末有空都要跑出縣城很遠去看那條火車鐵軌,有時還可以看到火車大口地粗喘著白氣轟隆隆地奔過來,我遠遠地躲著,看它宛如游龍一樣驕傲地從眼前駛向我所不知道的遠方,我無比艷羨地看著火車窗口里邊的人來回走動,像是看著電影。
高中時期單調而沒錢的周末,那個習慣我保持了很久。
第一次背上行李走上火車,我要去的那個城市離我有一兩千公里。我像赴約一樣,興奮地想著那個城市,覺得它早已經準備好了我想像已久但還沒有想像出來的繁華和富饒等著我,在火車上一遍一遍地想著那個氣質動人、姿態艷麗的黃河邊上城市細節深處的生活。
那節車廂里來來往往的人:他們嗑著瓜子,吮吸著西紅柿,吸溜著管子里五顏六色的低廉的飲料,甩著撲克牌,剔著餐飽后的牙齒,男人不時地拍拍脹起來的肚皮,女人提著不小心滑落下來的衣肩,大人拖著孩子,孩子打鬧大人,車廂通道里不斷有紙屑和雜物,小偷模樣的人探究地看著你,猜測著你的包裹里的內容……一切都還是像縣城街上的某個角落那樣真實生動,火車里的人們,依然瑣碎而生生不息地進行著他們原本的生活。
那列火車行走得太久了,從白天走到黑夜,沒有停止。這趟火車是從國家鐵路上下放下來的退休干部,發揮余熱地奔騰在地方線上,又黑又舊,窗子和座位上的靠墊都像行將脫落的牙齒,萎靡不振又色衰無比。僅僅走了七八個小時我就厭倦了這列火車。我初中門口罰站在天空下對鐵軌無比美好的想像無可抵抗滿車廂人的嘈雜,關于火車的想像被很不抒情地打斷。
很想下火車,去走著完成剩下的路。窗外,草原,安閑的羊群,不動的云彩,遠處皮毛閃著健康光澤的馬偶爾抬頭,對著轟隆隆的火車張望。那段路就這樣,積跬步,蔓延三十多個小時,成就了千里。同一趟火車,連晚點的頻率都那么相似,連路上的小偷互相長得都那么像,連窗外那些無邊戈壁灘上如同雀斑一般頑固的駝蒿,也都是一種懨懨的表情。
我晃蕩了四年。
火車把一種無聊扯得過于漫長,又真切得無可排遣。后來我就一直厭惡火車,到現在沒改變過。
那時我還會花很大力氣去喜歡遠在外地的一個人,期末放假我都要經過他所在的呼和浩特。一次因帶了太多東西,沒辦法中途下車等他考完試一起回家,還好的是火車會經過他學校后門。我說,你就站在那,火車經過時,我可以看到你。那次我真的見到了他,他還特意穿一件紅色的T恤,好像剛好從斗牛場上下來,汗津津的。當火車呼嘯著駛過時,呼嘯中我們聚精會神地驚喜對望又迅速被火車扯開。后來我問他有沒有看見我,他說,我覺得那列火車就是你,所以沒有找你在哪。聽后有點氣,也有點喜。
畢業后去北京找工作。還是那節火車,依然黑漆,依然分分秒秒地歷經黑夜和白天。坐在窗口旁,無著落地忐忑不安地跟著火車吃力的運行聲一起洶涌而來。這節火車停下來的時候,將是我所不知道的一種生活的起點。回望著身后漸成圖畫一樣的縣城——我將從那個溫暖安然晃悠的地方永遠剝落,不再擁有水波不動的恬然年華,那次被罰站的記恨很溫和地褪去。
我很像一節車廂,從一種已經習慣了的鐵軌上脫下來。如同一粒種子,開始飄著尋找一個地方,把自己種下去。
那段時間,我的生活被火車一節一節地連起來,持續過我很美好的一段光陰。那節破舊的火車,在內蒙的草原上,穿過西北茫茫的沒有生物的戈壁。
我一直覺得我就在火車的這頭,而那個無意考取的大學、那個新鮮的西北城市、一種期待中呼之而出的蓬勃生活、一個被陡然分開的情人,都在火車的那頭,無盡的遠,發出召喚,中間就是那幾十個小時漫長的“哐當、哐當”聲,粗糙地轟隆著,帶著我神游的心思,單調地向著一個方向開去。
一段青春,被一節來來回回刻板的火車,永遠地留在一段我沒有見過全貌的鐵軌上……
(封建軍摘自《萬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