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陽民間刺繡題材豐富多樣,難以盡述。從文學的視角看,刺繡里的童話、傳說、戲劇等內容,極富傳奇色彩。而在實際生活中卻又頗費尋覓鑒別的功夫,因為關于秦腔、眉戶,關于隴劇道情的記憶慢慢地似乎只留存于老年婦女的腦海里了。
你手搭涼棚看遠處,風吹草低,彩蝶翩翩,傘蓋亭亭,一女坐于駱駝之上,是文姬歸漢還是昭君出塞?戲樓高聳,檐角飛揚,鋪首憨蠻,雄獅瞪眼,鳳凰回首,風鈴叮當,鐘聲悠古。視之激流飛湍,風云色變;聽之聲振山林,響遏行云。人情世道盡在一繡之上。系于頸,圍于腰者,或古道西風瘦馬,或小橋流水孤驢;書生趕考,壯士出征,錢在褡褳情在腹,多少人生風流盡在一個肚兜兜里了!
我有一對王寶釧與薛平貴枕頂,寶釧擔水,小兔銜草。貓見生人,雙眼圓睜,似問你是誰?寶釧面悲,杏目含戚。而那平貴將軍,雍容華服,兩手相攤,啟嘴無語,臉相尷尬。馬兒回首,似在問:你還不快上前去接過那一擔水,站著干什么?而麻雀早已把消息傳遍了村子。
位于關中與陜北之間的慶陽,是秦腔的發源地之一。秦腔與隴東刺繡關系密切。許多繡品還保持著與秦腔隴劇一致的粗獷大氣風格,流溢著高亢激揚的心靈情韻。與之相對,采桑摘花,牧羊放牛,描繪一年四季風景流轉的作品,深含著母親“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孟郊)的厚愛和妻子“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李白)的牽掛,細密的針線,五彩的形象里滲透的全是對幸福生活的渴望贊美。刺繡獨具農耕田園風格的素樸真率,荷包秘藏鄉村人文的豐富體驗。無論《詩經》里的《七月》,還是樂府里的《迢迢牽牛星》,抑或范仲淹的《勸農》,種種田園牧歌,都在一片片美麗的刺繡里得到表現。歷史上“陜右號名邦,慶陽乃雄鎮”,自古以來,“慶陽雄郡冠三秦”:
秦聲秦態最迷離,屈九風騷供奉知。
莫惜春燈連夜照,相逢怕到花落時。
——孔尚任把秦隴民間藝術與屈原《九歌》相比,范仲淹感受慶陽民間的濃郁豳風,賞塞下秋來風景,品烹葵剝棗豐年,乃深入生活之后的頓悟!那么這秦聲秦態,或叫隴聲隴態亦未嘗不可。
那是在正寧縣榆林子鎮樂子村。高新民80歲的母親,聽說我想看她的針線活,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個包袱。第一層是老布包著,打開老布,又是一片藍布,打開藍布,最后是一層塑料紙。包中四五幅枕頂,有繡完的,有描畫好了未繡的。那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刺繡,有喂馬的,有喂豬的,有水利工地勞動的場面,一幅生產隊時期熱氣騰騰的景象。這就是繡片上的歷史。無論是在鎮原剪紙藝術大師祁秀梅家中發現她遺留的毛主席繡像,還是在華池劉巧兒原型封芝琴家中看到她給丈夫張柏繡的錢包褡褳,我心中都深切感受到:時光在人們的生活里漸漸走過,歷史文化則在老人們的心靈深處厚厚地積淀著。
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我們一行五人到華池縣上里原的大溝里尋訪陳淑林。
陳淑林刺繡里的民間記憶,原始古樸,真實驚人。一套《毛野人的故事》,由六幅枕頂組成。起伏的山巒上毛野人追逐著野獸,似已攥住了它奔跑的后腿;密網似的柵欄圍住了一頭野豬,三個長發猿人正在剝皮;恍惚聽見人的吶喊,動物的哀嚎,小兔的驚悚。手握木棒的男人肩膀上扛著一條野狼回來了,體豐膀寬的女人抱著孩子喜笑顏開,又有好肉吃了。火光照亮了森林之上的星空,野人們流露著溫暖的喜悅。每每凝視這一組刺繡,望著猿人大而幽黑充滿驚疑天真的眼睛,我就想枕著這樣的枕頭睡去,夢見的一定就是人類千百年的文明史。
在陳淑林家周圍的大溝里,1920年夏,法國生物學家桑志華發現了我國出土的最早的有明確時間地點和地層記錄的舊石器,距今20多萬年。發現了大量的古生物化石——鹿、三趾馬、鬣狗,距今一千多萬年。我十分驚異反映在隴東鄉村刺繡里的民間記憶與考古實證的遙遠契合。在見到這一組繡品時,剎那間我直覺到20萬年前后的人類生活與當地今天的人類生活,冥冥中有著某種天然的聯系!
相傳,遠古時期,天和地渾沌一片,世上沒有萬物生靈。自從盤古開天辟地,女媧煉石補天以后,從水中爬出一只渾身長毛、面貌難看的怪物來。這個怪物是個公的,他奔跑如飛,喝山泉水,食野果子。這個怪物大概就是世上第一個人吧?后來,世神奉玉皇大帝旨令,下凡安排萬物,教養人類。世神來到凡間,指著一棵紅果樹,向那人做了一個攀摘的姿勢。那人立刻攀上樹杈,摘食紅果子。只覺腳下一軟,跌下樹來,就失去了知覺。原來這紅果名叫迷魂果,吃了它就像吃了麻醉藥一般。世神趁他昏倒,抽下他一根右肋骨。因此,男人左肩高右肩低。世神又取出從王母娘娘蟠桃園中帶來的仙土,從觀音菩薩凈瓶中取來的神水和成泥,在肋骨上堆成一個泥人。泥人的下肢沒有主骨不行,恰在這時,白狗真人從世神身旁跑過。世神看見白狗真人長著四條腿,就卸下一條給泥人安上,又給白狗真人配了一條泥腿。從此,狗撒尿時總是抬起一條腿。因為那條腿是泥捏成的,怕讓尿給沖壞。世神把手上泥摔了一下,摔在空中的泥點變成了飛禽,落在地下的泥點變成了走獸,而且大小不一樣。這樣,水里、土里便有了生物。一切安排好以后,適逢古歷正月初一,世神又把泥人埋在土里。過了七天,也就是正月初七,泥人變成活人,是個母的,就從土里爬出來。后來為了紀念人誕生的日子,就把正月初七定為“人七”。每逢這一天,家家戶戶天沒亮就要把大門打開,叫“魂”進門。吃飯時,講究吃“拉魂面”。晚上要在大門外點火、掛燈籠,是為了給“魂”照亮。最要緊的是不準放炮,恐怕掉“魂”。世神又向那一男一女指著一樹紅果打了個手勢,那男女二人攀上樹杈摘果子吃;吃飽果子,他們低頭看見各自的下身,羞得不敢下樹了。原來這果子名叫“靈醒果”,吃了心眼就開了竅,懂得了羞丑。世神取出一根針線,給女人說:“把樹葉穿在線上,阿達覺得害羞,就把阿達護住。”女人接過針錢,把樹葉穿成網串,一串披在肩上護住奶頭,一串系在腰里捂住下身。又給男人做了一套穿上,才溜下樹來。據說,最早人和野獸不分,同住在洞里。后來一些兇猛野獸吃人、害人,人就去向世神告狀;世神聽了,就把禽獸和人叫到一搭,叫他們換個人到一眼泉邊去喝水。喝了水以后,鳥有鳥言,獸有獸語,人有人話。世神讓兇猛野獸都進山去了。他們找不到吃的,就蹲在高山頂上吸風。由于野獸害人,和人結下了冤仇,人看見大小野獸就追打。人沒有膝蓋骨,跑得飛快,把啥都能攆上。有些小動物就去向世神告狀;世神聽了,就投出兩個泥碗,牢牢地扣在人的膝蓋上,變成了膝蓋骨。從此,再也追不上動物了。
上面傳說里對生命樹的崇拜,對動物的呵護,對天地萬物自然神靈的敬仰,和隴東民間藝術的精神完全是一脈相通的。陳淑林的刺繡正是我們在慶陽發現的一種獨特的人類歷史的“刺繡畫”。她的刺繡橫幅《我爺爺奶奶講故事》由十幾個人物構成一個連環故事。說的是奶奶的奶奶討飯,丟失了一個孩子;等找見時只留下一條小腿,孩子被山里的毛野人吃了,那是她的大兒子。壞人來到村里,把木棍插在娃娃的屁股眼上,害死了娃。解放軍背著槍來了,滿山的桃花開了。
而另一位刺繡藝人——三代傳承的安秀霞,竟然根據奶奶和媽媽的“古經”,繡了一百個正反兩面的“葫蘆畫”……
我原先在刺繡面前的欣賞心態,在博大精深的民間藝術久久的浸潤里變得安靜沉穩。我發現自己原先那急躁的所謂對美的追求里,竟無意中丟掉了對生活本身韻味悠遠的回味和享用。
荷包,你是生命的搖籃曲;香包,你更是人生的絕唱。刺繡里,人類心靈的美魂在飛翔。就在今年的正月十五前,我到西峰區溫泉鄉的孫大娘家里去,大娘給我拿出一雙紫色的繡鞋,她又戴上一頂紫色的繡花圓帽,問我:好看不?我連說好看。她平靜地告訴我,這是她為自己繡的入棺妝。一輩子給兒女繡,眼睛都快繡瞎了;趁著還能看一下,給自己繡了放下……我頓時肅然!窗外明亮的陽光,穿過杏林桑枝,映在床上,給馬上要結婚的孫女繡的大紅繡鞋和給自己繡的喪后紫紅繡鞋,兩色花兒相映。枕頭上電燈拉線頭挽的瓜葫蘆拉亮了我熱熱的眼睛——
我們這一個綿綿瓜瓞的農族啊,生為愛來,死為美去。千百年來,就這樣感天動地繁衍生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