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城市幾個月沒下雨了。才陰冷了幾天,氣溫就迅速上升到五月才有的晚春水平。干燥,一個靜止的動詞,皮膚在笑,陽光跟窗玻璃相撞的裂響。而我更傾向與將它與某些人的相處作為類比,有點硬,缺乏詩意。水的消失讓我看到了速度,這樣的速度露出貪婪的本質。而干燥繼續,有點硬,缺乏詩意也在繼續。在南方,我對氣候更加敏感,漫長的濕熱的夏季,我的腋下開始長出一片片無痛無癢的癬,它潮紅,散發出一種古怪的氣味,這種氣味確立了我的識別系統。這癬,我毫無保留地傳染給我相愛的男人。濕熱、濕冷還有干燥,這三個關鍵詞基本上描述出了南方的氣候,冷暖、刮風下雨、陽光或者陰云密布,我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它們都有隱蔽地、蓓蕾般地回應。類似于時間,一秒和另一秒之間的縫隙,那空洞的痛。
在南方,氣候時常成為一個人去和留的理由,我理解為這是一個人的浮躁和脆弱。長期以來,熱愛著這樣的濕熱、濕冷和干燥的人,他更熱愛著南方獨特的生存、博擊氛圍,或者說,他是一個充滿激情的人。我是在一個秋天來到南方的。當火車開進南方的地域,我看到成片的香蕉園和密密的甘蔗林進入了視野,這典型的熱帶作物傳遞給我一種熱烈的信息,它流遍全身,類似于一種光圈,它垂向我內心華彩的拱頂,它應和著我在大腦中搜索出多年前的那點地理知識,我想象到了充沛的雨水,芒果和荔枝的香氣,四季都有開不敗的鮮花,黑皮膚的、個頭瘦小、窄額顴高的男人和女人,這多產的、溫潤而豐厚的地域。這樣的想象充滿一種很樸素的農業味。然而,我的無知很快就被證實了,當我走在廣州的天河北,走進了中信廣場,并成為那座大廈的一個工作者,那被遺忘的、可笑的地理想像,與現實理想甚至都來不及發生沖突,我就很快地適應了這南方的脈搏,呼吸以及它的節奏。那九月的燥熱,被我初來南方的那種所謂的豪情和壯志所沖淡,比較順利地擁有了一個曾經夢想的發揮空間,我幾乎沒有經歷過許多人的那種水土不服的階段。臉不但沒有長痘,反而有一種奇妙的、很好看的紅暈。一種被劃開的光映照在我身上,我就像是沐浴在春天里。能吃、能睡,容光煥發且性欲旺盛。
漫長的濕熱從四月一直延伸到九月。當生活和工作相對固定,當初來的激情也日趨平靜,這樣的濕熱和已經慣性化的生活,讓我的體內產生一種毒。我的腋下開始長出一大片的癬,頭發也開始有了令人討厭的頭屑。午餐在公司吃,那些沒有營養的盒飯在無奈中進入了身體,在憤憤的情緒中也許它報復成一種火氣。茶是鐵觀音,那厚重的苦澀,我得靠它提神保持高度靈活的創作狀態。通常,從上午九點到公司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犯困,它將折磨我一整天。空調的冷氣總是很足,總監和老板的表情干燥。為了提案在競標中奪標,無數的創意都被否定重頭來過,沒完沒了的會議,反復地對照、類比、推翻再還原。廣州的廣告公司,加班是家常便飯,當耐性一旦被養成,我多了份無法戒掉的痞氣。這樣的痞,跟腋下的頑癬、層層頭屑幾乎同出一轍。
在廣州,幾乎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都會塞滿著人。夜幕中,路燈下的站牌站滿了等車的人。一天的勞累和疲憊都攤晾在那里,空氣里是發酸的人的濁氣。天空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壓得很低,沉悶,像被關在致密的鐵皮籠里。擠上車,強烈地意念是趕快回到出租屋里。等下得車來,我的鼻尖總會有細密的汗珠,用紙巾去擦,舌頭一舔,很咸很咸。
燈光下,我注視著那片潮紅的癬,艷若桃花呀,頭是天天洗,依然是癢得快發瘋了,脫掉襪子,立即就聞到了淡淡的,酸酸的臭味。沖了涼,打開風扇吹頭發,不敢攤開涼席在地上,我不止一次地看見有蜈蚣出入我的地板,只要它們一出現,夜間就會在我的夢中下起大雨,慣于城市的嘈雜,連炸雷我都沒有聽見。重重地潮氣讓人無精打采,晾在陽臺的衣服幾天都干不了,被子有種具有親和力的霉味,而人,則一昧地犯困。通常,在晴朗無風的夜里,那無法驅逐的熱將我圍住。睡眠,我盜汗、顴紅、白帶異常。早晨起來開口說話,聲音嘶啞,喝半杯清水,再咳幾聲方能恢復。
漫無邊際的濕熱像頭巨獸,我的狀態一直半夢半醒。任何不耐煩,詛咒都沒有用,我喝著一種南方獨有的涼茶,用來消除眼膜的血絲。那不是茶,而是一種由二十四味中藥熬成的苦汁,他們常年喝這種苦汁,用來抵御種種濕毒。一個詩人朋友告訴我,他將離開南方,因為實在無法忍受這可怕的濕熱氣候,漫長的半年,他無法工作,他在酒精和睡眠中消磨著自己,那樣的消磨是危險的,是一種頹廢的墮落。我不認為他是浮躁的,但應該是脆弱的,這種脆弱當然不是指屈服于這氣候,而是南方這綜合的大背景,這種場,對一個詩人的傷害。而濕熱,如此應和著他內心的傷感和頹廢。
我不知道,那種難以下口的苦汁和濃釅的鐵觀音,還有那沒完沒了的性欲,它們到底醫治的是什么?它們撐著我,一個活著的人狀態。
濕熱與濕冷之間,它們隔著干燥。應該說,只要天晴,南方的冬天是不冷的。濕冷,當然是冬日里下了雨,或者是一種過重的潮氣入侵。在東莞,我曾一個人度過了這樣一個冬天。那時,我在東莞做一份地產的報紙,在那里,我一個熟人也沒有,地產媒體的市場狀況也是一無所知。對于這份工作,我心里沒底,在一種未知的虛妄中,在一種絕對陌生的環境中,除了孤獨,我還多了一份不安和一種隱約的恐慌。因為它關系到我來年開春時的工作狀況。下雨了,氣溫一下子降下來,濕冷,是一種孤單,冰冷的骨頭緊貼著肉。是一個人從外面回來,屋里的那種陰暗的冷清和死寂。是壞了的水管,它不斷地滴水,點點滴在無眠的夜里。我還沒有御寒的冬衣。
一個人走在莞城東路去女人街,行走,滯重而遲緩,我分明地感到,有了我的行走,莞城東路變得多么凄涼!雨水淋濕了我和頭發和牛仔褲的褲腳,頭發冰涼地貼在我的額上,雨水流向我的臉,再流向我的脖子,一直到心里都是冰涼冰涼的。我居然買了件火紅的呢子上衣,和一條銹了鮮艷的花的寬腳棉褲。在那個濕冷的冬天里,這一套有著大膽顏色的冬裝貼著心的伴隨著我,它照亮了那一段生活的底色,那不僅僅是一種物理的溫暖的需要,而是,它讓我有著一種踏實和底氣。那個冬天很快就過去了。
而輾轉到深圳的今天,在冬天的艷陽里,我的頭發被照得發出噼噼啪啪地響。去拜訪客戶歸來,懷揣著簽了單的合同,心里盤算著,這個月不掙錢了,我寧愿無所事事,墮落成一個舞文弄墨的人。就像那些快速消失的水一樣,在這個干燥的冬日,讓所有貪婪的人都稱心如意吧,讓我的皮膚,我的肉身,我的魂靈進入一種真正的滋潤狀態,我得解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