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我來了
下了飛機,到達倫敦希思羅機場時,已是晚上七點多鐘。離開機場,出租車飛快地駛上高速公路。車窗外依然陽光燦爛,遠處蔥綠怡人的田野映襯著潔凈如洗的藍天。司機告訴我,七月的英國,太陽總是在晚上十點鐘左右落山。
車子抵達語言學校所在地樸茨茅斯時,時間已是晚上九點。司機將車駛進一個整潔靜謐的住宅區。借著暮色,可以看見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街區,帶花園和小庭院的歐式小洋房整齊地排列在街道兩旁,幾乎每家門前都掛著幾盆色彩絢麗的花卉,臨街的窗戶大都掛著白色蕾絲窗簾,使得整個房子都顯得精巧別致。
出租車停在學校為我安排的房東家門口,房東布萊恩先生熱情地迎出來幫我提行李。但很快我就發現我的到來對布萊恩先生來說似乎還是倉促了點,當他把我領進起居室時,我瞥見鋪著地毯的地上散亂的放著電鉆、老虎鉗之類的工具,桌上剛洗干凈的刀叉餐具顯然還沒有各就各位。
身材魁梧的布萊恩先生看上去年近四十,麻黃色的卷發下是一張很和氣的圓臉。放下行李,他搓著兩只大手,顯得有點局促地對我說:“秦,很抱歉,因為我接到學校通知比較遲,所以兩天前才從葡萄牙趕回來。你看,整理整個房子對我一個人來說可真夠嗆。不過,請再給我二十分鐘,你的房間就準備好了,OK?”當然,事已至此不“OK”又能如何?于是我很體諒地讓他別著急:“Take your time (您慢慢來)。”他做出如釋重負的樣子,高興地打開電視機,示意我坐下看電視,然后手腳麻利地收拾起工具,飛快地沖到樓上又“乒乒乓乓”地忙乎起來。
因為時差的緣故,累極了的我抱著背包,倚在沙發上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樓梯口傳來的興奮的嚷嚷聲吵醒“秦,Your room is ready(你的房間準備好了)。”布萊恩先生滿頭大汗地出現在我面前。抬頭看一下表,已是半夜十二點多了。
有點出乎我意料的是,像布萊恩先生這樣一個看上去粗粗壯壯的人,卻能將一個小房間布置得如此干凈溫馨。從桌椅的擺放,到窗簾、被套的顏色,都給人以一種和諧舒適的感覺。枕套上還留著很好聞的淡淡的香皂味。簡單地整理了一下行李,沖了個澡,我就不顧一切撲到了床上。
在英國的第一個晚上,我睡得很好。
同窗們來自世界各地
第二天早上八點,鬧鐘準時響起來。我極不情愿地從床上爬起來,順手拉開窗簾,一下子就被窗外明媚的陽光撲了個滿面。打開窗戶,透明的空氣中滿是清涼的感覺,不知名的小鳥在遠處的樹梢上歡快地叫著,近處的草坪綠得讓人心醉。
布萊恩先生熱情地邀請我與他共進了簡單的英式早餐:鮮奶、培根肉、烤面包片和果醬。早餐后,他領我去語言學校。我這才知道,原來布萊恩先生也在這所學校任教。
這是一所私立的語言學校,看上去并不大(也許這就是其相對來說收費不多的原因),但從注冊處的辦事效率和教室的安排來看,還是很正規的。
入學之后的第一件事是考試。考試的成績將決定你被分到哪一個班。試卷是統一的,總共一百道選擇題,做完后立刻由專門的老師批改。考完后十五分鐘,一位看上去很和藹的中年教師走過來,微笑著對我說我被分在了高級班。然后她又自我介紹說她叫羅斯,以后有什么困難都可以找她。
我被羅斯帶到二樓的一間教室。推開教室門,里面七八張膚色不同的臉齊齊地轉向我。見我有些緊張,羅斯伸手攬過我的肩,在我耳邊輕輕說了句:“別擔心,你們很快會成為好朋友的。”任課教師吉瑪是個不到三十歲,漂亮開朗的英國女孩,淡棕色的皮膚和勻稱的身材使她看上去非常青春健康。吉瑪建議我和大家互相做個自我介紹,每一個人在做自我介紹時都顯出很認真的樣子,但旁邊的同學總會七嘴八舌地對他做個“總結性”的概括,比如那個意大利來的麥克因為是學法律的,特別能說,所以叫“大嘴巴”;俄羅斯的維吉利亞因為聰明活潑被稱作“機靈鬼”,西班牙的保羅則因為高大健壯而被譽為“斗牛士”。
等大家都自我介紹完畢,我這才知道原來全班不包括我在內的八個同學,竟分別來自六個國家:兩個來自捷克、兩個來自日本,一個韓國人,一個意大利人,一個西班牙人,一個俄羅斯人。更讓我吃驚的是,班上那個叫靜藤的日本男孩和另一個叫泰的韓國男孩居然都用中文對我說了聲:“你好!”(后來我才知道,現在日本和韓國的許多年輕人從高中起就已經開始選修中文課程。)好在我的第二外語選修的是日語,所以有點不無得意地用日語對靜藤來了句:“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但令人遺憾的是我對朝鮮語一無所知,所以對泰,我就只能“Say Sorry”(說對不起)了。
就是在這樣一個輕松的氛圍里,我開始了在英國的學習生活。
房東布萊恩先生
早就聽說,英國的男士保守、刻板,缺乏浪漫情懷。但在英國住了一陣子之后,我卻發現,其實英國的紳士們還是挺浪漫而且不乏靈活性的。我的房東布萊恩先生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住下后不久,我就發現,在下午沒課的時候,布萊恩先生總會抱著一大盒冰淇淋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看棒球賽。因為好奇,同時也想練習一下口語,我就湊上去和他聊天。這時候他總是很高興地問我要不要來些冰淇淋,一邊說著話一邊就已經樂滋滋地從冰箱里拿出他那個特大號的盒裝冰淇淋,然后狠狠地挖上兩大勺,再澆上一層厚厚的巧克力醬遞給我。
剛開始,布萊恩先生似乎總是很小心地將談話內容限定在英語的教育教學和英國的氣候上,但漸漸地,可能是發現我這個從“共產黨中國”來的年輕人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么保守和孤陋寡聞,我們的話題逐漸豐富起來,從西藏問題、布萊爾政治,到他的葡萄牙女友、中國菜、同性戀……可以說是無所不談。他很風趣,也很健談,但真正讓布萊恩先生津津樂道的還是他的“個人奮斗史”。
青年時代的布萊恩先生夢想著成為一名棒球運動員(這就是為什么我不得不整個下午都得陪他看那個沒完沒了的棒球賽)。到大學時,他如愿以償地成為校隊隊員,并且參加過幾場“令人難忘”的重要比賽。但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他未能成為職業球員。畢業后不久,他只身遠赴歐洲大陸做起了進出口貿易。剛開始,在朋友的幫助下生意進行得還比較順利,年輕的布萊恩憧憬著成為百萬富翁的那一天。但商場險惡,在歷經十多年的坎坷之后,生意還是以失敗告終。這時的布萊恩,除了現在的這幢小樓之外,已是身無分文。他痛定思痛,背起行囊去了葡萄牙,在偏僻的海邊租了一間破舊的小屋,決定用半年的時間將自己的經歷寫成一本小說。但在經歷了無數次艱苦的嘗試之后,他發現自己實際上也成不了作家。但就在那痛苦彷徨的半年時間里,布萊恩先生卻有了一個意外發現,那就是有那么多的外國人希望學習英語,而他自己在這方面正有天生的優勢,而且在教授別人的同時,自己能獲得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和成就感。于是,他立刻回英國進修,在考取了教師資格后,又回到葡萄牙開始了他的英語教師的生涯。
用布萊恩先生的話來說,他是在嘗試了許多次之后,才找到了真正適合自己,并且能讓自己熱愛一輩子的職業。當然,對布萊恩先生來說更大的收獲可能還是找了一個聰明漂亮的葡萄牙未婚妻。他這次利用暑假回英國出租房屋,并在語言學校兼職教書就是為了盡快再多掙點錢,好讓明年的婚禮更浪漫一些。
不過,我很快就感受到了布萊恩先生想“盡快多掙一些錢”的迫切心情。到收房錢的日子,他毫不含糊地在原來我和學校說好的每周房租上加了三英鎊,理由是他應我的要求在起居室裝了部電話,但根據學校和我的協議,住宿設施中本應包含電話。雖然我心里想不大明白,但想想自己不只一次地分享過人家的冰淇淋和通心粉,于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老老實實地將房租悉數交上。還是到了學習快結束時,我無意中向學校提起這事兒,結果校方倒是二話沒說,將多交的錢又退還給了我。
火車,地鐵以及公路
因為我的簽證期超過六個月,根據英國政府的有關規定,需要到居住地的警察局辦理居留注冊。我要去辦理注冊手續的警察總署在離樸茨茅斯不遠的溫徹斯特,教務處的羅斯把注冊處的聯系電話和地址抄給我,又交給我一張溫徹斯特的地圖,然后告訴我,坐火車去溫徹斯特只要四十五分鐘。
中午上完課,我直奔火車站,買了兩張當日往返的火車票。在英國,買車票很有講究,往返票一般比原票價便宜百分之八十左右,如有學生證,可以便宜得更多,甚至可以憑火車票免費乘坐目的地城市當日的所有地鐵。
與美國和日本相比,作為一個老牌的資本主義國家,英國多少已顯露出一些衰落的跡象。樸茨茅斯的火車站看上去顯得很陳舊。火車的班次很多,往來穿梭,但外觀上大多已灰暗斑駁,車內座椅的椅套好像也是有年頭的了。不過更有意思的是,在這里,乘客上下車得自己開車門。要下車時,得從里面搖下車門玻璃,再將手伸到車外,按下把手,從車廂里面是打不開車門的,據說這樣比較安全。但就我所知,由于初來乍到,情急之下打不開車門而坐過了站的事情在外國學生和游客中也時有發生。
火車準點出站,一路上每三五分鐘就停一站。車廂里幾乎看不見乘務員,但乘客根據路邊的站牌和廣播里的報站上車下車,倒也井然有序。從警察總署注冊完畢,我順便在市中心游覽了一下,回來時正趕上下午四點半的返程車。這條線路的火車大約每一個半小時左右一班,對于我這樣需要辦事并且想當日返回的人來說,非常方便。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還坐火車去了倫敦和其他幾個城市,發現英國的鐵路交通四通八達,十分便利。
不久,在我與當地的朋友一家開車去蘇格蘭游覽后,我又深深感慨英國公路交通的發達。英國的公路以倫敦為中心,呈蛛網狀發散,直到北部的蘇格蘭和西部的威爾士。其中環繞整個倫敦的M1號高速公路據稱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一條環城公路。而且,作為一個高稅收、高福利的國家,英國的高速公路幾乎都不收費。朋友告訴我,在英國開車,只要帶上一本地圖,就幾乎可以無往而不至。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他的說法并不夸張。七月下旬,我們一行五人早上七點半從倫敦北面的米爾頓·金出發,一路上僅憑借一本地圖,循著公路路標,到晚上七點多鐘,就順利抵達蘇格蘭北部城市,尼斯湖北端的因弗內斯。其間的距離相當于從南京到北京路程。
談到市內交通,和世界其他國家的大城市一樣,英國的大城市也存在著嚴重的交通擁擠現象。就拿倫敦來說吧,雖然它擁有世界上最早的地鐵線,現有的地鐵線路也四通八達,覆蓋面積已達六百三十平方英里,是目前世界上覆蓋范圍最廣的地鐵網絡,但在它的地面上依然是車來車往。塞車對倫敦人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市中心更是每隔幾十米就是一個紅綠燈,在這個城市開車一定得有極大的耐心。
不過就外觀而言,英國的多數地鐵也頗讓人失望。在倫敦市中心的地鐵站,并不寬敞的空間里,破損的樓梯臺階隨處可見,色澤灰暗的墻上雜亂地貼著各種廣告宣傳畫。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開始運行的地鐵維克多利亞線曾是當時世界最先進的地鐵線,但現在可能是過于“古老”的緣故,坐在車里,幾乎可以感覺到車輪和車軌的撞擊聲震耳欲聾,面對面說話也得扯著嗓子才行。這種情況在新建的地鐵線上得到了改善。有時我想,如果將上海的地鐵放在英國,也絕對稱得上是一流了吧。但無論怎樣,就城市地鐵發展的成熟度和方便性來看,我們還依然只能遙望其項背。而且英國政府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也正準備對此采取一些措施。
今年七月,英國的各大電視臺最熱門的話題是關于政府剛擬訂的一項預算方案:政府準備在下一個十年里撥款一千四百億英鎊改善英國現有的交通狀況,其中包括對現有公路、鐵路大規模的現代化改進以及增建新的鐵路網等。據說這個方案已得到大多數納稅人的支持。
哪里才是故鄉
認識陳先生是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里。當時我很詫異于一個年近六十的中國老人能說那樣一口流利標準的英語。后來彼此熟悉后才知道,陳先生一家是十二年前從香港來的移民,現在在倫敦附近的一個城市里經營一家比較高檔的中餐館。
陳先生為人非常忠厚熱情。知道我是初次來英國,他很熱心地利用周末時間為我做導游。在一同游覽了倫敦、莎翁故居等地以后,我發現陳先生不但英語說得很好,而且很博學,對英國的歷史及其各時期的建筑風格,以及莎士比亞重要著作的內容,都能一一道來,令我欽佩不已。陳先生告訴我,在香港時,他是中學的高級教師,主要教授歷史和自然科學。
在我的語言課程結束后,陳先生盛情邀請我去他家小住幾日,我欣然應邀。陳太太是一位性情溫和賢淑的主婦,夫婦倆有一對漂亮可愛的雙胞胎女兒,剛剛從大學畢業,一個月前,兩姐妹都在香港找到了工作,很快都要回香港。
提起十二年前舉家移民來英國的決定,陳先生不禁感慨萬千。原來,陳先生的大哥早年移民英國開了一家中餐館,因生意紅火,便寫信讓陳先生來英國幫忙,考慮到能讓兩個女兒接受良好的英國教育,陳先生夫婦沒有多猶豫,辭掉工作,變賣家產,舉家來到英國。
但到英國后不久,他們就發現生活其實并不像他們想象得那么簡單。最初的一兩年里,夫婦倆都一直只能在餐館的廚房里幫忙。可以想象,當時他們都已年近半百,忽然間從受人尊敬,生活優裕的資深教師,一下子成為餐館里從事最簡單繁重的體力勞動的打工仔,那種心理反差是何等之大。而且,由于早出晚歸,他們不得不把一對女兒送到寄宿學校。
直到五年前,陳先生全家終于申請到英國護照,而且陳先生也獲得了餐館的經營權,生活才有了很大程度上的改善。
現在,他們有一幢漂亮的花園洋房,家里有三輛車。今年初,身體一直不太好的陳太太也不用再去餐館工作。但令陳先生無奈的是,他的兩個女兒,雖然在英國生活了十多年,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可像其他許多年輕的香港移民一樣,仍然留戀香港的繁華和活力,堅持要回香港工作。和其他所有的中國父母一樣,陳先生希望女兒能過上她們喜歡的生活,但每每提及此事,又不免神情黯然。
在陳先生一家生活的城市里,還有不少近幾年剛去的香港移民。他們中不少人原是回歸前的香港政府的公務員,“九七”回歸前拿到英國政府特別頒發的護照而舉家遷來英國。他們中的多數人已接近退休年齡,在語言和生活習慣上都存在不同程度的障礙。雖然他們在離港前都從政府那里得到一筆數目可觀的津貼,但為了排遣寂寞或為了給子女的生活提供更好的保障,很多人還是到對語言和技術要求不高的加工廠和中餐館打工。
在陳先生餐館里做領班的老邁克就是這樣。從他花白的頭發,炯炯有神的目光和白襯衫黑領結的制服下微微發福卻挺得筆直的腰身上,還隱約可見當年香港高級警司的風采。每天早上,都可以看見老邁克開著他那輛嶄新的奔馳車來餐館上班。但每次看見他一個人手腳并不那么靈活默默地收拾著餐桌的樣子,我總會想,人到老年再離鄉背井,雖然物質生活不乏保障,但精神上的寂寞與孤獨,可能不是外人所能體會的吧。
歸根結底,浪流的終點是為了回歸。如果能夠融入這個國家,也是好的。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們始終要保持著獨立的姿態。我們也要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