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憂傷的中尼公路
從中國去尼泊爾要經過樟木口岸。前往樟木的一路落起了雪,天氣昏沉,一路景致被雪壓著,房子于蒼茫中模糊了輪廓。我是快樂的,見了滿世界的雪,情不自禁地快樂。從雪中一路行至樟木,樟木正飄著瑟瑟冷雨。
樟木是依山而建的小鎮,一圈圈地繞上去,偶爾也有局部塌方,狹窄山道上停著許多尼泊爾的大巴,走著幾個膚色黝深的尼泊爾人。
晚飯在一家很好的館子里吃,甚是鋪張地點了雞鴨魚肉,我很快就吃完了,離了眾人,沿著滴雨的屋檐往上坡走,隱約記得轉彎處有家網吧,便摸了過去。
坐在網吧里發了會呆,再緩緩走回去,雨仍然下。樟木是一片寧靜的暗灰,路邊的峽谷幽深不可見,便如黑的夢。
一夜無夢。
天白,醒來。在一家相館將照片刻成盤,然后去取錢兌換盧比。取款是在農行的ATM上,這大概是樟木惟一的ATM了。農行的網點密度真不是吹的。
在一家煙雜館換好了盧比,1:8.9的匯率,捏著一把陌生的錢幣,一千面值、五百面值,有一種富婆的錯覺,喜孜孜地過關去。
中尼公路是我見過最美的公路,昨天開往樟木的那一路,我就反復重復著這個論斷。深不可測的大峽谷里,有裊裊的霧氣升騰著,整個山脈都是濕蒙蒙的纏綿,色澤千變萬幻,絢麗而奇艷,不知名的花朵一簇簇生長在峭壁間,大片濃郁的綠意漫山遍野著,而瀑布們,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奔騰或飛翔,有一些就在中尼公路沿途隨意綻放著,將來往車輛澆了個通體透涼,或默默制造出一灘灘的洼地。
也許是雨霧的關系,整條中尼公路有那么一種消魂蝕骨的憂傷,淡淡籠著每個路人的眼梢眉間,仿佛不經意闖入這片原始天地是件極神秘的事。
過了尼泊爾的海關,找了輛出租車直奔尼國首都加德滿都,車子很破,大概是從別的國家淘汰下來的,所幸司機技術很好,毫無怯意。
沿途有輛大巴一頭栽在稻田里,幾個乘客受了傷,其中一個撫著出血的腦袋呆呆地看著,似乎在等著什么。
幾個全副武裝的老外騎山地車走中尼公路,其中一個女人因為瀑布澆濕了路面,重重摔在路邊,很疼,她哭了起來,她強壯而英俊的丈夫抱著她,飛快地用英語詢問著。
我們旁觀了會,覺得自己沒有用武之地,離開了。
沉默的司機不識途
加德滿都最繁華的地方是泰米爾。
入住長城賓館,這里有很多中國人,服務生也對普通話略知一二。泰米爾遍地都是飯館酒吧商鋪。我們去一家尼泊爾館子,見了菜單便眉飛色舞,折換成人民幣是一杯咖啡二塊錢,一張比薩八塊錢。我喜歡東南亞很大一個原因就是經過匯率折算,總覺得花錢就是在賺錢。吃得心寬體胖。
仍有微微的小雨,路面在燈光下泛著光澤。進服飾店拿著莎麗比劃來比劃去,莎麗這種服裝需要豐滿的女人才能撐出搖曳風情。
打車去五星級酒店的賭場,總算見著了傳說中的輪盤賭。想起陀斯妥也夫斯基的《賭徒》,當年陀老在旅歐期間,就是一名很有段位的賭徒,那篇小說是他的泣血之作。
從0到36,猜猜是哪一個數字。
賭場里有很多服務生,托著盤子滿場問客人需要什么,喝酒抽煙免費,自助餐也免費,還有熱情的歌舞秀,當然,這些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天昏地暗中,終于想到要回去了,打車回酒店。
司機連簡單英語都聽不懂,或裝作不懂,他七拐八轉,開到了一條陌生僻靜的狹窄黑巷,我們反復問他知不知道泰米爾——所有尼泊爾人都知道泰米爾這個著名的游人區。
他突然停下了車,周圍的一切立刻寂靜詭異,車外的漆黑幽深涌進來,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怖。
我想起電影里的片段,疑心會從角落里沖出他的同伙,拿著刀逼我們交出身上的錢,搞不好就在脖子上劃一刀。
我急急地請他立刻開車,無論去哪里,立刻開,開到有燈光有人的地方就行,已經不奢望他能帶我們回泰米爾了。
輪番勸說了許久,幾乎就要哭了起來,他才重新將手放在方向盤上。車子繼續往前,到了一個有路燈的街口,立刻跳下車,換了另一輛。
回旅館躺下睡覺,我仍然記得那個司機沉默的臉,有那么一瞬,我覺得他像一個寂寞的鬼魂,我的幻覺在喉嚨里尖叫,整夜無眠。
天漸漸藍起來,我帶著幻覺走到窗前,對面是陳舊古老的紅磚樓房,墻上爬滿了綠色植物,偶爾有幾處窗子里透出點點光亮,公雞高昂的鳴叫劃破了黎明前的寂寞。
加德滿都的第一夜。
我睡過的旅館們
我開始在加德滿都頻換旅館,長城賓館一晚十五美金的價格很讓我痛心,要知道,滿大街都是三百盧比的旅館呢。
穿行在泰米爾縱橫交錯的街巷里,看到旅館的字樣就往里面跑,這里的旅館很喜人,基本都帶洗手間,好一個五臟俱全的麻雀。我選了一家二樓的小旅館,它實在太便宜了,簡直跟白住一樣。
門鎖很難開,鑰匙是長長的生了銹的,在服務生的示范下,好不容易才瞎貓撞上死老鼠般打開了,抽水馬桶在漏水,床單枕頭又臟又破,窗上織著一小片蜘蛛網。
真是一間古老寂寞的房間,床邊擺了只藤制的圓椅,半夜睜開眼,疑心有人坐在那里托腮看我。
第二天決定再次搬家,皇天不負有心人,在我幾乎對廉價旅館失去耐心時,找到了一家看起來像豪華酒店的住處,才三百盧比。我要好好描述它的派頭,經過銀白色的大鐵門,有一只安詳的大黑狗睡在門口,院子里栽著綠色植物,大堂寬敞明亮,長沙發上坐著兩個正在看電視的人,邊上有很多書籍報紙——多有文化的酒店!
另一邊是網吧——多替客人著想!
旅館約莫是五層,安靜而不蕭條,有一種整潔雅致的氣息。拾級而上時,看到懶洋洋的狗睡在拐彎處,我小心地經過它,它翻了身,繼續培養著睡意。
我實在太喜歡我的小單間了,站在陽臺上能看到遠處的麥田與村莊,床鋪很干凈,還有一床薄薄的淡藍毛毯。
這里出入的都是老外,街上那些英俊的金發碧眼們很可能就住在隔壁。
有寫字臺和椅子,可以想象,某些旅人會坐在那里看書寫字,也許會寫“我在加德滿都很好”這樣的信。
洗澡時,水籠頭里狠狠涌出大股水流,砸在身上疼疼的,我覺得自己真是幸福,洗到了一個淋漓盡致源遠流長的熱水澡,這些痛快的激流歡騰在房間里,很快,鏡子就蒙上了一層薄霧,熱氣騰騰中,我愛上了這家旅館。
加德滿都所有的旅館都不收押金,也不會每天急巴巴地跟在后面催收房費,對客人有一種輕松自然的信任。
壞心眼的客人住了一陣悄悄溜走,完全是有可能的,但每個人都登記護照,如果做這樣的事,一定會給自己的國家抹黑。
我珍惜這種信任,為了表示自己的高素質,我每天追著服務生要付房費。
去皇家廣場發呆
對皇家廣場慕名已久,買了張票進去,路上遇了幾位苦行僧,起先并不知道那就是苦行僧,只覺得老頭們打扮得像神仙,好像剛從童話故事里走出來,一身耀眼的明黃,留著長長的胡子,纏著厚重頭巾,手執一根拐仗。
我興致勃勃地沖上去請求合影。
和苦行僧合完影,還追著兩個光屁股的小男孩拍照,他們一人背只麻袋,正在撿垃圾,大概是兄弟倆,眉目有些相似,頭發都是天然卷,很像意大利球星馬爾蒂尼。他們起先躲我,直至我謅媚地遞上幾十盧比,才在鏡頭前立正稍息。
皇家廣場上有很古樸的紅色塔樓,可以坐在上面俯瞰廣場,或平視對面的白色皇宮,有些人索性橫在上面睡覺,有本地人,也有游人,曬著太陽吹著風。
據說在這里發呆是小資的必選動作,遠處還有鴿子飛來飛去,鴿子,總讓我想起吳宇森。后來某一天,我特地跑去巷子深處找鴿子聚集地,買了把食物撒在空中,逗引白色的鴿子滿天綻放——就像吳宇森的電影鏡頭。
附近這一帶擁擠而繁華,有扛著槍的士兵,也有無所事事的牛,行走的婦人,踩三輪兜客的車夫,小販們在等待生意,而游人的眼睛應接不暇。似乎這里什么都可以發生,什么都可以交融,雜亂無章到了極致,反有一種奇異的和諧——與生活的和諧。
加德滿都,滿天神佛。
無論走到哪里,都有印度教的氣息,那些端莊的佛像靜靜佇立在街頭,建筑流露出的宗教感,彰顯著尼泊爾人心之歸依。
我們漫無目的地隨意走著,累了就坐三輪。有一個盲人歌手,某個下午遇見了兩次,第一次,他坐在路邊的欄桿邊,手里拿著木桶狀的樂器彈唱著。
第二次是在回泰米爾的路上,我以為是緣分,舉起相機,結果這個輕微的動作打斷了他的歌聲。他半仰起頭,朝著我的方向。
他怔怔的姿勢讓我想起一句話——無語問蒼天。
每天在泰米爾走著,都有熱情且無聊的小販喊著嫁給我吧,更熱情的,就拉進去請喝奶茶,我喝過兩回,和西藏的奶茶差不多,可能更甜些。
泰米爾有許多干洗店,價錢低效率高,可見,這里有太多長期閑居的游人,他們基本上都是有錢有閑的歐洲人。
泰米爾和泰國著名的游人區靠山路有些像,都彌漫著一種醉生夢死的靡爛,每天都有款款情深的艷遇,也每天都有黯然消魂的別離。
在博卡拉看雪山
凌晨,還是星光滿天的時候,坐早班車去博卡拉。坐在車上時睡時醒,下午到了博卡拉。要不是加德滿都有輪盤賭,我一定會說博卡拉比加德滿都更能贏得我的心。
博卡拉是60年代歐洲嬉皮士的圣地,當然,現在還有許多嬉皮士在費瓦湖邊長期閑居著,博卡拉很完美,能眺望喜馬拉雅,也能泛舟寧靜幽深的費瓦湖。岸邊到處是舒適廉價的旅館飯館酒吧咖啡館,能在博卡拉待上一年半載,人生就完滿了。如此湖光山色的仙境,從容揮霍時光,人生還需要什么?
博卡拉的旅館費用比加德滿都更低,我在幾家旅館里挑來挑去,它越便宜越想殺價,拷問著最低底線,同伴急了,拉我折回那家二百盧比的。
房間很寬敞,單人床奇大無比,陽臺外就是費瓦湖,再過去,就是連綿起伏的安娜普爾納山脈的雪山群。
很多人來博卡拉就是做這幾件事,徒步,騎自行車,乘坐滑翔機。我徒步沒時間,騎自行車沒興致,坐滑翔機沒錢。每天都在精打細算著,總想留點盧比回加德滿都孝敬輪盤賭。吃飯的錢還夠,于是每頓都是往死里吃,恨不得把菜單認識不認識聽過沒聽過的全圈上,反正便宜。疑心自己胖了,但疑心不能阻止胃口。
最美好的一餐是在一家臨湖的木樓,一撥撥的老外們來了走,走了來,唯有我霸著風景最好的桌子,吃沙拉,喝咖啡,寫著諸如“我在博卡拉很好”這樣的信。
寫完后,再撕成碎片。逍遙不需要與具體真實的人分享。
最美好的另一餐是夜晚,很有情調的燭光晚餐,服務生是個七歲的小女孩,她拉著四歲的弟弟一起替爸爸媽媽打工,很認真地問我要吃什么,我也很認真地一樣樣告訴她,請她多給我一些蕃茄醬。
鄰桌的美國老太太問我是中國哪里的,我答,蘇州。她迷惘地看著我,我連忙說,上海邊上。她立刻高興起來,說她去過上海,很好很好。
有情侶落座,竊竊私語,燭光在晚風中搖曳,附近酒吧的音樂聲隨風而來。
我將腳搭在對面的椅子上,感受這種身處云端的感受。心想,良辰美景,夫復何求。多么希望靈魂能夠葬身此處。
離別的笙歌終于近了,兩天后返回加德滿都。有一個賣唱的小男孩跳上車,從車頭走到車尾賣力唱著,也賣力地吸著鼻涕。
我等著他走到我邊上,好給他一點錢,再給一點紙——讓他把鼻涕擦了。
可是他路過我時,目不斜視,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半途跳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