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思原名劉小榮,1962年生于陜西渭南。曾在西北大學、南京大學讀書。做過十年高校教師,十一年新聞記者。現供職于西安某報社。發表過文學作品百余篇,有散文集《冬夜如香》等。
序幕
故事發生在關中東府,說起來,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事情了。
1952年,陜西渭河南岸原上,華縣高塘鎮北村的21歲青年梁梅葉,違抗父母之命,與父親指定的未婚夫解除關系,自做主張與高塘鎮朱張村一位叫東地寬的青年結了婚。那時侯,新中國剛剛發生了一件大事:中央人民政府于1950年5月1日,正式頒布了一部《婚姻法》。
在這樣發背景下,梁梅葉追求自由婚姻的事,在華縣方圓引起了很大轟動:新國家誕生了,但農村人的婚姻觀念還非常守舊,當時的陜西,還到處都是纏著小腳的婦女。舊婚姻的各種形式包辦婚、買賣婚、早婚、老少婚、虐妻甚至重婚還都存在,男尊女卑的男權主義風氣還濃厚地彌漫著。但是,受新思想召喚,許多青年人意識覺醒了,紛紛起來反抗沒有愛情的婚姻,和強大堅固的封建意識禁錮對壘,因此釀成了很多悲劇。
青年梁梅葉的勇敢行動,成為一時談資,也引起了一位戲劇作者的興趣。
戲劇家叫黃俊耀,是陜西澄城人。黃是個老革命,既是寫家子,也是唱家子。1938年赴延安入中共。曾任陜甘寧邊區民眾劇團演員。建國后當過陜西戲曲研究院院長,是中國文聯委員,陜西省文聯副主席。據黃的后人回憶,黃俊耀在延安連演帶寫,為了配合大生產運動,他參演的《大家喜歡》一戲,在劇中扮演一個被改造的“二流子”。在延安大禮堂演出時,讓毛、朱、周等中共高層領導人捧腹大笑。 1949年5月,黃與王琳聯袂演出眉戶劇《十二把鐮刀》,更是在陜西傳誦一時,在莫斯科演出時還受到了斯大林的接見。
黃膾炙人口的作品,還有50年代反映陜西抓獲美蔣特務的《兩顆鈴》等十多部。
序幕揭開,發現梁秋燕的那一年,黃俊耀34歲。
過場
大致說來,從共產黨革命到新中國成立,對婦女問題是非常重視的。事實上,由于千百年的制度性歧視,中國婦女的地位是相當低下的。魯迅曾說中國歷史是吃人的歷史,實際上首先吃的是婦女。沒有占人口泰半的婦女的解放和翻身,就沒有中國真正的人權解放和個人自由。共產黨看中了這一點,因此才在1949年勝利的曙光沒有完全照耀中國時,就著手制訂一部革命性的《婚姻法》。1950年,還是百廢待興的季節,鄧穎超、帥孟奇、康克清、楊之華、羅瓊、李培之、王汝琪7人起草小組起草的《婚姻法》,經過幾十次修改,終于由國務院頒布。它的非同尋常的意義更在于,這是新政府的第一部法律。《婚姻法》頒布施行和后來的大規模娼妓改造等系列運動,凸現了新執政黨的某種嶄新治國思路。
但是,用法律推行來對付人腦袋里的舊觀念,卻是一件非常艱難、反復和長久的事。因此,在新《婚姻法》頒布的最初日子里,貧富對峙,階級升降,產生了害怕被拋棄、喜新厭舊等抵觸和錯位現象。
1951年,中央司法部派調查組赴各大區調查摸排新《婚姻法》實施貫徹情況。為了婦女翻身而進行的如此大規模調查,在數千年中國歷史上,怕也是獨一無二的。
按照黃俊耀后人的回憶,黃俊耀任西北調查組副組長,協助調查工作。在陜西渭南地區調查到的四十多個案例,讓這位戲劇家深受感觸。尤其是看到封建買辦婚姻釀成多宗悲劇時,黃俊耀被震撼了。梁梅葉抗婚的故事,進入他的視野。他開始將有關素材整理、撰寫了一部名為《婚姻要自主》(后易名《梁秋燕》)的劇本。
根據梁梅葉的抗婚故事,黃俊耀寫成了眉戶(流行陜西等地的一個小劇種)現代劇《梁秋燕》。大體故事是,新《婚姻法》頒布后,陜西關中某地農村姑娘梁秋燕與本村青年劉春生相愛,遭到希望通過嫁女娶媳的父親梁老大的反對。一方面,為斷絕女兒對劉春生念想,梁老大通過媒人侯下山把梁秋燕許配給董家灣十六歲的董學民;另一方面,為杜絕兒子與寡婦張菊蓮的來往,準備用女兒的彩禮錢給兒子梁小成娶妻。
梁秋燕抗拒包辦婚姻,和父親發生了激烈沖突,遭到打罵。但得到了母親的理解、哥哥和區長等一干人的支持。經過斗爭,梁秋燕與劉春生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哥哥則與年輕寡婦成婚。梁老大在事實面前思想也有了轉變,演戲的和看戲的都感受到愛情基礎上的自由婚姻的愉悅和滿足。
藍本
歷史往往是一頁泛黃的紙片。翻閱1952年前后的陜西報紙和檔案,有太多控訴舊婚姻罪惡的個案。時過境遷,而留存在集體記憶里的往事,婦女們為自由婚姻而付出的慘痛代價,則往往匪夷所思。
1950年前后,當華縣高塘鄉的鄉長和書記來到朱張村時,20歲的梁梅葉正值豆蔻年華,在新思想的鼓舞下,她堅持要求和自己緊鄰的定親男方解除婚約,盡管對方家境殷實,她還是堅持選擇了有愛的婚姻,和比她年長七八歲的朱張村青年東地寬走到了一起。
“包括梁梅葉在內,我們一共解除了13對父母之命的婚姻。”57年后的臘月,站在梁梅葉家院子里的高塘鄉89歲的老鄉長東生祥對筆者說,“當年的做法是對的,受到了大家的歡迎,就是為了年輕人幸福么。”
但是,也許令許多今人大跌眼鏡的是,當年梁梅葉的芳心,竟然是因了東地寬的一碗涼粉而被俘獲的。
1950年的某一個夜晚,高塘鄉有戲。在鄉下,看戲往往是青年男女們相面的機會。高塘在原上,交通極為不便,加之有狼獾之類的野物時常出沒,夜里看戲往往得結伴而行。這一回,是七八個女青年與一個男青年遇上了。演戲間,唯一的男青年東地寬,在大伙的攛掇下,掏腰包給群芳一人叫了一碗涼粉。
涼粉當然不是貴重東西。可在當年的鄉下,卻還是個“稀差”(希罕)事物,梁梅葉看到東地寬的寬厚大方,也受到伙伴們的感染,心里便埋下了愛情的種子。今天的人恐怕會嗤笑梁梅葉的小兒科愛情,但只要了解1950年的女人還只是男人的附庸和財產的背景,因為抵抗而被打死、燒死者大有人在,而尋找服毒、上吊、跳井的途徑尋找幸福歸宿,幾乎成了不二選擇。我們就不難理解梁梅葉行動的珍貴了。
我的老家在渭河北岸的平原上,母親告訴我,宣傳新《婚姻法》的日子里,發生了很多動人心魄的事。在十歲母親的記憶里,僅僅在我們鎮街上,就有三對青年解除了買辦婚姻。當時還發生了一件更奇怪的事,一位姓武的女青年,因為老式婚姻折磨,長年缺少溝通的管道,竟一見鐘情地愛上了婚姻調查組的一位干部,結果當然令人唏噓,干部不可能娶她,她也未能離婚,最終竟然郁郁而瘋死了……
幾乎與此同時,梁梅葉愛上的青年東地寬,正在一家理發鋪當理發師。那座離我的故鄉25華里的固市鎮,號稱渭北平原第一大鎮。
插曲
早在1940年前后,也是出于追求自由婚姻的理由,一位叫蘇平的姑娘從梁梅葉愛侶東地寬理發的渭北大鎮固市出逃了。
1939年秋季,出生渭南官道鎮的農村姑娘蘇平考上了固市中學。一年后,為了和她不愛的校長侄子脫離干系,已經是共產黨的她,經過西安八路軍辦事處,輾轉逃到延安。
有趣的是,當時,陜甘寧邊區正發生著一件轟動的新聞:甘肅華池縣的農村姑娘封芝琴,反對包辦婚姻,與自由戀愛的對象張柏“私逃”,引發了雙方家庭的訴訟。邊區法院化解了雙方的矛盾,成就了有情人的美滿婚姻,并利用這一典型事件教育觀念還很落后的當地群眾。1944年,延安的《解放日報》連續報道了此事,在邊區引起很大反響。后來,延安秦劇團將其改編為秦腔。
逃到邊區的蘇平被選飾演《劉巧兒》中的劉巧兒,也許是因為感同身受,“劉巧兒”角色塑造得相當出色。蘇平在延安一時名聲大噪。1942年前后,毛澤東秘書胡喬木,要了解文藝界貫徹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精神的情況,給“名角”蘇平發了邀請信。她卻躲著掖著不愿參加:人們只看到,秦腔中的角色,是個追求自由愛情的形象;卻沒有料到,現實中的蘇平,卻原來自己就是因為逃婚才來到延安。
后來,秦腔《劉巧兒》經著名的陜北說書藝人韓起祥、作家袁靜改編成《劉巧兒團圓》,流傳更廣。1950年,著名的評劇演員新鳳霞,在時任北京市婦聯主任的張曉梅的推薦下,出演了北京評劇院的改編評劇《劉巧兒》。京津的《劉巧兒》和秦晉的《梁秋燕》一樣,成了宣傳新《婚姻法》的雙璧,因此膾炙人口,風靡至今。
那時侯,1951年,遠在千里之外的山東省也在宣傳新《婚姻法》,山東省文聯戲曲研究室首演《李二嫂改嫁》并且很快如火如荼了。
抗包辦婚姻、拒做小妾、寡婦再嫁……半個世紀里上演的一幕幕戲劇,仿佛至今還未落幃;新中國為婦女爭取解放的事,還如畫面閃現。
主角
黃俊耀編寫的初名《婚姻要自主》的《梁秋燕》,1952年,先由渭南文工團首演。1953年經作者修改,易名后再由西北戲曲研究院(著名戲劇家馬建翎是院長)上演。著名的戲劇表演藝術家李瑞芳飾梁秋燕。據說該戲由陜西戲曲研究院眉碗團連演一千余場,幾乎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以至與在關中百姓中流傳“看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飯”的說法。
更精彩的事實是,1958年劇團晉京演出,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毅、賀龍等中共高層觀看了演出,梅蘭芳、曹禺等戲劇界巨擘給該劇以高度評價。“在北京受到周總理接見時,我竟激動得用左手去握,當時右手死活伸不出來。”半個世紀前的往事,年逾古昔的李瑞芳至今仍記憶猶新。
隨后,劇組到南方十余個省市巡演,幾乎場場爆棚。而據當事人的回憶,《梁秋燕》1954年起在西安首演后,單在省城便連演108場。其他省市180多個專業劇團也紛紛以其為藍本移植排演。半個世紀以來,《梁秋燕》在陜西幾近風景,農村每逢婚嫁,便有“陽春兒天,秋燕啊(去呀么)去田間”的清甜曲子,場院的高音喇叭上常常一遍遍播放《梁秋燕》的全本或段子,有些歡快,有些憂傷,也有些耐人尋味。
有誰能夠料到,梁梅葉、梁秋燕代表的追求方向,正遭受著巨大挑戰。
命運
時光倏忽過去了半個世紀,真的有些滄海桑田的味道。
舊社會曾經的風景,很快又浮出了許多老人記憶的湖水,城里最不缺少的曖昧的風景是滿街的發廊,二奶們成群結隊在南方的某些小區招搖,金錢的杠桿正在撬動千百家螺絲松脫的婚姻,所謂“忠貞愛情”被當成肥皂劇的廉價標簽,鄉下結婚的喇叭里露骨挑逗的流行曲子成了主旋律。
一“只”小姐過去了,是調侃,也是某種寫實。
一方面,幾經修訂的新《婚姻法》的“總則”強調著“實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保護婦女”的婚姻制度;另一方面,“下崗女工不流淚,挺起胸脯露出背,大步邁進夜總會,誰給錢多就跟誰睡。誰說我們婦女沒地位,啊呸!那是萬惡的舊社會”類似的諸多民謠,多少讓人對婦女解放的來世今生產生懷疑。
當然,那些曾經以行動實踐婦女解放諾言的故事,被漸漸塵封了個嚴實。
就在人們已經將《梁秋燕》快要忘記時,忽然發生了一件事,梁梅葉再度進入人們的視野。
舊歷丙戌年臘月初十,筆者的一位朋友郭先生忽然打來電話說,你看看電視臺的報道,梁秋燕的原型梁梅葉患了風濕和骨增生,我想去免費給她看看病。事實上,我所在的媒體早在1月18日已經刊出了有關報道,駐渭南石記者的有關報道的主要內容如下:
“梁梅葉婚后生有3子。大兒子今年50多歲,單身獨居。梁梅葉老兩口與二兒子和三兒子生活在一起,家有兩間廈房,年久失修,遇連陰雨就無插足之地。兩位老人體弱多病,日常生活捉襟見肘。不久前,華縣縣長薛東江在農村調研時得知此事,立即召集縣婦聯、高塘鎮政府等單位的領導,協商救濟梁梅葉。薛東江還掏出300元,囑咐有關人員代他向梁梅葉老人表示慰問。經縣上研究決定,今冬先救濟一袋面粉、一床棉被和一身棉衣,開春后從縣民政局救濟款中擠出1.5萬元,縣婦聯、高塘鎮政府、朱張村也拿出一定資金給梁梅葉蓋房,幫助老人渡過難關”。
臘月十三,和當年劇組里扮演梁秋燕、劉春生及梁秋燕父母的主要演員一起,我第一次來到渭河南岸原上的華縣高塘村。
冬日和煦的陽光,照耀在渭河南麓的原嶺上,能見度極好,四處有農人走動的身影,偶有雞鳴狗吠,徒增一派靜謐。到梁家是中午時分,我在現場看到的情況是,梁家現在還住在一孔黑濕的土窯里,除過最簡陋的日用家具,整個屋內別無長物。梁家其實有6個子女,老大老二老四是姑娘,老三、老五和老六是兒子。
事實實際比報道的還要嚴重。
出嫁的姑娘不論。三個兒子,最大的摸約50歲,小的30多歲,還有一個40來歲,老大娶的媳婦,在生了兩個孩子后因為不堪貧困生計,不辭而別,和離村子不遠的一戶人過活了;老二荒年無成,三年前從山里娶回個“桿子”(陜西話癡呆者),“飯都吃不到嘴里,”還得梁梅葉老人做好了喂吃,不久前只好送回山里了;老三將近三十歲了,眼下還是光棍。一家子過著這樣的光景,在建設新農村的囂囂氛圍中實在不協調。
細節
在現場,我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梁梅葉老人的臉,只有“鳩形鵠面”可以形容。雖然,一口牙已經掉光,可透過褶皺看得出來,當年的她,一定是一位頗中看的感情細膩的姑娘。相反她的愛人倒是個“呼啦海”(大大咧咧)的人,一直忙活著招呼,還在扶貧的大隊人馬面前唱起《梁秋燕》片斷。但梁梅葉在大家的關注下沉默不語。我看到,她一直在默默流淚。
站在冬日稍嫌和煦的陽光里,我有些困惑。
哭什么?
曾經的豆蔻年華,為了愛的權利抗爭,本來是再個我不過的事,卻忽然被人發現,樹為楷模,推向公眾,從此高踞風口浪尖,再也下不來了。進退,全成了別人操縱的傀儡。梁梅葉跌跌撞撞追求幸福,如今貧病交加,可泣。
愛,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朵,可也是最該值得珍惜呵護的奇葩,但這呵護是有昂貴代價的。“富貴不能移”是一種說法,“貧賤夫妻百事哀”則是另一種說法。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的文章中說,愛,是該有所附加的。追求純粹愛情出走了的娜拉,因為物質的匱乏、生計的困頓,最后還是要回來的。梁梅葉沒有向命運妥協,一路為愛走到今天,可歌。
曾經美麗純真的夢想伴侶,是否在近距離的接觸后,突然發現,眼前的良人/夫婿并非完美,他有愛的熱情但缺少維持愛的能力、智慧和理想;他也許滿足于愛本身,并因此忽略了干好營生的奢望;但梁梅葉的日子還得繼續。據說,彷徨之后,有一度她也曾想分手,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最終放棄了自己的掙扎。梁梅葉為愛執著,一路行來,蹣跚跌宕,七十有一,韶華難再,可嘆。
……
看,這就是婚姻不遵父母之命、擅自追求自由的結果!——許多今人在聽到梁梅葉的故事后本能地說。
臘月十四午時,我的朋友郭先生打來電話,說西京醫院診斷梁梅葉老人患貧血、膽結石,骨增生,他愿意免費給老人徹底治療。在梁梅葉老人在西安將近十天的治療期間,我得以三度與梁梅葉老人面對面。
——我希望這個50年前的愛情劇主角能告訴我,后悔了么?
獨白
仿佛突然走出長期生活的灰暗隧道而遭遇眩目光芒照射,由于長期被忽視,突然間受到異乎尋常的重視,梁梅葉一下被攤曬在公眾的目光下,她的內心一定有些不適應,經過考慮,我決定迂回接近她的內心。本是問答,隱去我的問話,斫削枝蔓,徒留主干,錄成如下獨白:
“那時侯(解放前)兵荒馬亂的,高塘的男人都跑糧子(躲兵役),我當家的(東地寬)跑到外面學手藝去了。在河北里(渭河北岸地區)給人理發,光棍漢,沒錢。”
“僨(音fen 丟人,衰敗)的很!那時候我大我媽嫌人家(東地寬)窮,寸畝田地都沒有,反對。”
“我不管。人說‘跟下啥人學啥人,跟上殺豬的翻腸子’。跟上窮人家犧惶(凄慘),咱不后悔。咱家窮,咱本來就是窮漢家娃,(嫁)到了財東家看不起咱。”
“十五歲那年,我們訂了婚。結婚時,我(的嫁妝)就是一床被褥。”
“結婚這(么)多年,當家的(東地寬)當過互助組干部,隊長,他人好,從不‘耬鏟’(侵占)公家的(財物)。不像現在的干部,把(村上的)窯賣了,幾摟粗的樹都砍賣光了。”
“當家的是六月生,性(脾氣)焦(暴躁)的太,動不動就罵,就動手打,嘿嘿,他歪(發脾氣)了,咱不言傳(頂嘴)就罷了。”
“我是個睜眼瞎,跟當家的過了一輩子,我倆身體都不好,都是氣管炎,我做做飯,就得休息一會,我還有膽結石,不能吃油性的東西;當家的還有腰腿疼病,連會(趕集)都上不了。”
“六個娃,都是我生的,我都愛;日子過‘爛包’了,沒人愿意到咱的爛窯(破屋子)來串門。眼跟前的兩件大事,就是把房蓋了,給娃把媳婦娶了。”
“不后悔不后悔!婚姻是自己挑的,不得怨旁人。”
由于年齡的關系,梁梅葉總是反復一句話,或者糾纏她感興趣的某一個話題,加之嚴重的方言口音,采訪多時,我依舊無法深入老人的內心世界,在梳理她的話語時盡量保持她的原貌。我最終聽懂了,她絮絮叨叨的話語里傳達出的主要信息是,愛無悔,心有夢。
難道還會有別的解讀?
謝幕
大約一千五百多年以前,唐朝那個有個性的李商隱詩人寫了十余首《無題》,其中一首余響至今,它們被許多人視為愛情絕唱,至今依然感動著曾經為愛付出過的情人們。最著名的一首說——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以之詮解1000多年后的兩個農村青年梁梅葉與東地寬的愛情經歷,竟是如此貼切! “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的梁、東當然無福欣賞感動李義山的雅詩,但我思量,雖然歷盡滄桑,從未閱盡浮華,這對老人的一生經歷,卻依然在混沌渾噩的進化途程中留下出色的印跡。愛無悔,心有夢,這樣的老人還該“生有福”呀。
真愛,永遠不該在衣裙的開、放間徘徊,不該因為日漸增多的紅燈區的媚惑、發廊的按摩以及洗浴中心的浸泡而褪色半分。文章停筆恰是丁亥元宵節,錄辛稼軒《元夕》詞句,紀念人間不朽真愛: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