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秦腔,不能不說馬健翎。
曹禺先生1987年說過這樣一段話:“馬健翎在秦腔改革上是有貢獻的,成績不可磨滅,真了不起!我和馬健翎很熟,是老朋友啦!可惜他死得太早。當然,要是活著,‘文化革命’他也逃不脫啊。”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戲劇家田漢來陜西,專程到常寧宮拜訪馬健翎。
常寧宮是關中農村的一個地方,離西安不遠。馬健翎為熟悉生活,特地在那里買了三孔舊窯洞,其中一間還住著一戶老農民。田漢來到這里,見腳下河水潺湲,遠處終南山隱約浮現,四周村落雞犬相聞,便興奮不已地說:“這真是一塊風水寶地,生活的海洋啊,能在這窩窩里生活,真是很幸福。創作素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難怪你的作品好。”
馬健翎笑著說:“咱這是老百姓的生活方式嘛,我就愛在這農村,和群眾一起混。”
田漢說:“你這才混出名堂來了,你馬健翎不枉活一輩子人了!”
緊接著,田漢又說:“你馬健翎的戲很多,我沒幾個,看了《游西湖》、《趙氏孤兒》,就知道你的功力,大手筆,曹禺說過你,有膽識,很恢宏,激動人心。你是藝術大師,戲曲界,我們的老師,大師。”
馬健翎瞪大雙眼笑笑說:“我能有這么貴重?這是你主席(田漢時任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的捧喝,我是一個兵,你領導的兵。”
田漢哈哈大笑后,話鋒一轉說:“健翎兄,你這個大家,看了《關漢卿》(田漢創作),應該舉斧了吧?”
馬健翎是一個愛實話實說的人,當即說:“田漢老,你寫的那些詩詞,我馬健翎一輩子也達不到,可是你那戲劇結構,我一輩子也看不上。”
田漢呵呵笑著說:“咱們是互相都知道,你看得很透。”
馬健翎繼續說:“你那個(戲劇)結構太松散,許多地方拉不住人,拖沓。就是文辭好,把戲彌補了。我這一點文化水平,很有限,咋都到不了你那個意境。”
田漢說:“你這個作家是專對老百姓的,語言很樸實,群眾化,深刻生動,不要把這個磨掉,有些地方再潤色一下就好了。”
…………
(根據王志直《相聚常寧宮》一文整理)
馬健翎對于今人來講,可能已經有些陌生,但一提起他的諸多戲劇作品,人們當會感受到他的分量,曾經產生過巨大影響的現代戲《血淚仇》、《窮人恨》、《中國魂》、《十二把鐮刀》、《大家喜歡》等就出自他的手筆,而至今仍是多家劇團經典保留劇目的《趙氏孤兒》、《竇娥冤》、《游西湖》、《游龜山》、《四進士》、《回荊州》等傳統戲,更是經過他和他的創作集體的悉心刪改,才生命鮮活,久演不衰。有人說馬健翎的戲劇成就,重在對諸多傳統歷史劇的重新打造和整理改編,其現代戲由于趨時隨世,時過境遷,已成昨日黃花,我以為恰恰是對現代戲的開創性貢獻,才更加奠定了馬健翎作為戲劇大家的不朽歷史地位。在民族現代戲曲初創階段,曾經出現過把朱德總司令當“大花臉”裝扮,毛澤東當“紅生(紅胡子)”裝扮,周恩來也是戴著諸葛亮式的“黑三綹”,搖著“鵝毛扇”。想咱們的“朱總司令”扎一身大靠,揮一條馬鞭,出場先威風凜凜地“哇呀呀”喊叫一通,然后將胡子來回擺扎幾番,拿腔賣調地自報家門:“俺——總司令朱德是也!”那是怎樣一種滑稽幽默的場面,據說連寬厚的朱總司令聽說后都笑出了滿眶眼淚。而馬健翎創造的現代戲,一開始就注重對生活的真實模仿與提煉升華,不僅具有生活的原湯感,并且注重“以歌舞演故事”的戲曲美學把握,最終發展成為讓廣大觀眾喜聞樂見的現代戲曲藝術。因而,在中國現代戲曲史上,怎么強調馬健翎的功績和地位都是不過分的。
馬健翎1907年生于陜北米脂的一個飄著書香的貧民家庭,父親做過多所學校的教員,后因主張“革政治,雪國恥,廢八股,辦新學,講白話,反迷信,以教育學生”,遭舊士紳攻擊而去職。兄長做黨的地下工作,遇叛徒告密而就義。二哥與妹妹也都做著與社會進步相關聯的事,這給馬健翎的成長營造了極其特殊的氛圍。加之米脂這個出產美人的地方,商業活動特別發達,演藝市場火爆,有時各類戲班一月數次光顧,馬健翎幼小的心靈便播下了豐富的戲劇種子。他不僅陸續學會了多種樂器,而且還練就了一手講故事的能力,而這個能力對于戲劇創作來講,可謂是最重要的“入轍”前提。由于在學生時代就演“宣傳進步主張”的“文明戲”,當教師后,又利用課堂陣地和寒暑假外出從事相同活動,險些遭國民黨逮捕。無奈之下,逃往北京,一邊在北大選修哲學、《詩經》和宋詞元曲,一邊廣泛涉獵戲曲精粹,不僅反復親睹了梅蘭芳等藝術大師的精彩表演,而且對其它劇種的特色、形態也一一熟知起來。以至后來經人舉薦,到河北清來縣(現屬河南)任教時,已成為能自編自導自演“讓觀眾淚流滿面”的抗日話劇的“戲劇多面手”了。1936年,西安事變爆發,全國政治形勢急劇變化,“四處流浪”的馬健翎很快回到陜北,應邀走上了延安師范校長的崗位,先是領導學生組建了“鄉土劇團”,由于好戲連臺,觀者如潮,而引起毛澤東的注意,緊接著,便在毛的倡導下,與詩人柯仲平一道,成立了陜甘寧邊區民眾劇團。由此,一個民間“戲劇愛好者”,便日漸走入絢爛壯闊的戲劇大家之路。
綜觀馬健翎的創作,大體可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延安時期(解放前)的現代戲創作,二是西安時期(解放后)的傳統戲改編與創作,兩個相對完整而又獨立的單元,構成了馬健翎豐富多彩的戲劇世界。著名作家丁玲、文藝批評家周揚和許多老一代文藝家,都曾撰文評介過馬健翎的文藝創作功績,有學者甚至這樣肯定馬健翎延安時期的創作:“如果有人問,誰的作品比較全面地反映了陜甘寧邊區的生活,我們的回答首先是馬健翎。”無論是在生活視野還是歷史視野上,馬健翎都對邊區生活與波瀾壯闊的政治軍事斗爭畫卷,以及老百姓的精神面貌和生存狀態,提供了最鮮活的生命記憶。他的《中國魂》、《十二把鐮刀》、《血淚仇》、《大家喜歡》、《一條路》、《好男兒》、《查路條》、《窮人恨》、《保衛和平》等劇的成功演出,不僅鼓舞了抗日士氣,對舊的統治也起到了摧枯拉朽的作用,連美國朋友斯諾都幾次對毛澤東講:“沒有比‘紅軍劇社’更有力的武器了,也沒有比這更巧妙的武器了。”這些劇目中的諸多片段,由于生活氣息濃郁,人物性格鮮明,且具有真實的感情力量,而成為盛演近七十年不衰的“紅色經典”。尤其是作品中始終如一的底層老百姓的生命吶喊之聲,引發了整個陜甘寧邊區乃至所有解放區軍民的情感互動,因此,他被邊區政府授予“人民群眾的藝術家”稱號。也正因為這種“在老百姓中演出來的影響力”,而使他成為毛澤東在延安時期,特別關注的文藝家之一,不僅在住地召見“美髯公”,而且多次看演出,談修改意見,并親自為他改劇名。
如果說戰爭時期他是以現代戲創作為主,那么和平時期則把傳統戲的創作改編放在了首位。兩個時期雖然都有相互交叉的創作式樣存在,但總體看,側重點是異常顯明的。在解放區,他的創作特別貼近生活,注重反映當下現實;而全國解放后,則趨向于歷史傳承與推陳出新。這是在“戰爭”與“和平”條件下同時推動戲劇進程的不同方式,也是一種目標高遠的民族戲曲建設思維和心態。在西安,他先后對秦腔《四進士》、《游龜山》、《游西湖》、《竇娥冤》、《趙氏孤兒》等一大批傳統戲,進行了“舊瓶裝新酒”式的梳理改編,這在今天看來,都是一項功德無量的創新工程。由于傳統戲在觀眾心目中深入持久的積淀和影響,如何保留精華,去其糟粕,便是一件需要十分謹慎的事。馬健翎對傳統之審慎,用他自己的話說:“就好像一個考古學者、一個珍愛古董者,在發掘一件珍貴的古物,小心翼翼地惟恐它受到一點損害。”正是這種特別的珍愛和呵護,才使他的“發掘”每每能化腐朽為神奇,最終獲得觀眾與戲劇史的深切認同,不似今日的某些“傳統改編”,已在解構、顛覆和“借殼生蛋”中把精華葬送殆盡了。馬健翎的創作實踐所留下的最寶貴經驗是:戲曲必須走大眾化的路子,既要反對庸俗,更要反對一味的雅化,戲曲史上“花雅之爭”的“雅部”敗北,已有前車之鑒。馬健翎每次將劇本創作完稿后,先要拿去給炊事員們念,如果這些人聽不懂或者不喜歡,他就會反復修改,直到他們點頭為止。從這個意義上講,馬健翎的成功,很重要的來自于他對民族戲曲本質的諳熟與圓通,如果只是尋求在劇壇上的怪叫一聲,從而招徠一陣熱炒,混個圈內“臉兒熟”,恐怕他的創作與改編實踐,早就隨著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含冤去世而灰飛煙滅了。
馬健翎不僅在藝術創作上獨領風標,而且在管理上也獨具匠心。他1942年從柯仲平手中接過民眾劇團大旗,1949年率團奉調進入西安,盡管當時身兼西北軍政委員會文化部副部長、陜西省作家協會和戲劇家協會“雙料主席”,以及其它諸多職務,但他始終把根扎在民眾劇團(1949年更名為西北民眾劇團),在他看來,惟有“扎扎實實搞戲才是本行”。即使后來上面對他有更高的升遷動議,據有關資料說,是讓他去做國家文化部副部長,但他都婉言謝絕了,他以為:“哈密瓜在新疆才甜,秦腔在大西北才火。”后來甚至連省作家協會主席一職也主動申請辭去了,用他的話說:“柯老(柯仲平)既然從北京回來了(柯仲平辭掉北京工作,請求回陜西搞長詩《劉志丹》的創作),主席就應該由柯老擔任,我作副主席合適。”從而,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戲劇創作和管理上。
馬健翎的“管理經”與今天最時髦的“現代管理學”比較,有許多異曲同工之妙,其核心是“先把人攏到一起”,這種人才觀,不僅把西北五省區的眾多戲曲精英“摶在了一堆”,而且還把遠在福建的著名國畫家蔡鶴洲、蔡鶴汀兄弟都吸引來為劇團“畫布景”了。二是“觀眾不買帳啥都不頂”。這不僅是一種創作指導思想,更是一種市場經營理念,正是這種理念,才使諸多作品具有了經久不衰的傳承品質。三是“一棵菜精神”。所謂的“一棵菜”,就是一臺戲的演出要象一棵完整的大白菜那樣有向心力,偕同力和協調性,這不正是現代管理學說得云山霧罩的團隊精神嗎?馬健翎把舞臺藝術中的演藝“驗方”,用作團隊管理,不僅形象明了,而且樸素實用。始終把各種艱深的理論轉化為深入淺出的樸素實踐,這便是馬健翎獲得創作與管理雙豐收的根本經驗。加之他真正的愛戲、懂戲、用生命營養戲的情懷與精神,最終把一個“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的“鄉土劇團”,帶到了集研究、教學與示范演出于一體的“西北秦腔最高學府——陜西省戲曲研究院”的藝術高地。
據很多老藝術家回憶,住進西安的“馬院長”,由于身體不好,畏寒,一年四季都穿著一件羊皮襖,柱著一根拐杖,加上一臉大胡子,很是有些“老延安”的威儀。他長年住在常寧宮創作,每禮拜回劇院工作一、兩天,當“美式中吉普”進到大院時,下個禮拜的工作,很快便布置得井井有條了。平日他很少干預其他領導的管理,但在藝術上卻“斤斤計較”,一絲不茍。在希望有權威的年代,大家都從心里服膺,“他是劇院的絕對權威”。
馬健翎是1965年深秋自殺身亡的,那時柯仲平已為《劉志丹》,含冤去世一年天氣,中共西北局把柯仲平(死人)、馬健翎、黃俊耀(劇作家,《梁秋燕》的作者)定為“柯、馬、黃反黨集團”。當年9月,“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進駐陜西省戲曲劇院,正式開展“社教運動”。馬健翎被從常寧宮叫回來“接受教育”。當時盡管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可大家見“馬老”依然平靜如水,一切如常。誰知國慶剛過,馬健翎便給臉上蓋了一張“寫滿了社教運動”的《陜西日報》,于辦公室的臥榻上,服下大量安眠藥,悄然離去了。作為“柯、馬、黃反黨集團”的二號人物,以這種方式告別人生舞臺,自是“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的“可恥”謝幕了。
馬健翎的自殺,引起了很多猜測,但無論怎樣猜測,他感到自己不可能逃過那場劫難,當是不爭的事實。此前,京劇《李慧娘》已遭點名批判,田漢的《謝瑤環》也已“榜上有名”,作為搞過《游西湖》(塑造“怨鬼”李慧娘的戲)的馬健翎,怎么能脫得了干系呢?何況他搞了幾十部寫“封建牛鬼蛇神”的“老戲”,且這些“老貨色”,已在一年前全部禁演了。他緊趕慢趕,讓劇團趕排了眉戶現代戲《蟠桃園》,又因“歪曲了階級斗爭現實”而遭停演。盡管胡耀邦來西北局作第三書記和陜西省委第二書記后,發現了“社教運動”中的一些“過火”做法,力圖進行一些糾正,一次在西安人民劇院作報告時甚至說:“好像有個戲叫《蟠桃園》,聽說有什么問題,這不要緊嘛,《蟠桃園》寫錯了,還可以再寫個《蘋果園》嘛。”但終于沒有把這一切扳回來。
毛澤東1964年看了《全國文聯和各協會整風情況報告》后,作了這樣一段批示:“這些協會和他們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數(據說有少數幾個好的),十五年來,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執行黨的政策,做官當老爺,不去接近工農兵,不去反映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如不認真改造,勢必在將來的某一天,要變成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從這段批示看,馬健翎似乎應該是不太熱衷于“當官做老爺”,并能接近工農兵的“少數幾個好的”和“不是一切人”里邊的人,但又一想,“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說,似乎從那些老戲里又能找到答案。他最終采取“永久安眠術”結束生命,不愿放棄尊嚴,不想被人羞辱,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1979年,馬健翎被平反。
1980年,舉行人民藝術家馬健翎骨灰安放儀式,據《陜西日報》載,陳云、習仲勛、劉瀾濤、楊靜仁以及丁玲、劉白羽等文藝界知名人士送了花圈,省委書記馬文瑞等諸多頭面人物出席。
2006年春,由陜西省戲曲研究院、陜西省劇協、陜西省作協和一百多位藝術家與熱心觀眾,為馬健翎雕塑了全身銅像,永久樹立在省戲曲研究院北廣場草坪。
許多人創作的許多作品都煙消云散了,但馬健翎創作和改編的幾十部戲,還在大西北和更大范圍內傳唱著,有的戲,是很多秦腔劇團不折不扣的“吃飯戲”,“看家戲”。我想,這對“馬老”來講,就已經足有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