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種緩緩而來的失明”,這是博爾赫斯自己寫的。它不像是一個完整的句子,更像是一句有意味的詩。這句詩,博爾赫斯最初應該是用西班牙語寫的,我讀到它的時候,它已經被譯成漢語了。第一次讀到它時,我就覺得喜歡,一下子便記在心里了。現在,我就拿它來做這篇文章的題目。
“這種緩緩而來的失明”,有一種輕盈的感覺,像一只花蝴蝶正翩翩飛來。這種感覺減輕了“失明”這個詞所包含的某種不幸的重壓。博爾赫斯隨手把這句詩放在一個句子后面的括弧里。這個句子是這樣的:“我的視力緩慢地減退(這種緩緩而來的失明),從我能看東西的時候就開始了……”(《作家們的作家》中《談失明》一文,第175頁,段若川譯,云南人民出版社)。從博爾赫斯的語氣來看,他似乎是在擔心人們會過分看重他的這一遭遇,進而把他的失明理解為一種不幸。……緩緩而來?是的,那只花蝴蝶最終變成了黑蝴蝶,翩翩地飛進了博爾赫斯的瞳孔,停歇下來,再也不走了。
為了寫這篇文章,有好幾次,我靜下心來,試圖弄清楚博爾赫斯身上究竟是哪些東西在吸引我。我有點驚訝地發現,博爾赫斯的文字中吸引我的,既不是他的詩歌,也不是他的小說,而是那些娓娓道來的談話式文論。怎么說呢,我總覺得,他的詩歌太愛講道理,盡管他講得很巧妙,而且講的那些道理也確實很有道理。換一句話講,我讀到的他的那些詩歌,我的感覺是,太偏重智性了,而我更喜歡偏重心性或靈性的詩歌。當然,我這么說是相當籠統的,因為我并不懂西班牙語,而一首詩最應該在原文的層面上被閱讀。不過,不管漢譯與原文有多大出入,指出這一點是沒有錯的:博爾赫斯的詩歌寫作更接近于智力和想象力共謀的某種有意營造,而不是靈性飛揚或激情滿溢時的某種自然流露,因而欠缺一種自發性言語的鮮亮活潑。他的詩句常常是漸進的,聯想的,帶分析的,通過對適當細節的選擇,把現實、記憶和精神這三層空間疊合在一起,有著清晰可辨的脈絡和相對穩定的結構。在他的詩歌中,如同在他的小說中,激情總是服務于他那永不疲倦的想象力。
我讀過的博爾赫斯的小說很有限。不過,我樂意相信,是小說讓博爾赫斯最終成為一名文學大師。依我看,博爾赫斯的小說集中研究了敘述,敘述的各個側面,各種途經,各種效果,一句話,各種可能性。同大多數小說家不同,他并不把生活當作小說的內容,而主要是通過小說的形式,來挖掘和重新組織生活,從而達到對生活的某種隱喻意義上的認知。他屬于那類僅憑想象力的推動和對語言的敏感就能進行創作的作家。除了創作,他花更多的時間來閱讀,“我是個作家,但卻一直是個更好的讀者”。閱讀和寫作(而且總是閱讀在先),就這樣編織著他的一生。也正是憑借閱讀和寫作,他為自己找到了文學個性的多重源頭和阿根廷作家的個人身份;但他是自覺地把古希臘以來的歐洲文明視作自己認知世界的文化大背景的,所以墨西哥詩人帕斯才會這樣說:“歐洲人對博爾赫斯的世界性大為驚愕,但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認識到,這種世界主義只是、也只能是一個拉丁美洲人的觀點。”
二
博爾赫斯的癖好只是探索。博爾赫斯身上有一種被含蓄的言語外表遮蓋起來的激進,他骨子里肯定是激進的,總想寫出更新鮮、更有趣的東西來。通過文學的形式,這種形式被他描述為“編織夢幻”,他探索內在自我和外部世界的交叉式構成。他信賴文學的力量,但不迷信文學的形式。至于他的生活,我一直覺得,僅僅構成他的文學創作的出發點,有時甚至連出發點也不是。當記者問他為什么很少表現“性”這個主題時,他仍然繞著圈子回答:“我想,原因是我對它思考得太多了。我創作時不想摻雜個人感情。”他的后一句話更有欺騙性。文學對他來說,也許只是他探索世界和生命的神秘存在的最常用方式,他很早就察覺到自己身上承擔著一種文學的命運。他的智慧在于,他既能如此深究個人言語活動的可能空間,卻又如此洞悉一切文字意義的虛有性質。神秘的文字或文字中的神秘,從小就吸引了他。神秘,這才是世界和生命與博爾赫斯這個個體相遇時在他身上激起的大驚訝。
但博爾赫斯把神秘建筑在清晰而嚴謹的文字基礎之上。惟其清晰,才更神秘;似乎清晰可見,卻又沒入虛幻。在文字迷宮和幾乎已經窺見迷宮出口的博爾赫斯之間,站著另一個也叫博爾赫斯的老人,而這位老人已經雙目失明。依我看,由于神秘力量的推動,博爾赫斯本身也成了一個隱喻。博爾赫斯是一個實無的人,也是一個虛有的人,但總是意味著另一個博爾赫斯的可能存在。他沉潛于自己想象性的文字活動,對這種被稱為文學創作的心智活動的根本性質,他不可能不了然于胸。同“時間輪回”差不多,博爾赫斯的全部文字所體現的,也類似于一種輪回,一種首尾相接、動態連續的生命變化過程。
那本《作家們的作家》,我是讀了又讀。我從中窺見了晚年博爾赫斯的智慧和無助。以前我并不知道,智慧本身也是無助的。這本文論集的不少文章最初是博爾赫斯的一些口頭演講報告。博爾赫斯盡管成年后才改掉口吃的毛病,但在晚年,他的口才發揮得極好,變得很會作報告。這些報告既親切又深入,彌漫著一種幾乎是自言自語的機智的風格。我想象過博爾赫斯作報告時的情景,他的平靜的面部表情,他那雙睜著的瞎了的眼睛,他語氣中的那種親切和緩慢,他輕松自如的旁征博引,他驚人耳目的即興發揮,他那充滿悖論的辯證句式。書,時間,詩,惡夢或失明……倒不是博爾赫斯談論的事情本身有多么了不起,而是他談論事情的那種方式,那么深入,而且清澈。我折服于他那活潑多樣的博學,那種博學證明他有一只強健的胃和消化之后活學活用的創新能力。
在博爾赫斯的一生中,寫作,生活,智慧,命運,它們都有著某種“緩緩而來”的節奏。他的一生簡略而錯雜。一方面,他幸運地度過了心力交瘁的一生;另一方面,他的遺傳的失明也使他免遭其它肉體痛苦的侵擾。有一次,我同高尚(我們常常在電話中談論博爾赫斯,而他對博爾赫斯的熱愛,也從某種程度上同時加深了我對他們兩個人的理解)談起失明對博爾赫斯的意義。我說世事是如此悖謬或合理,對博爾赫斯來說,他肉眼的完全失明也就意味著他心目的徹底打開。恰恰是伴隨著視力上“這種緩緩而來的失明”,他對自己的命運才“看見”得越來越清楚。我們都有過這樣的經驗,睜大眼睛時,我們反而看不清事物,因為眼睛被所見物那紛繁多變的形貌所迷惑,所謂一葉障目,但我們閉上眼,靜下心,一凝神,事物卻完整地呈現出來,仿佛擁有了一種透視力。我們常說有些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比如一個人的命運,比如作為整體的世界這種概念。
而博爾赫斯對“這種緩緩而來的失明”,顯然從一開始就抱著坦然接受的心態。既然“從我能看東西的時候就開始了”,失明的威脅就如同死亡的必然,是伴隨著生命的整個過程的。事實是,隨著“失明”的迫近,博爾赫斯反而研究起失明來。這是他反方向的另一種努力,即動用他的心目,磨礪他的心目
三
博爾赫斯的《天賦之詩》第一節:“不要以淚水和怨恨/貶低上帝那巧妙的表白/他以絕妙的揶揄/同贈我書籍和黑夜”(《作家們的作家》第177頁,云南人民出版社)。這是段若川譯的。而在申寶樓的譯筆下,它們又是另一種漢語的面目:“誰也別用淚水貶低或指責/上帝這嫻熟的宣言/他以精彩的嘲諷同時/給予了我那些書與黑夜”(《拉丁美洲詩集》,第35頁,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相比之下,申寶樓的譯文不能說不好,但詩歌味覺告訴我,段若川的譯文更能呼應博爾赫斯詩歌中所具有的那種簡練和嚴謹。
博爾赫斯七十多歲時,寫過一首關于老虎的名詩,詩題為:“EL ORO DE LOS TIGRES”。到現在為止,我讀到過至少四種不同的譯文:“老虎的金子”,“老虎的金黃”,“老虎的黃金”,“金黃的老虎”,等等。“老虎”是不變的,看來還是博爾赫斯幼年時在巴勒莫動物園里多次看到的那只兇猛的孟加拉虎。老虎的兇猛、冒險和暴力,恰恰是博爾赫斯童年中缺少的東西。但在“金子”和“金黃”之間,究竟哪一個是博爾赫斯的真意呢?確實,“EL ORO”在西班牙語中最直接的意思就是“金子”。奇怪的是,詩題譯為“老虎的金子”,盡管看上去老老實實,字字相對,但領會起來,卻有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迷糊感。“老虎的金子”?兩個名詞的疊加,博爾赫斯想突出哪一個?其實仔細推敲一下,就不難弄明白,博爾赫斯此處用“金子”一詞,取的并非“金子”這一珍稀物質,而是其顏色,金子的顏色,因為“緩緩而來的失明”抹去了博爾赫斯視覺中的一切色彩,而只剩下黃色,老虎的金黃,原始的金黃,還有他記憶中心上人的頭發的金黃。所以,譯成“老虎的金黃”,既突出了老虎的形象,更突出了博爾赫斯記憶中的金黃的顏色,顯然更為妥切。
我舉以上兩個例子,是想提醒自己:不管博爾赫斯多么令我折服,我所讀到的文字畢竟是翻譯成漢語的文字,我不必百分之百地把它們當作是博爾赫斯所寫。話說回來,博爾赫斯在中國之所以能產生那么廣泛的影響,跟他的漢譯作品被廣泛閱讀這一點分不開,這反過來證明了,翻譯家的艱苦勞動還是贏得了讀者的信賴。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博爾赫斯是在中國一代年輕作家最渴望敘述技藝的時候進入中國的。他來得正是時候,于是大家都鼓掌歡迎。一代作家決不會平白無故就喜歡上了一個經翻譯才能讀懂的外國作家,在這“喜歡”的背后,恰恰隱伏著巨大的文學技藝或觀念的需求。
怎樣以一種開放的心態去接受一位外國作家?在中國,這居然是一個長久以來一直爭執不下的老大難問題。我們不妨琢磨一下,博爾赫斯本人是怎樣一步步成為文學大師的。博爾赫斯差不多用了一生的力氣,去努力掌握各種語言。他讀的第一本書是《堂·吉訶德》的英譯本,因為幼年時他在能讀懂西班牙文之前,先學會了英語。少年時,他在瑞士接受了作為加爾文學院課程的拉丁語和法語,使他讀到了蘭波、馬拉美和古爾蒙的一些作品。而德語是他掌握的第五門語言。所以,博爾赫斯是一個“講數國語言的人”。這些語言在博爾赫斯身上體現為一種視野上的開放性,同時也是他打開文學世界大門的鑰匙。
博爾赫斯的文學來源本身就是多向的,復雜的。但他總是有選擇:同西班牙語文學相比,他更偏愛英國和美國文學,因為正是英語引領他進入了書海;同樣是法國作家,在福樓拜和巴比塞之間,他選擇福樓拜;而在法國詩人中,按他自己的話來說,“我特別愛背誦蘭波”,而對波德萊爾卻有點抵觸情緒;同樣是德國哲學家,在尼采和叔本華之間,博爾赫斯“極為贊賞叔本華”。而在英國作家中,他坦言德·昆西、斯蒂文森、吉卜林、卡萊爾和切斯特頓對他的深刻影響,而切斯特頓又是卡萊爾最積極的反對者。在博爾赫斯的心目中,受到一位異域作家的啟示并坦然承認它,似乎是一樁天經地義的事情。試想,你既然從某個作家那里得到了好處卻又矢口否認它,這難道不是一種雙重的不誠實嗎?關鍵倒不是一個作家受了誰誰誰的影響,而是一個作家最終能成就什么。對中國作家來說,這是一個要命的心態問題。文學的創造性力量在一個作家的筆下總是可辨認的,但是,一個作家也沒有必要去夸大這種創造性力量的“生而知之”,因為在我看來,這么說更像是一種天真的自我欺騙。
四
“究竟誰是博爾赫斯?”有時,我還是會這么問自己。也許,一個人太有名了,他的影響力太大了,他的真實存在反而時時令人懷疑;也就是說,一個人的存在是如此的無所不在,以致人們無法確知他的存在,似乎他的存在已經擺脫了一切所有格的限制,而變成了一種抽象的無血肉的存在。這種情況發生在莎士比亞身上,也發生在荷馬身上……對我來說,最近,哦不,是三年前初夏以來,也發生在了博爾赫斯身上。
三年前初夏,整個北京城喘息在對“非典”這種來歷不明的致命的傳染病的巨大恐懼之下。人們恐懼死。恐懼早早死去。恐懼死于切開喉管的痛苦。然而,人們差不多忘了,即便在“非典”襲來之前,死亡又何曾一分一秒放開過人類?在這種外部氛圍下,我哪兒也去不了,只好每天去天壇公園散步,走累了,就背靠一棵松樹坐下,從懷里掏出書來閱讀。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難忘的美妙時光。那是一大片矮矮的松樹林,松樹只有一人多高,長著好多枝杈,而枝杈平平地彎著長,似乎被什么力量壓著。我重讀了那本《作家們的作家》。記得有一次,我讀著讀著,就進入了瞌睡……我忽然看見,博爾赫斯就在我旁邊的一塊空地上,旁若無人地打著太極拳……醒來后,我果然發現一位老人在一旁打著太極拳。可能是從那一次以后,我對博爾赫斯的真實存在就有點將信將疑。
博爾赫斯就是博爾赫斯。從出生登記簿上,這一點當然很容易斷定。但在文學上,作為世界范圍內具有深遠影響力的作家博爾赫斯,尤其是,作為被一大批中國作家精嚼細讀過的文學大師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就成為每一個人想象力中的博爾赫斯了。實際上,博爾赫斯也是他自己想象力中的博爾赫斯。他寫過一本書,書名就叫《博爾赫斯談博爾赫斯》。博爾赫斯為什么要說談博爾赫斯,而不是說談自己,我想是因為博爾赫斯對作為自己談論對象的博爾赫斯也產生了懷疑。懷疑什么呢?懷疑隱身于文字中的那個博爾赫斯的客觀真實性。是的,客觀真實性。當然,博爾赫斯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文字的主觀真實性。正是對主觀真實性的信賴,作為“我”的這一個博爾赫斯,才去談論作為“他”的那一個博爾赫斯。我,主觀的一粒。他,客觀物的全體。一粒談得出全體嗎?管中窺豹吧。
博爾赫斯是懷疑自己的。他懷疑了一輩子,所以他是個懷疑主義者。無一例外,懷疑主義者都走向神秘主義。懷疑主義者甚至也懷疑自己的懷疑主義,所以他又是個雙重的神秘主義者。依我看,在生命存在的諸多形相中,博爾赫斯不敬畏別的,惟獨敬畏生命中的神秘虛無。我這么理解“神秘虛無”這四個字:神秘是虛無之神秘,虛無是神秘之虛無,進一步說,神秘是虛無之虛無,虛無是神秘之神秘。一般來說,一個作家只能懷抱虛無,試探著走上一小段路,但博爾赫斯抱著它走完了一生。
博爾赫斯正是被神秘的文學創造力創造出來的。你越是冥想他,他的存在就越是多重,他就越不像他。在我的冥想中,他每一次都不一樣,所以,博爾赫斯作為“他”,在每一個冥想他的人那里,也注定不一樣。但不管我們以哪一種方式談論他,博爾赫斯都只是睜著他那雙失明的眼睛,微笑著看著我們,而我們的談論,也只是證明博爾赫斯在我們的記憶中確實存在的一種方式。
樹才1965年生于浙江奉化。畢業于北京外國語大學法語系。曾任中國駐塞內加爾大使館任外交官。2000年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任副研究員。現居北京。著有詩集《單獨者》、隨筆集《窺》。作品被譯成英語、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阿拉伯語等在國外發表、出版。譯作有《勒韋爾迪詩選》、《夏爾詩選》、《博納富瓦詩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