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的搜尋

那天風好大，人都被刮得橫著走，李東帶著儲蓄卡到郵局去取錢。

再過一個月，李東就要從計算機培訓學校畢業(yè)了。李東找到了一個就業(yè)單位，但要交兩千元培訓費。李東的媽媽將兩千塊錢打過來時，在電話里哭了：“東東，媽媽給你借到了錢……你參加工作后要好好干。”李東也哭了。李東九歲那年，媽媽離了婚，一直沒找男人，拉扯著李東過日子。媽媽沒正式工作，為了供兒子讀書，給人家當保姆，在飯店洗碗、送煤……臟活累活都干過。在計算機學校讀書這兩年，李東的各項花費近三萬元，他心里明白，自己將媽媽的血都快抽干了。

來到郵局，李東站在自動取款機前，一邊掏卡，一邊想著取錢后給媽媽打個電話，說幾句貼心話，安慰媽媽一下。插卡，按密碼，確定數(shù)目，取款機吐出了一疊票子。他抖著手開始清點，瞧著紅色的鈔票，好像看見媽媽操勞過度的面容，他心里又是一酸。就在他專心數(shù)錢的時候，忽然一陣大風刮來，手里的錢像被人奪走了似的，全都刮跑了。他也被強勁的北風刮得倒退了一步，睜不開眼睛。

“天啊！”他驚呼一聲，撲向漫天飛舞的鈔票。郵局在鬧市區(qū)，路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被風刮起的鈔票，像一只只蝴蝶，向馬路上飄去。他一邊瘋狂地亂撲亂抓。一邊撕心裂肺地呼喊道：“我的錢我的錢……媽媽……我的錢。”李東連滾帶爬到了馬路中央，路上立刻喇叭聲一片。在一片混亂中，他以超乎想象的能力，紙片樹葉和票子，搶了一大堆，死死地捂在懷里。行人紛紛將拾到的錢塞到他懷里，他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不停地說著謝謝，又不停地哀求道：“你們別搶我錢啊，那是我媽的血汗錢……”錢歸攏以后，他數(shù)了一下，只有十五張，還有五張去向不明。他不禁號啕大哭。

幾個熱心的大嬸見他可憐，幫他在周圍又尋了一遍。圍觀者紛紛說：“誰撿到了，還給這孩子吧，黑著良心昧下了，要遭雷劈的。”

一個小時后，五張失蹤的票子仍然沒有找回。李東不再哭了，他眼睛腫了，聲音嘶啞了，犟脾氣也上來了。圍觀者無論怎么勸他，他也不回學校去。他絕望地想，找不到丟失的五百塊錢，沒臉見媽媽了，他不活了。他從地上一躍而起，脫下身上的白襯衫，平鋪在一塊避風的地方。然后把找到的那把臟兮兮的錢放在衣服上，用幾塊破磚頭壓著。圍觀者望著他，不知他要干什么。只見他伸出一根手指放進嘴里，咬破，滴出鮮血，開始在襯衫上寫字……他用最簡潔的語言，寫下了媽媽的勞苦、兩千塊錢的來歷和用途，呼喚著那五張去向不明的票子。

看到如此慘烈的場面，過往的行人紛紛前來打探詳情，商量救助的辦法。

人群中擠出一個衣著考究的中年男人，蹲到李東面前，微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從懷里掏出一個皮夾子，拿出五張紅票子。“拿著。有啥大不了的，不就五百塊錢嗎。男子漢當街灑血流淚，值得么？回吧。”

“是啊，拿著吧，穿上衣服回學校去吧。”圍觀者舒了口氣，勸他說。

“我不要。”李東淚光閃閃地望著好心人說，“我不是乞討，我要找回自己的錢。”中年男人吃了一驚，笑容僵在了臉上。人群中有人不屑地說：“你這孩子，碰上這么個好心人，為什么不要？你的錢估計早飛出城了，到哪兒去找？”

“我不要。”他再一次堅定地說，“我家再窮，也不乞討。我媽說過，不能隨便要人家錢。”

又是一片感嘆聲。有說這孩子傻的，有說這孩子有志氣的……但天色已晚，到哪里去幫他找回那五百塊錢呢？

中年男人蹲在他旁邊抽了一支煙，拍拍屁股走了。

這事不知咋搞的驚動了地方媒體，電視臺記者扛著家伙趕來了。“炮筒子”一架，“地方名嘴”當街一站，來了個現(xiàn)場直播。名臉首先來了個激情的開場白，然后將鏡頭對著李東和地下衣服上的血書，來了個特寫。隨著采訪的深入，李東丟錢的事在小城傳開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郵局門口燈火通明，圍觀者依然不少。李東在記者的勸說下仍不肯回學校，但情緒平靜了許多。這時，風停了，人們再一次自發(fā)地組織起來，在路燈下重新為這個孩子找丟失的錢，連郵局門口幾個小店的屋頂和十幾個垃圾筒都搜了一遍。

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首先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大爺尋到了一張，也不知老眼昏花的他是從哪里找到的，人群鬧哄哄的，大爺將錢塞給李東就不見了。接著人群里接連傳出驚呼，說又找到一張……五張丟失的票子不可思議地全找到了。電視臺記者看了看那五張失而復得的票子，每張票子上都布滿灰塵和泥土。李東瞧著也是一愣，分不清票子是找到的還是好心人給的。

“地方名嘴”再一次笑逐顏開地出現(xiàn)在鏡頭前，對這件事的圓滿結局發(fā)表了動情而意味深長的總結。圍觀者慢慢散去，李東也穿好衣服準備回學校了。在兩名記者的陪同下，李東向公交車站走去。突然，黑暗中沖出一個小女孩，拉住了李東。女孩子大約十四五歲，面黃肌瘦，穿著一套肥大的舊衣服，背上背著一把吉他。她默默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百元鈔，怯怯地遞給李東。李東吃了一驚，連忙說：“你干什么？我的錢都找到了。”女孩咬了咬嘴唇，低下頭說：“這錢，是你的。”

李東瞪大了眼睛，他一直覺得那五張錢尋得蹊蹺，心里直納悶兒。第六個拾錢者的出現(xiàn)，讓他猛然醒悟，剛才那五張錢，是好心人集體的謊言。

“謝謝你，小妹妹，我……”他一下子蹲在地上，淚如雨下。

兩名記者面面相覷，不知說什么好。

“哥哥，我對不起你……你別誤會，這錢，真是你的。”她滿臉通紅地喊道。

這天下午，女孩像往常一樣，從家里出發(fā)，背著吉他到城里最熱鬧的咖啡館去賣唱。她很小就失去了父母，靠小姨供她讀書。她現(xiàn)在初二了，每個周末，都偷偷到娛樂場所去賣唱，想自食其力掙點零花錢。路過郵局時，正好是李東的錢被風刮起的時候。有一張錢，就刮到了她懷里。她想都沒想，就將錢揣進自己口袋里了。賣唱歸來，她心里一直沉悶，不知怎么，今天生意特別不好，腿都跑細了，好話都說盡了，才唱了兩首歌，掙了六塊錢。路過郵局時，見這里聚了這么多人，以為出什么大事了。鉆進去一看，見一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哥哥盤腿坐在地上，面前用磚頭壓著一件血跡斑斑的白襯衫。她看清是怎么回事，心里猛然一顫。原來，自己昧下的那一百塊錢，是一個跟自己同樣可憐的學生的錢。她本想掏出錢還給他，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還有記者在錄像，她就猶豫了……后來，人群中有個叔叔向大伙講，下午給這學生五百塊錢，他硬是不要。后來，一個老人想出個法子，將一百塊錢在腳下踩了一下，在人堆里高喊，找到錢了……她靈機一動，也想用同樣的辦法，將錢還給哥哥。當自己掏出錢準備用腳踩時，忽然羞愧地失去了呼喊的勇氣。

女孩將一百塊錢塞進李東懷里后，捂著臉跑了。李東愣了愣，大步追上去。他重新將那一百塊錢塞進女孩手里，哽咽著說：“你已經(jīng)將錢還給哥哥了，現(xiàn)在這一百塊錢，是哥哥給你的。別難過，哥哥不是已經(jīng)找回那五百塊錢了么？”

兩名記者目睹了這一幕，唏噓不已，可惜攝像機扛走了。這件事的尾聲，或許是觀眾最需要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