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長的講話

清水鄉是個遠近聞名的窮鄉，幾年里換了五六個鄉長。每個鄉長剛來的時候都是豪情萬丈，說要讓這個鄉換個新面貌，可來后最多半年，就悄悄地走了。他們不是嫌這里條件太差，就是嫌這里沒有什么油水可撈。留下的只是那些豪言壯語。

這一年，清水鄉又來了個鄉長，姓馬。馬鄉長都快六十歲的人了，兩鬢的白發告訴人們，他已接近退休。馬鄉長來的時候沒有車送，是他自己背著行李來的。接待他的秘書小汪是鄉里的老秘書了，以前那幾個鄉長在的時候他就是鄉長秘書。

小汪一看到馬鄉長就有點失望。前幾個鄉長都年富力強的，也沒在這里干出點名堂來，這個老頭又能怎樣呢？八成是來糊弄退休的。

一跟馬鄉長接觸，小汪就覺得這個人不愛說話，連句客套話都沒有，偶爾說一兩句也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比如“開會”、“到村里去”、“調查一下”……再就是點頭搖頭，做各種手勢。

馬鄉長收拾好行李，對小汪說了句：“開會。”

小汪久在官場上混，知道這是馬鄉長剛上任，要召集鄉里各級領導來開個見面會，小汪馬上就下了通知。

不長時間，鄉里的干部、各村的村長都來了，會議室里擠得滿滿登登的。

馬鄉長最后才露面，他兩只手都拿著東西。左手提著一個鳥籠，右手拿著一個水杯。還真沒看出來，馬鄉長還是個養鳥愛好者呢，連開會的時候也不忘他的鳥籠。而那個鳥籠卻是用黑黑的幔布罩著，誰也不知道那里面養的是什么鳥。

馬鄉長走到主席臺上，穩穩當當地坐下，喝了一口水，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才開始講道：“同志們，各級領導們，你們辛苦了！我鄉……”

小汪聽著這口音好像是剛走不久的劉鄉長的，心想：難道他和劉鄉長是同鄉？

馬鄉長講話的中心內容，無非就是怎樣建設這個窮鄉，他在講話中也發了不少豪言壯語——“一定要在盡快的時間內改變這個鄉一窮二白的面貌，一定要讓這個窮山溝幾年內變個新模樣?！?/p>

小汪聽著這些話怎么和剛走不久的劉鄉長說得一個樣呀。他想：大概當官的都是這個德行吧，話都揀好聽的說，到辦事的時候卻不一樣了。

臺下的人對于這樣的話聽多了，竟沒一個作出回應的，小汪甚至還聽到不知誰說了句：“屁話！”

馬鄉長的講話有中途停頓的時候，他就拿起杯來喝水，等把水杯往桌子上一放，就繼續開講。

馬鄉長的講話很長，等講完了，人們才象征性地鼓了一下掌。

馬鄉長講完話后的第二天，人就不見了。人們四處找，終于在鄉里那條未修完的公路上找到了他。鄉里的那條公路修了好幾年，好幾個鄉長都修過，修修停停的就是沒修成。

找到馬鄉長的時候他正在搬石頭。小汪和鄉里的領導也都加入了搬石頭的行列。不長時間，各村的村長們也聞訊趕來了。有很多村民看到這場面也都湊過來。搬石頭的人越來越多了，馬鄉長對每一個前來搬石頭的人都點頭一笑，并不說什么。鄉長都不言語了，大家也就沒一個說話的，只知道低頭干活。不長時間，路邊的石頭就堆成了一大堆。下午的時候，那條公路就開始動工了。大家都沒想到，鋪一條公路竟是這么簡單。

一晃又過了半個月，馬鄉長每天都在工地上，除了干活就是在工地上四處看。閑下來的時候就拿起杯子喝水。有一次，小汪還看到馬鄉長在大把大把地吃藥。

半個月后，公路修到了一定規模，馬鄉長又對小汪說了一句：“開會。”

這次開會召集的都是各村的養殖戶，商量把鄉里的幾處魚塘承包出去的事。鄉里有好幾處魚塘，以前往外承包過。看養殖戶們賺了錢，鄉里就眼紅了，把魚塘收回來自己養。但因為不會管理，魚塘又荒了。再想往外承包，養殖戶們都傷了心，魚塘就這樣一直荒著。

馬鄉長這次又作出了講話，他提著那個鳥籠子，往桌子上一放就開始講：“同志們，各位養殖戶們……”

小汪聽這語氣又像是王鄉長了。

馬鄉長講完話后又拿出了合同書，他要以自己的名義與養殖戶們簽訂養殖期為三年的合同，并承諾，如果鄉里不按合同辦事，就可以到市里去告他。這樣大家有了主心骨，就紛紛與馬鄉長簽訂了合同。鄉里的十幾個魚塘便順利地承包下去了。

接下來馬鄉長又對小汪說：“到大洼村去！”

大洼村小學的校舍屬于危房了，下雨的時候學生都不敢在里面上課。這個問題一直解決不了。

馬鄉長到了大洼村小學，手里還是拿著那個鳥籠子。在院子里馬鄉長就跟老師學生們講話，他一開口就說：“大洼村小學的全體師生們，你們好……”

小汪在一旁聽著，那聲音又像是張鄉長。小汪就納悶了：他到底是哪里人呀，怎么這么多口音呢。

馬鄉長的講話無非就是“再窮也不能窮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的老話，并且還決定，一定要把學校的危房改造好。

馬鄉長一講完話就從包里拿出錢來，那是上次養殖戶們承包魚塘的錢。馬鄉長把那些錢，連同自己一個月的工資都交給了學校的校長。校長感動得熱淚盈眶。這些年來過學校的領導不少，也都講了話，而他卻是第一次拿到錢。這下校舍的問題終于迎刃而解了。

馬鄉長來后開的第三個會，就是號召全鄉種植藥材。鄉里多山地，種莊稼產量低，但山地很適合種藥材。其實鄉里幾年前就開始推廣種藥材了，但就是沒推廣開。主要是沒有銷路，人們都不敢放手種植。這次馬鄉長拿了一份以前鄉里關于推廣種植藥材的材料，對小汪說了一句“開會”，小汪就明白了。

在會場上，馬鄉長把那個鳥籠子一放就講開了：“同志們，清水鄉廣大父老鄉親們……”

小汪在一旁聽著又像是李鄉長的口氣了。

小汪覺得奇怪，他仔細觀察馬鄉長的講話，發現他只張著嘴，作出各種口形，卻不發音。那么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呢？借著給馬鄉長續水的機會，小汪悄悄地掀了掀罩在鳥籠子上那塊黑黑的幔布，發現里面放了臺小型錄音機，一盤錄音帶正在轉動著。

小汪這才恍然大悟。以前鄉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每次鄉長講話都要錄音，便于讓各村向下面傳達鄉長講話的精神。這樣劉鄉長做過的讓這個窮鄉大變樣的講話，王鄉長做過的鼓勵養殖戶承包魚塘的講話，張鄉長做過的改造大洼村小學危房的講話，李鄉長做過的讓大家種植藥材的講話就都保留了下來，而馬鄉長的講話只是讓以上那四位鄉長的講話重復了一遍而已。

馬鄉長的動作與錄音機里的講話配合得天衣無縫，當講話中有停頓的時候，他就拿起杯子來喝水。當講話到高潮的時候，他就用手臂在空中揮舞……他來了好幾個月了，大小講話也有過好幾次，竟沒露出一點破綻。

馬鄉長講話過后，就拿出了收購藥材的合同書，并承諾種植戶的藥材成熟后，政府負責回收。這下種植戶們就沒有后顧之憂了，當時就有好幾個村與馬鄉長簽訂了合同。

小汪知道了馬鄉長講話的秘密后沒幾天，縣里的林縣長就打來了電話。林縣長問小汪馬鄉長的情況。小汪就說，馬鄉長在鄉里挺好，還為鄉里做了好幾件實事。

林縣長就說：“這個老馬呀，我不讓他來他偏來。他得的是喉癌呀，醫生說他一天不能講太多話。他到這清水鄉里每天都要開會講話，怎么能行呢？小汪，我委托你一件事，一定要讓老馬少說話……”

從林縣長的話里小汪才知道，馬鄉長其實是縣里的副縣長，已經快退休了，而他卻不愿在辦公室里享清閑。他看到清水鄉這些年來依舊沒有改變貧窮落后的舊面貌，很著急，就主動向縣里請纓，要到清水鄉來當這個鄉長?？删驮谶@個時候，老馬又被查出得了喉癌，生命對他來說時間已經不多了。馬鄉長就更著急了，一定要到清水鄉來，要用自己最后的生命，讓這個窮鄉變個模樣……

小汪知道這一切后，在辦公室里坐不住了。馬鄉長已到各村去推廣種植藥材去了。小汪騎上車子就追了出，他想好了，以后他就是馬鄉長的嘴了，自己在官場里混了這么些年，各種講話他都熟悉，自己怎么著也不比一盒錄音帶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