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獲贈《清華歷史講堂》(初編)一書,內中收入清華大學教授以及來清華做學術報告的海內外學者的講義17篇,分為“考古與歷史”、“制度與思想”、“中國與世界”及“理論與反思”四個部分,讀后有如旁聽了多場精彩紛呈的演講。因為是講義,所以文字無須精雕細琢,邏輯也無須反復推敲,只須反映授課者最新的研究成果或最真切的研究心得;因為是講義,所以說者可以娓娓道來,不必有“講常識”的顧忌,而聽者則可以在更加基礎的層面上理解那些創新性的觀點。總之,講義的種種特點,正是本書的妙處所在。
李學勤先生的《考古最新發現與先秦史研究》一講,突出的是一個“新”字。他所舉的近年來考古學領域的幾個重大發現,對于很多人來講都是前所未聞的,其中我最感興趣的是陶寺城址中的一個奇怪的基址,它像一個體育看臺,有不同的層次,第三層有很多夯土的柱子,柱子間形成狹長的縫隙。這一建筑到底是什么,李先生坦承“還沒有得到證實”。但是他根據已有的觀察結果提出了自己的看法。2003年冬至的那一天,觀察者正好在一個縫里看見了太陽的升起,而后大寒的那一天,又在另一個縫里看見了太陽的升起,因此一些考古學家推測它與觀象授時有關,也就是說古人利用這個設備和當地的地理條件來觀測節氣。這是一個重大發現,令許多天文學家感到震驚。李先生認為這一推測很有道理,中國古書《尚書》的第一篇就是《堯典》,《堯典》講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觀象授時。中國古代最基本的觀象授時方法是看天象,此外還利用圭表測影。但是,如果陰天不能直接觀察天象或測影怎么辦?那么可以設想古人建造了陶寺城址中的這個建筑,利用它來觀測。李先生一向以對考古新發現的敏銳感覺著稱,同時他也非常注重文獻與考古資料相結合的二重證據法。他特別指出,外國學者說中國的考古學有歷史學的偏向,然而必須承認,我們有流傳久遠的文獻,如果與豐富的考古發現結合起來,有時會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閻步克先生的《王莽官制改革新論》一講,內容是史學研究中最基礎也是最枯燥的政治制度,然而他用跳躍的思維方式引導著我們在政治制度史的難點之一——新莽官制中做了一次智力游戲。閻先生指出,王莽借用周禮改革官制,把制度弄的很怪異很費解,很多研究者望而生畏,只好回避不談。然而,如果我們能夠從“制度文化”的層面來看待它,那么很多問題會迎刃而解。傳統制度文化在儒家禮治思想的深刻影響下,呈現出浪漫主義、唯美主義和神秘主義的傾向,“它不僅把官制看成行政問題,還看成禮,看成一個空想社會的映射。甚至是天地秩序、宇宙法則的體現。官名和官職的結構,應能和天地人的結構一致起來,整齊和諧對稱有序”(有趣的是,閻先生在這里特別用了流行句“看上去很美”來形容)。王莽的官制改革在貫徹儒家禮治思想方面更是登峰造極,甚至照搬儒家經典《周禮》中的制度,因此搞出了一系列在功能主義的視角下甚不可解的官名和行政制度。對于研究者來說,只有回到他的烏托邦政治思想框架下,這些疑惑才會豁然開朗。閻先生的看法對我頗有啟發,在我研究的明清時期,禮的色彩遠沒有漢唐之間濃厚,然而,如果缺乏對它的了解,那么同樣無法將研究深入下去,甚至無法理解當時的一些習慣用語。當然,令我感觸良多的還不僅于此一一看來制度史研究不僅需要皓首窮經,同時也需要“那么一點”想象力和浪漫情懷。
葛兆光先生與張國剛先生的兩講涉及的時間段相互連接,探討的問題也相互呼應。他們廣闊的視野和雙向思維模式,超越了中外關系史研究中常見的問題意識,冷靜地指出了不同文化(國家)之間客觀存在的誤讀問題。葛先生的《漸行漸遠:17世紀中葉以后的中國、朝鮮和日本》指出,所謂東亞文明的一體性,常常只是想象中漢唐中華的時代?!皾h唐時代共同接受的中華文明,到了宋元明清時代的中國、朝鮮和日本,恐怕已經漸漸演化成了各自的文化。文化認同的基礎,已經隨著東亞權勢的變化而崩潰了。只有清帝國還固執地維持著這種朝貢體制的想象,想象著萬國來朝的景象”。他的看法在很多人聽來會覺得不舒服,因為這種只能“以夏變夷”,不能也不愿意真正理解其他民族文化的心態至今仍普遍存在于國人當中。正因如此,我們在處理國際關系,特別是與周邊國家關系時常常顯示出一廂情愿的樣子。張先生的《時易境遷:18世紀晚期歐洲思想界的中國形象》則揭示出特定的時間段內歐洲對中國文化的誤讀,“來華傳教的耶穌會士希望在不撼動中國原有文化的前提下,將他們的信仰平穩移植到中國,因此非常注意在兩者之間尋找可供嫁接的相似之處。他們還要把自己的一整套理念傳遞給歐洲的宗教贊助者和普通民眾,以獲取他們對自己的支持。結果在相當長時期里,歐洲人完全通過耶穌會士來認識和評價中國,腦子里完全被兩種文明的巨大相似性所占據。”在我看來,如果將視角換成從內向外,張先生所提出的問題還呈現出富有啟發性的另外一面。以往我們總是對明末來華的耶穌會士利瑪竇持贊賞態度,因為他穿儒服讀儒經,甚至用儒家學說附會天主教義,頗得朝野上下的好感。事實上,他同樣有可能造成了當時中國人對歐洲文化的一種誤讀。
羅志田先生的一講題為《數千年間大舉動:廢除科舉百年反思》,他指出,“科舉是一項集文化、教育、政治、社會等多方面功能的基本建制,它上及官方之政教,下系士人之耕讀,使整個社會處于一種循環的流動之中,在中國社會結構中起著重要的聯系和中介作用。其廢除不啻給予其相關的所有成文制度和更多約定俗成的習慣行為等都打上一個難以逆轉的句號,無疑是跨時代的”。雖然羅先生一貫強調近代史研究應當“見之于行事”,即把注意力放在“史實考訂”上,“兼顧人與事前后左右的時空語境甚至更寬廣的社會文化深層結構,以期獲得更接近原狀也更全面的動態歷史形象”。然而由于近代史研究對象的特殊性,我們無法不從近代史研究中反觀與之一脈相承的當今社會。正如他所指出的,中國傳統本是一多層面的體系,表面看去似乎不怎么緊密相連,實則內在的聯系絲絲入扣。
如編者所希望的,《清華歷史講堂》反映了清華史學以“中西融合,古今貫通”為宗旨,重視理論與方法,重視與社會科學密切結合的特色,并且為無緣親臨這所著名學府的莘莘學子提供了一個參與其中的機會。此外非常寶貴的是,作為講義,它保留了講課過程中很多口語化的和率性的說法,從一個側面展示了學者們鮮明的個性。說到這一點,讓我想起若干年前,《光明日報》史學版邀請社科院歷史所的商傳與李世愉兩位先生撰文,紀念北大已故清史學家許大齡先生。這二位有一肚子講不完的軼聞趣事,聽得我悠然神往。其中印象最深的一件是,許先生為人嚴肅,不茍言笑,但是為了活躍課堂氣氛,不得不勉力為之,因此,他的講義中有多處赫然標著“此處講一笑話”,用來提醒自己。由于報紙風格所限,這一段未能寫入文中,但是我始終不能忘懷,每次想起,一位認真到極點因此也有趣到極點的學者就浮現在腦海中。今讀《清華歷史講堂》,那種油然而生的笑意再次浮現。特別是在那些利用錄音整理的講義中還透露了一些有趣的情報,如閻步克先生在QQ上與胡寶國聊天。以往的想象中,閻、胡二位都是往復論壇上的冷峻面孔,看到這里頗覺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