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以后,孫郁先生的《魯迅與周作人》又再版了,真是“不亦快哉”。
這一次,作者增加了兩章內容,出版社又換了開本,變成了圖文版。
作為一本讀者感興趣的好書,其根本點在于孫郁的學者良知:他敢于尊重歷史事實,敢于追求真理,抓住“解放思想”的口號,對長期遭到打壓、抹殺的新文學一文化的幾位前驅人物,作出歷史性的重新審視,寫出他們的真實。一位研究周作人的前輩,就感慨于自己的“兩頭不討好”。是的,周作人在敵偽時期下水,“一失足成千古恨”,和乃兄魯迅比較,何止是天壤之別。魯迅曾經質問我們漢族人的一種脾氣,說:“首飾要‘足赤’,人物要‘完人’。一有缺點,有時就全部都不要了。愛人身上生幾個瘡,固然不至于就請律師離婚,但對于作者,作品,譯品,卻總歸比較的嚴緊,蕭伯納坐了大船,不好;巴比塞不算第一個作家,也不好;譯者是‘大學教授,下職官員’,更不好。好的又不出來,怎么辦呢?”他毋庸置疑地指出:“(我)以為倘要完全的書,天下可讀的書怕要絕無,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所以他回答質問他稱贊蕭伯納的青年說:“對于人,我以為只能隨時取其一段一節。”
據說魯迅是被“神化”了的。可魯迅的許多意見,他的同胞何曾當作“神的意旨”、“神喻”、“神啟”來信奉!上述意見就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孫郁是把自己的身心投入魯迅研究的,他信奉魯迅。他從魯迅獲得勇氣,敢于涉足險境。在研究“魯迅與周作人”之后,就研究“魯迅與胡適”,隨后又研究“魯迅與陳獨秀”。他敢于指出魯迅是“二十世紀最痛苦的靈魂”。他敢于指出魯迅是“被褻瀆的魯迅”。
研究學問,單單有勇氣是不足以成大事的;尤其是在追求真理的崎嶇而坎坷的道路上。要立于不敗之地,似乎需要兩大要素。第一,事實要準確,而且要豐富,最好是完備。魯迅“橫站”著對付國民黨的“圍剿”和同一陣營號稱得到馬克思主義真傳的“戰友”的攻擊,他自信地表示:“即如我自己,何嘗懂什么經濟學或看了什么宣傳文字,《資本論》不但未嘗寓目,連手碰也沒有過。然而啟示我的是事實,而且并非外國的事實,倒是中國的事實,中國的非‘匪區’的事實,這有什么法子呢?”“事實是毫無情面的東西,它能將空言打得粉碎。”孫郁的研究是重視事實的;他刻苦用功,盡力搜尋資料。把自己的見解或感悟建立在他掌握的事實上。這是《魯迅與周作人》獲得好評的根本。
第二,觀點要出新;絕不能說套話和空話,還有所謂原則話。人云亦云不過鸚鵡而已,絕不能成就為學者的“人”。自然,“新”未必就對,未必就好。在這依然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利益多元”的時代,依然是古之圣賢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根本在厲害取舍。魯迅曾表示認同地說:“托羅茲基雖然已經‘沒落’,但他曾說,不含利害關系的文章,當在將來另一制度的社會里。我以為他這話卻還是對的。”孫郁為人寬厚,做學問寬宏。這是他的好處。任何好處都可能帶來缺失。寬宏也可能“過于”容忍。子日:“過猶不及”。魯迅曾經指出:“G絕非革命家,那是的確的,不過一想到那時代,就知道并不足奇,而且那時的檢查制度又多么嚴厲,不能說什么(他略略涉及君權,便被禁止,這一篇,我譯附在《死魂靈》后面,現在看起來,是毫沒有什么的)。至于耿說他諂媚政府,卻純據中國思想立論,外國的批評家都不這樣說,中國的論客,論事論人,向來是極苛酷的。但G確不譏刺大官,這是一者那時禁令嚴,二則人們都有一種迷信,以為高位者一定道德學問也好。我記得我幼小時候,社會上還大抵相信進士翰林狀元宰相一定是好人,其實也并不是因為去諂媚。”在“向來是極苛酷的”言論環境中,寬宏本身就有他的一種力量。
《魯迅與周作人》出版以后,孫郁沿著研究新文學—文化先驅者的思路,以魯迅為參照,不斷拓展領域,現在魯迅、周作人、胡適和陳獨秀都研究一過;又拓展到苦雨齋里的人物,成績斐然。領域既已擴大,對于“人”的認識隨即加深。他反過來又深入“人”內心,心性與性格,探究魯迅與周作人的不同特質。
五十年代以前的老人,多半不會做這樣的比較研究,尤其是寫成專著。不得不涉及的時候,也多半是三言兩語,黑白分明的判斷,因為是同時代的過來人,因為有毛主席的教導。
這都是上了《毛澤東選集》的,魯迅是“五四”這個“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后來又在圍剿中成了中國文化革命的偉人,是“一切共產黨員”學習的“榜樣”。而“文藝是為帝國主義者的,周作人、張資平這批人就是這樣,這叫做漢奸文藝。”照我們中國人的傳統,除了特例,大都回避這樣的“相提并論”。
新一代的人就不同了。剛解放的時候,流行過一個新詞語,叫“新事新辦”。現在早不聽說了。然而,的確是新人,就一定要辦新事的。孫郁就認真嚴肅,有根有據,有分析有綜合地寫出了這部專著。
魯迅早說過:“不厭事實而厭寫出,實在是一件萬分古怪的事。”事實是,魯迅和周作人是兄弟。不但是兄弟,而且都是“五四”新文化的先導,而且都成了“五四”新文學名不可沒的大家。后來兄弟失和,各走各的路。一五一十地“寫出”來,不是更好么?討厭寫出,不準寫出,不過是“瞞和騙”而已矣。不必說到頭來的“真相大白”,就在當時,何嘗不從麒麟皮下露出馬腳兒來。
我讀這部書稿,覺得書名列出的是兩個人,孫郁在寫,要寫和想寫的,其實是許許多多人,可以說這是一部探索“人”,研究“人”的著作,書里勾畫出來的人的氣秉、性格、心智、趣味、學識、修養是這樣復雜,人的實際生存是這樣無奈。未來大同世界或日黃金世界的人們大概很難懂得現在人生的苦境,人生有陷阱的吧?就像儒家圣賢不懂伏羲、神農、堯、舜時代的血腥一樣。因此讀完書稿,掩卷嘆息,我想起兩段魯迅的話。一是:“人固然應該生存,但為的是進化;也不妨受苦,但為的是解除將來的一切苦;更應該戰斗,但為的是改革。”二是:“為社會計,犧牲生命當然并非終極目的,凡犧牲者,皆系為人所殺,或萬一幸存,于社會或有惡影響,故寧愿棄其生命耳。”人是生物,“生命第一”是不教而會的。中國百姓向來自稱“蟻民”,就因為“螻蟻尚知貪生”。一到知識者手里,就可以成為“生命本體”的哲學了。也因此,要做到“不妨受苦”和有“萬一幸存”的思想準備,似乎比“勞力者”要難。而人生許多名節、生死的大問題,其實是專屬于知識分子的。
這本書的寫法我也很喜歡。簡直就是一部讀書筆記。把讀到的材料,自己的感覺、體會、心得、認識,加以分析、排比,是什么就說什么,怎么想就怎么說。沒有隱晦曲折,也不用春秋筆法;沒有“做學問”的架子,也不事論證的操作。讀起來平易曉暢,樸素親切,而且是把魯迅、周作人、作者的心意和思緒繪在一起,常常產生“原來如此”的會心一笑。自然,作者的觀點你不一定同意,也不強求你同意。讀一切書都這樣的。
(《魯迅與周作人》,孫郁著,遼寧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版,3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