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陳福康先生整理出了《鄭振鐸日記全編》,并見南北兩份頗有影響的讀書報都有報道。兩次去上海圖書館,終于借來了這煌煌厚厚的一大本書。
初春的陽光剛有暖意,我走出陰冷的房間,坐在院子里一頁頁地翻讀,見到凡有父親名字之處,就做個記號,這樣不知坐了多久。眼前,無數(shù)個父輩的名字從眼底飛過,無數(shù)個熟悉的人影在腦海翻騰。院內(nèi)的雪松正在落針。好大的松針,啪啪直打下來,打在書頁上,敲擊著我的腦袋,它們,是在幫助我叩響那過往的歲月嗎?
當(dāng)父親靳以還是一個二十剛出頭的毛頭小伙子,胸懷滿腔抱負(fù)來到北平,想干一番文學(xué)事業(yè),是鄭伯伯強勁熱情的手扶持了他。父親曾這樣敘述說:
1933年我到了北京,那時候由于朋友的輾轉(zhuǎn)介紹,一家書店想約我編一個大型的文學(xué)刊物,從經(jīng)歷和能力來說我都不能勝任,知道他住在燕京大學(xué),就在一天晚上去找他商談。這一次,我們好像老朋友在異地相見,他顯得很熱情;我說出來意,生怕他拒絕,沒有想到他一口就應(yīng)承了。而且爽快地說出來《文學(xué)》在上海的處境一天天地困難,有許多文章都被“檢查老爺”抽掉,我們正好開辟一個新的陣地,這個陣地敵人還沒有注意到,可以發(fā)揮作用。我們談得很高興,不知不覺就很晚了,卻苦了在門外等我的曹禺和陸中,他們抱怨我說:“差點凍僵了!”后來振鐸知道了這件事,再三怪我為什么不把他們請進(jìn)去,當(dāng)時我以為自己還是一個陌生客人,怎好帶去再多的生人!
從此,他們便有了延續(xù)二十六年的友誼。
那天,1958年10月20日,我目睹了父親接到鄭伯伯飛機失事噩耗的情景。那天早晨,他去樓下信箱取來了信和報紙。我正閑得沒事,坐在窗臺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吹著我的口琴。忽然,父親滿臉凝重地走進(jìn)來,喑啞著聲音對我說:不要吹了,你鄭伯伯飛機失事了。
時隔一天,我便讀到父親發(fā)表在《文匯報》上的《不是悲傷的時候》,那是他當(dāng)天深夜寫就的。原來,他在取來報紙看到噩耗的同時,也同時取來了鄭伯伯臨上飛機前寫的信,那是他的最后來信。
父親悼念鄭伯伯的文章標(biāo)題是:不是悲傷的時候,但我知道他非常非常悲傷。他的悲傷在他喑啞的聲音,在他的字里行間,在他難以抹去的情感心靈。后來,當(dāng)他與老友方令孺在書房相對而坐時,他的感情才得以流露。我聽他無奈地說:又能怎么寫呢?他畢竟是因公殉職的……之后,兩人便是長久地默默相對無言。
然不到一個月,父親按捺不住,又寫了《和振鐸相處的日子》。文章開頭這樣寫道:
自從振鐸和我們永別了以后,我一直覺得他還活在我們中間,有時好像聽見他邁著大步叩門而入,有時就好像還坐在他的客室中爭辯不休……但不管爭論得如何,最后還是握手言歡,依依而別,多少年來一直如此,可是我們的友情卻一天一天加深;常是在客人散了以后,他一定要多留我坐些時候,多吃一杯茶。有時我已經(jīng)很疲倦了,想回去早點休息;但還是留下來,沒有什么可爭的,就相對默然無語,到了很晚的時候,才站起來,親切地握手道別,他一直送到門外,殷殷地說走以前再來一次,而我也頻頻回首望著燈光下他高大的身影。
這些情景,此刻,我也在這冊《鄭振鐸日記全編》中一一讀到了。
一般記日記者不會料到自己的日記會在若干年后公諸于世,鄭伯伯也只是作為一個習(xí)慣,簡單地記事。他的日記,有些甚至隨隨便便記錄在臺歷上(這令我想起父親的那些外出日記,都記在小小的活頁紙上,然后,用破舊的鞋帶穿扎起來,插在舊信封里)。殊不知,今人能把它當(dāng)作一部很好的資料文庫,重現(xiàn)過往的那個年代。
我在《日記》的那個年代里躑躅徘徊。我看到年輕的鄭伯伯,還有那些我熟悉的長輩,其中也包括我的父親,他們一個個如此年輕有為,精力充沛;為了自己追求的事業(yè)而不懈努力著。我看到他們的奔忙、聚會、交談、爭論;甚至聽到他們豪爽的歡笑,以及他們嫉惡如仇的憤怒。我感受著那一代人生命的節(jié)拍,他們充實的生活和真摯的感情。
在那些熟悉的名字當(dāng)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位曾與我家為鄰,在我看來一無文學(xué)情調(diào),仿佛終日與銀錢打著交道的人,居然也曾有過青年時代對于文學(xué)美麗的追求!我看到年輕的他,曾為怎樣的熱情推動而奔忙著,構(gòu)思著自己宏偉的文學(xué)理想的藍(lán)圖,并倚靠本身金融方面的能力,出資出力(不用說,那是完全不計回報的)……而如今,他早已不在人世,他的名字也早已在歷史中湮沒;然在這本《日記》中,我看見了他光彩的年華,看見了他年輕的夢……由此,不禁憶及李健吾先生在懷念鄭伯伯的文章中,曾深情呼喚一位與他們在《文藝復(fù)興》一同共事的年輕有為的“阿湛”。那呼喚發(fā)自心底,聲聲在耳……在蕓蕓眾生中,許多人的足跡早已湮沒,但他們的光彩,存留在那個時代,存留在當(dāng)事者的記憶中,難以湮沒。這是題外話了。
早就聽說鄭伯伯愛書如命,這是長輩們時常談及的。而這種感覺,在他的日常文字中,不斷得到印證。
1948年2月6日的那段文字:
……并將押在美豐的書十種交還。這幾種書,已經(jīng)押了半年多了,好容易才贖取了出來!見了,不禁泫然欲涕!這“泫然欲涕”四字,令我感慨萬千,心動難言。
不禁憶及父親。憶及父親在世時,曾指著一屋子的書,笑著對我說:我可沒有什么東西留給你,只有這些書啊!
又回想到兒時,父親每每會在有些空閑時把我抱座以上。他拿出一張干凈的紙,鋪在桌面,取來他的木刻書,還有畫冊,讓我一頁頁翻閱。他那種神圣的態(tài)度,讓我有過節(jié)的感覺,更讓我從小體驗書的珍貴。
后來,等我學(xué)會英文,翻閱屋角那一大書架的英文原版書時,見每一扉頁上,都有父親記下的購書時間,上世紀(jì)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為最多。那是父親的求學(xué)時代。他省吃儉用,把錢一塊塊積攢起來,終于買回一本自己心愛的書,曾是何等歡喜呀!從書內(nèi),字里行間他的劃線,還有情不自禁寫下的英文小詩,都能體驗到這種心情,這種“漫卷詩書喜欲狂”的心情啊!
而且,我也見過周圍一些長輩,《日記》中熟悉的名字,他們是怎樣愛書嗜書,以書為命!
這里有一長串的故事,這些故事太多了。父輩們聚在一起,話題就是書,就是他們?yōu)橹畠A心的文學(xué),文化……
這“泫然欲涕”的情結(jié),彌漫在全書,彌漫在鄭伯伯和他的朋友中間,也彌漫在我回憶的心頭。我仿佛聽見,鄭伯伯在說:“……在此午餐,在此晚餐,喝酒不少,談笑甚歡,談頗暢,談甚久,頗為熱鬧,甚為熱鬧,談笑頗歡,傷風(fēng)已忘記掉,酒喝得不少。談至十時許,散;十時散,即睡;十時許,散,即睡……”
散,真散了嗎?不會!
精神的情結(jié),是不會散的。
書的情結(jié),文學(xué)的情結(jié),友誼的情結(jié),是不會散的。
抬頭仰望,父輩們聚攏在天上。對于他們,雖然曲終,人卻未散。
是啊,曲終人未散。
補記:為了借這本《鄭振鐸日記全編》,我第一次去上海圖書館,未借著。第二次去,才借到。四周后(規(guī)定時間),修慧大姐(趙家璧先生之女)從虹口趕來代我還書,為的是能接著借閱。誰知歸還時不能立即辦理借閱,她只得在館內(nèi)轉(zhuǎn)了半個小時,再去借閱卻被他人借走。此后,我每次去上圖,都特意關(guān)注,都未見此書。我為不能給修慧大姐滿意的回復(fù)而遺憾,也為此書有那么多的讀者而快樂!
鄭伯伯,您知道嗎,我為您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