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視域中的“美與真實”

對每一個在歷史上有過較大影響和貢獻的人，人們總爭相為其作傳。云南大學原校長、作家李廣田在中國文學史和教育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功績，關于他的傳記或評傳就有：張維《李廣田傳》(云南大學出版社)、李少群《李廣田傳論》(山東文藝山版社)、秦林芳《李廣田評傳》(天津教育出版社)等。2006年1月，李廣田傳記又添新作，這就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李岫教授的《歲月、命運、人——李廣田傳》(人民文學出版社)。這本新傳體現(xiàn)了鮮明的特色和獨到的價值，拓展和掘進了李廣田傳的學術墾殖。

《歲月、命運、人》以傳主李廣田的女兒李岫回故鄉(xiāng)山東鄒平尋根開篇，這種倒敘的方式頗為別致，也引人入勝。不過，更能吸引人并且打動人的當數(shù)作者情感的旋律。“樹木、村落；村落、樹木；祖先永息的累累荒冢，一片寂寞而無邊的平原。我從來沒去過……但我時時都向往著。”沒有對父親對故鄉(xiāng)的一片深情，就寫不出這樣情深意長的文字。作者的筆鋒含著深沉的情感，文字時而凝重，時而活潑。“我想起父親給我講過的故事：……然而現(xiàn)在，不是小燕子被打死了，是老燕子被壞人打死了，小燕子正在埋葬他。”“一向膽小的我竟親手把一個偌大的父親埋葬了。當我小時候爬上他的膝頭依偎著他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這樣和父親告別：當我嚴肅地向他請教文學或人生的問題時，我也從來沒想過人生會這樣結束……”這不令人愴然而涕下么?我們不難察覺，作者情感的音符是通過詩畫般的文字流淌出來的。“推開我家客廳的北窗，是一池荷花。田田的荷花，白色的荷花，水珠在荷葉上滾動，發(fā)出晶瑩的光。微風吹來，綠荷翻舞，下雨的日子，雨點打在荷葉上，發(fā)出一種令人神往和產(chǎn)生幻想的聲音……我常常凝望這片荷塘，幻想自己就像童話中的水孩子，坐在荷葉上，把腳浸在水里，看小魚從腳趾間游過，大眼睛的青蛙會跳上荷葉和我對話……”這不就像周作人所推崇的“散文詩”般的美麗嗎?

《歲月、命運、人》之所以蘊涵了濃厚的情感美，不僅僅是因為傳主是作者的父親，更重要的原因是傳主李廣田是個文學和教育領域中的大寫的人。李岫以女兒的視角，敘述了“最原始的材料”，寫出了親歷的場景，說出了她所知道而別的作者還不知道的事情。李岫可以像別的作者一樣把握宏觀的敘事，以作品風格反觀作家人格，同時具備別的作者所無法掌握的細節(jié)真實，由此李廣田的人格美被更加完整地凸現(xiàn)出來。聞一多遇難那天，李廣田天黑后才從外邊回來，“母親看他一天沒吃飯，遞過一碗飯去，我看見父親的兩顆淚珠掉在飯碗里，而飯卻一口也咽不下”。“他看到人家調(diào)動工作時都帶自己的一班人馬去上任，感到很不理解，記得他在家里對母親說：‘工作調(diào)動，帶什么一秘書二秘書，我就討厭這套!”’在極左思潮愈演愈烈的年代，李廣田作為正直知識分子的偉岸風范和錚錚鐵骨就在其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中表現(xiàn)了出來。作為李廣田后半生的見證人，李岫提供了諸多關于李廣田工作創(chuàng)作和為人處世的生活細節(jié)，正如李廣田評《道旁的智慧》的那句話——“使人在平庸的事物里，找出美與真實。”

“美與真實”的發(fā)現(xiàn)，僅憑作為女兒的視域是不夠的。李岫教授長期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外文學交流史的研究，她把李廣田納入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大框架中加以考察，表現(xiàn)了一個文學史家和文學研究專家的獨到眼光和深厚功力。李岫在學者和女兒兩重視域中游刃有余，不因父女情深影響評價的客觀公允；雙重視或猶如顯微鏡和放大鏡并用，目的就是要找出關于李廣田的“美與真實”。因此，具備女兒和學者雙重視域的《歲月、命運、人》有其獨特的學術價值。

李岫教授逐一揭示了李廣田眾多散文、小說篇章的生活原型、創(chuàng)作素材和影響因素等，提出了不少令人信服的新見解。李岫通過李廣田在抗戰(zhàn)期間流亡日記的記載，以比較研究的方法，得出李廣田自傳體長篇小說《引力》受匈牙利的猶太作家培拉伊諾斯的《喀爾巴阡山狂想曲》的影響。李岫甚至還從其母親“自述”中的“羨慕了班固的妹妹班昭”等有關表述，悟出散文名篇《扇子崖》是寫父母婚后的一段生活，悟出《引力》主人公名字“孟堅”的由來。李岫在傳記的“自序”中說，此書“可以提供文學史的補充”，但實際意義己遠遠超出“補充”的界域。對文學作品的解讀，“內(nèi)部研究”固然極為重要，但全然不顧“外部研究”，學術探險的靈魂就容易迷失，“內(nèi)部研究”的深入也受到很大的牽制。內(nèi)外結合才是研究文學的正道。李岫《歲月、命運、人》對李廣田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藝活動固然多從“外部”人手，但也有不少“內(nèi)部研究”的神來之筆，比如李廣田散文、詩歌、小說創(chuàng)作的演變和特色。李岫的“外部研究”，對李廣田創(chuàng)作研究來說是極有裨益、不可或缺的。李廣田的文藝理論和文藝批評思想在現(xiàn)代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歲月、命運、人》對此的挖掘和評價體現(xiàn)了李岫作為學者的睿智。《歲月、命運、人》挖掘整理出一些鮮為人知的珍貴史料，讓我們聽到更多屬于作家、理論家李廣田“自己的聲音”。

作為文學家，李廣田是典型的“地之子”、“山之子”，他的人格融入了他的作品尤其是散文、詩歌中。但李廣田不僅是文學家，用“知識分子”給他定位或許更合適，他不僅留下了可以傳世的文學珍品和理論珍品，還譜寫了璀璨的“教育詩”篇。《歲月、命運、人》以翔實的史料栩栩如生地點染出一個真實的李廣田。難能可貴的是，作為學者的李岫，具有開闊的理論視野和世界眼光，用飽蘸著激情與悲愴的筆調(diào)，在為李廣田立傳的同時，寫出了知識分子在二十世紀中國的生存狀態(tài)和人生命運的真實。《歲月、命運、人》的學術分量、思想力量和審美魅力直抵我們的心靈深處。

(《歲月、命運、人——李廣田傳》，李岫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1月版，3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