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翼《廿二史札記》卷31《明史立傳多存大體》,有這樣一段話:《明史》立傳多存大體,不參校他書,不知修史者斟酌之苦心也。如《龍興慈記》,徐達病疽,帝賜以蒸鵝,疽最忌鵝,達流涕食之,遂卒。是達幾不得其死,此固傳聞無稽之談。然解縉疏有劉基、徐達見忌之語(《縉傳》),李仕魯亦謂,徐達、劉基之見猜,幾等于蕭何、韓信(《仕魯傳》)。此二疏系奏帝御覽,必系當日實情,則帝于達、基二人疑忌可知也。今《明史》達、基二傳則帝始終恩禮,毫無纖芥,蓋就大段言之,而平時偶有嫌猜之處,固可略而不論。且其時功臣多不保全,如達、基之令終已屬僅事,故不復著微詞也。
這段文字有幾個明顯的錯誤。劉基、徐達之見忌,不見于《解縉傳》所錄之疏文,徐達、劉基之見猜,非出自李仕魯之疏,實出自陳汶輝之疏,而載于《李仕魯傳》中。說朱元璋賜徐達食蒸鵝,也不見于王文祿的《龍興慈記》,而徐禎卿《翦勝野聞》卻說徐達病疽稍愈后,朱元璋“忽賜膳”,梁億《皇明傳信錄》又說是朱元璋賜食,“有馬肉焉”,徐達食后背疽復發而死。不過,趙翼認為劉基、徐達雖然受到朱元璋的猜忌,但朱元璋并未對他們下過毒手,說所謂賜食蒸鵝實屬“傳聞無稽之談”,“達、基之令終已屬僅事”,徐達是獲終天年,而不是被朱元璋毒死的。不料,《廿二史札記》所謂朱元璋賜徐達食蒸鵝之說,競被后世的明史著作和朱元璋傳記爭相引用,幾成不刊之論,這大概是趙翼始料不及的。
《廿二史札記》卷32《明初文字之禍》,還輯錄《朝野異聞錄》及黃溥《閑中古今錄》所載因表箋文字詿誤而被殺的傳聞,陳述洪武年間的文字獄案。《朝野異聞錄》今已不存,《閑中古今錄》今存摘錄抄本,未見有趙翼所引之資料。不過,趙翼引用的這些傳聞故事,在《翦勝野聞》《皇明傳信錄》、郎瑛《七修類稿》、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鄧球《皇明詠化類編》、王世貞《弁州史料》、黃景防《國史唯疑》與佚名編輯的《九朝談纂》諸書中都可找到,可見其流傳甚廣,是有所依據的。對賜徐達食蒸鵝之傳聞,趙翼斥之為“無稽之談”,但對這些文字獄案的傳聞未作此種指斥。后來的許多明史著作和朱元璋傳記,無不作為信史加以征引,借以批判朱元璋的文化專制主義。
那么,趙翼征引的這些文字獄案的傳聞是否可信呢?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已有港臺及海外學者著文進行辨析,提出質疑。上世紀七十年代,美籍華裔學者陳學霖先生又先后發表《徐一夔刑死辯誣兼論洪武文字獄案》(《史林漫識》,第257-275頁,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1年版)、《明太祖文字獄案考疑》(《明史研究論叢》第五輯,第418—450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兩篇長文,進行細致的考辨。他指出,這些傳聞皆出自弘治至萬歷問的野史稗乘,而不見于官修史書的記載,其間抵牾百出,荒誕可笑,不可視為史實。如趙翼述及文字獄案的起源,本于《閑中古今錄》。今存《閑中古今錄摘抄》載:
蔣清高,象山人,元末遺儒也。內附后仕本縣教諭,罹表箋禍。赴京師,斬于市。斯禍也,起于左右一言。初洪武甲子(十七年)開科取士,向意右文,諸勛臣不平。上語以故,曰:“世亂則用武,世治宜用文,非偏也。”諸勛進曰:“是,固然。但此輩善譏訕,初不自覺。且如張九四(張士誠),厚禮文儒。及請其名,則曰‘士誠’。”上曰:“此名甚美。”答曰:“孟子有‘士誠小人也’之句,彼安知之。”上由此覽天下所進表箋,而禍起矣。
根據這則文字的記載,所謂表箋之禍始于洪武十七年,但從洪武六年起,朱元璋即數次頒布表箋格式及字諱回避事例,起草表箋的學官是不可能罔無所知或故意觸犯禁忌的,而查《明太祖實錄》,洪武二十八年到三十年,朝鮮貢使柳晌、鄭道傳等因違反表箋成式,都只受到責罰,并未被處極刑。而蔣清高本人,據民國《象山縣志》卷23《蔣清高傳》所錄的蔣氏譜牒,系于洪武九年卒于本縣儒學教諭的任所,亦非于洪武十七年被斬于京師,可知其死與所謂表箋詿誤實不相涉。至于說朱元璋因武臣引孟子“士誠小人也”之句而興表箋之獄,更不可信。孟子原句應讀作“士,誠小人也。”武臣讀作“士誠小人也”,顯然是割裂原文,斷章取義。而洪武十七年,朱元璋已年逾五十,不僅熟習經史,而且擅長文字,親自批答奏章,撰寫詩文,絕不可能為武臣故作曲說的小伎倆所蒙騙而大興表箋之獄的。
又如趙翼引《閑中古今錄》之記載稱,洪武年間徐一夔任杭州府學教授,嘗作賀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為世作則”等語,朱元璋覽之大怒,曰:“生者僧也,以我嘗為僧也。光則薤發也,則字音近賊也。”遂斬之。但據光緒年間丁丙編校《始豐稿》跋中的考證,徐一夔實際死于建文初年,并非為朱元璋所殺。徐一夔晚年撰寫的《故文林郎湖廣房縣知縣齊公墓志銘》,稱齊公莊卿“生元至元丁卯,卒洪武戊寅,以明年柑葬”。至元丁卯為四年,洪武戊寅為三十一年,明年即建文元年。此墓志銘的撰寫,亦作為徐一夔至建文初年始卒的有力旁證。趙翼又引《閑中古今錄》的記載稱,高僧來復作謝恩詩,有“殊域”及“自慚無德頌陶唐”之句,朱元璋閱后大為惱火,曰:“汝用‘殊’字,是謂我歹朱也。又言‘無德頌陶唐’,是謂我無德,雖欲以陶唐頌我而不能也。”遂斬之。但據釋明河《補續高僧傳》及釋元賢《繼燈錄》的記載,來復是在洪武二十四年涉嫌胡惟庸黨案被殺的,而非觸犯文字禁忌而被殺。
后來,王春瑜先生還撰有《明初二高僧史跡考析》一文(《明清史散論》,第185—190頁,東方出版中心1996年版),考訂明中后期野史稗乘所載明初二高僧史跡之謬誤。郎瑛《七修類稿》卷34載謂,四明高僧守仁、德祥分別以《題翡翠》《夏日西園》的詩作而遭朱元璋忌恨,“皆罪之而不善終”。王先生指出,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中明確記載,這兩位高僧都和朱元璋有著良好的關系。守仁在洪武十五年應召出任僧錄司右講經,三考升為右善世。其母逝世時,奉旨奔喪,特賜鏹裝殮。洪武二十年又受命主持天禧寺,最后示寂于寺,善終天年。德祥也曾“應召浮屠”,十年之間三上京華,與縉紳往來頻繁。他一直活到永樂中,最后“談笑而逝”,亦得善終。《七修類稿》說兩位高僧皆“不善終”,是無稽之談。
陳、王兩位先生還指出,明朝開國以后,朱元璋雖極垂意史事,設有記注官并開局修史,纂成《元史》、日歷及其他政書,但獨缺起居注一類記錄。朱元璋為加強專制主義集權,又大興獄案,厲行文化專制,私家著述不僅數量很少,而且諱言國初史事。明太祖實錄經建文、永樂兩朝三次修纂,又多回避、竄改之處。這一切,便導致了明初史事的諸多缺略與模糊不清。到了明中后期,隨著商品貨幣經濟的發展,封建統治的松弛,逐漸興起反君權的思潮。此時的朱元璋,按“新鬼大,故鬼小”的世俗原則,已成為無害的圣像,人們便把抨擊的矛頭聚集到他身上,借他這個鞭子來發泄對當朝君主和封建專制的不滿。于是,便出現許多記載朱元璋暴政穢行的野史稗乘。而明中期以后科舉考試制度的推廣、地方教育的普及、書籍印刷行業的發展,士紳與庶民文化水平的提高以及江南市鎮的勃興,又使這些野史稗乘得以廣泛流傳。但是,此時距龍興已逾百年之久,這些采錄閭巷傳聞的野史稗乘,其所記載的明初史跡,自然不可能是全部真實可靠,而是有真有假,真真假假。如果要研究明中后期民間對明初史事包括對朱元璋的認識與評騭,這些野史稗乘無疑是絕好的第一手資料。但如利用來研究明初史事包括朱元璋的生平事跡,則必須先對其中的記載做一番去偽存真的考訂工作,否則就會謬之千里,不可能得出客觀、正確的結論。
值得注意的是,當前的一些朱元璋傳記、影視作品和通俗歷史讀物,為了增加形象性和生動性,往往不加甄別地使用這些野史稗乘記載的傳聞故事,就連前人已考訂屬于謬誤失實的傳聞,也照樣引用。依據這些傳聞塑造出來的朱元璋自然是個專橫殘暴、心狠手辣的暴君形象,沒有什么歷史功績,依據這些傳聞描繪的明代歷史自然也是漆黑一團,沒有絲毫的亮點。這樣的描述雖然帶有強烈的沖擊震撼力,能吸引某些人的眼球,但卻遠離真實的歷史,是不可能使人得到正確的歷史知識,受到歷史的啟迪的。廣大讀者和觀眾,對此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