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手掌拒

一

麗泰裝飾公司在解放路一幢舊式三層樓房里，原是街道辦事處的舊址。兩邊高聳入云的商務樓，把它擠得像個受氣的小媳婦。

楊波第一次來麗泰，看見鑲著玻璃幕墻的商務樓埋頭就往里走。結果被保安攔住，因為富麗堂皇的商務樓里并沒有叫麗泰的裝飾公司。楊波灰溜溜地退出來，心里升起一股怪怪的味道。他知道麗泰不大，可也沒想到談吐不俗、行事大方的江一帆，竟把自己的公司塞在一幢破舊的小樓房里。

江一帆的辦公室裝修得也有點潦草，一只墻角甚至有雨水滲出的痕跡。他坐在轉椅里，手里轉動著一只保溫杯：“目前公司在發展時期，急需人才，我是求賢若渴呀，可總是找不到合適的，你也知道，之前的那些人，不是一意孤行，就是優柔寡斷。像你這樣的人才，不可多得，所以我不惜重金邀你加盟啊！你不知道，一直以來我是多么巴望自己能當個甩手掌柜呀！”

言辭懇切得讓人不容推辭。年薪20萬聘請他出任總經理，絕對是有誠意的。但是，既要勇于決斷，又能聽命于人，這對讀完了MBA全部課程的楊波來說，也是個難題。

將楊波送出門時，江一帆親熱地拍著楊波的肩說：“我會放手讓你去干！”殷切的期望，透過他溫熱肥厚的掌心傳遞過來。

二

剛來沒幾天，就遇上江一帆沖著財務經理老李大光其火：“我已經跟你說了，這種小錢，就不要來找我了！我夠忙的了，管發展，管業務，還要管內務！我請你們來做什么的？”

老李灰溜溜地從江一帆辦公室出來，楊波又被叫進去。江一帆皺緊了眉頭，一副日理萬機，事務壓身的苦惱，讓人不由得對他升出幾分同情和與他分擔的沖動。江一帆說：“你都看見了，一切都亂糟糟的，500塊錢的電話費也要找我簽字，我都跟他們說了，5000以下的，就讓分管經理和財務經理作主，可是你看看！幸好你來了，今后，凡公司里10000元以下的費用簽字權都歸你了。我必須從這些繁瑣的事務里解脫出來，好好規劃一下公司的發展前景了。”他說完，萬分疲憊地往后一靠，閉上了眼睛，好像歷史劇里那些臨終前授位給繼承人的老皇帝，既有殷殷囑托，又有深深擔憂，更多的是萬般無奈。

楊波領了命，走進財務室把剛剛江一帆的話傳達給老李，老李卻一臉無辜地說：老板是有發過話，5000塊以內的報銷由我作主，可上次辦公室購置辦公用品的2000元費用，我簽了字，他又大發雷霆，說我濫用權力……

看著委屈的老李，楊波幾分鐘前還熊熊燃燒著的那種被信任的快感一下子被潑了盆涼水。

大著膽子在各類報銷單上簽了幾回字，江一帆那邊沒有什么反應，楊波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心想江一帆還是有氣量的。

公司的業務骨干張曉林生病住院了，因為疲勞過度，累倒在一家賓館的裝修現場。江一帆讓楊波陪著，去超市買了一些水果，想了想，又多花二十元要了一個水果籃，讓服務員包裝得漂漂亮亮的，提著去醫院看望張曉林。當著眾員工的面，江一帆說了很多贊揚的話，諸如張曉林為了公司如何嘔心瀝血，鞠躬盡瘁的話，說到動情處，甚至眼睛里閃爍著盈盈淚光，在場員工無不為之動容。

張曉林出院了，要求報醫療費8000元。想起江一帆在醫院看望張林的那一幕，楊波現在心里還熱乎乎的，大筆一揮就在報銷單上簽了字。

這張被楊波龍飛鳳舞簽上自己姓名的報銷單捏在了江一帆的手上，江一帆胖胖的手指輕輕彈著那張單子：“楊總啊，這種事情應該和我商量一下嘛。員工的醫療費報銷不是件小事，今天這個生病，明天那個生病，一說都是為公司的事，都是公司的人，但原則還是要講的。別說是咱們公司小，沒那個能耐，就是公司資金雄厚，也要有個度吧？”

江一帆說得一派和風細雨，語重心長。楊波感到自己就是那張被江一帆捏在手里的單子，就那么輕輕地被捏著，不需花什么力氣，風吹來，飛飛揚揚地，可就是逃不出那只溫軟肥厚，善于傳遞脈脈溫情的手掌。

原來，經自己簽署的報銷單，一次也沒逃過江一帆的眼睛。

三

也許，江一帆對自己并不完全放心，楊波想。那為什么要授財權給自己呢？授了權又要干涉，何必呢？或許，他只是想做出一種姿態，來印證他說過的話：我會放手讓你去干。

楊波對此如鯁在喉。問題有那么嚴重嗎？也就8000塊錢的醫療費而已，說穿了，還是缺乏那個氣度，小公司的老板，把錢看得太重。

又有一件事讓楊波看在眼里，涼在心里。江一帆一向重視業務，稍大點兒的單，都要親力親為。這不接了一個裝修賓館的業務，急需要30只燈具，江一帆就讓業務經理去買。買回來了，又老是懷疑人家吃了回扣，關于價錢與質量的問題，一天要問上幾遍，目光跟探照燈似的。楊波很想建議他去買一只測謊儀，將下屬們通通測上一遍。下放財權不放心，下放事權也不放心，干脆大事小事全攬了，做什么甩手掌柜？

買回來的燈具有一只是壞的，江一帆一定要他說清楚為什么那只燈具是壞的。業務經理說，這是概率問題，而且，可以立即去換。江一帆認為事情的關鍵不在于能否調換，而在于概率太高，又不是讓買一百只，一千只，僅僅是30只而已，所以，這里面必定有問題。

百口莫辯的業務經理終于惱火了，一張辭呈遞了上去。

這事讓楊波很不看好江一帆，30只燈具逼走一個業務經理，簡直是因小失大，要么就不要讓人家去做，既然讓他去做，你就要放心。

可接下來的事讓楊波大跌眼鏡：被逼離任的業務經理的確吃了回扣！而且不止一次！是一個業務員交代出來的。拿到確鑿證據的江一帆有些得意，又有些傷感：“你看看，拿著我的信任不當回事，不放權，他們始終長不大，放手讓他們去干，又出這樣那樣的狀況！你以為我想盯著他們不放？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四

江一帆的口號是：拿最少的錢，辦最多的事。小公司，要盡量節約成本，錢要花在刀刃上。

麗泰裝飾公司為了擴大影響力，想做一個網站，建網站的事情，當然是交給楊波全權負責了。江一帆的旨意是，一要做得好，二要價格便宜。

比較了幾家，楊波將目標鎖定在綠野公司，一番接觸后，覺得對方十分符合江一帆的口味，向江一帆請示，他說：這事你定了就行。

對方開價3萬元，內容包括新聞、公司宣傳、產品介紹、郵箱功能等等，一應俱全，楊波看了綠野公司給別人建的網站，風格簡潔明快又不失精美，使用也便捷。而且，綠野公司的業務經理是個十分爽快的人，辦事一點不拖泥帶水，與之相處，讓人愉快。于是，楊波就拍了板。

江一帆將楊波請進他的辦公室，不著邊際地問了一些來公司的感受之類的話，一只手轉動著水杯，目光虛無地飄過楊波的頭頂：“公司的現狀你來了這么久應該清楚，規模小，財力有限……”

楊波感到脊背發冷，難道懷疑他在建網站的事情上吃了回扣不成？

江一帆話鋒一轉，果然落腳到網站的事情上：“3萬建一個網站，是否太貴了？我聽說剛畢業的計算機專業的大學生都會建的，不需要花什么錢。”

原來是嫌價錢貴，先前請示，只說“你定了就行”，現在又嫌貴。初出茅廬的大學生怎么能和成熟的網站相比？已經拍了板的事，再去談，人家會怎么想？

“要不，換家公司？”江一帆的表情竟有些期期艾艾的。

楊波沉吟片刻，對江一帆說，要不這樣吧，這事我也管不好，您看誰對這一行熟，叫他去吧！不過，我覺得最好您親自去。

楊波用上了尊稱“您”，有意將那份尊敬罩上一層冷冰冰的色彩，以表達自己的不滿。

江一帆滿臉堆笑：楊總你別誤會，你為公司出的力，我都看在眼里的。這事，還是你來定，啊，你定。

江一帆果然沒有再提此事，但楊波也按兵不動，這位“甩手掌柜”幾次三番地折騰他，已經讓他沒有了信心。

過了些日子，江一帆提出要請綠野公司的有關人員吃飯，讓楊波聯系一下。飯桌上，也沒提建網站的事，只說聯絡感情。觥籌交錯之間，江一帆對每個人既客氣，又保持著矜持。

接下來的事讓楊波怎么也想不到，網站建好了，就是綠野公司的人建的，花費一共才5000元。也就是通過那次的飯局，江一帆認識了綠野公司一個策劃員，下來后開始和他單線聯系，建網站對那個年輕的策劃員來說，不是難事，5000元是筆頗豐的收入，何樂而不為？

楊波對此很覺尷尬和無趣。授權于他，又插足其中，這是其一；其二，挖人墻腳，太不地道。

江一帆常常當著人的面，感嘆著：“經營一個公司，實在太累，下屬不得力，什么事都讓我親力親為，你說我怎么顧得過來？”

五

楊波感到自己就像風箏一樣，飛得再高，身上的繩子也被拽在老板手中，他在空中看上去舒展自如，其實真正收放自如的是老板，那個拽著風箏線的人。

楊波認為自己工作是賣力的，不管怎樣，拿著人家的錢，就得為人家辦事。

裝飾行業的競爭十分激烈，麗泰要生存發展，不開拓市場是不行的。依靠同學關系，楊波在近郊一個高尚小區接下了幾戶家裝業務，還親自到現場去督工。這一次江一帆仍然是讓楊波放手去干，還很配合地提供人力、物力、財力。

這里的房主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楊波的計劃是，先把這幾戶做好，成為活廣告，再爭取攬到那個小區更多的業務，要知道，這些人，追求的是美觀、質量與舒適，錢上面不會斤斤計較。

楊波從公司調來最好的設計師來做設計，他們通宵達旦地畫設計圖，楊波也跟著熬夜，并不時提出建議。雖然不直接搞設計，但一直在這個行業里干，有些東西也摸出門道來了。

效果圖出來之后，客戶很認可。楊波征得物管同意，在小區里公開了效果圖，并拉上了麗泰公司祝賀小區住戶中秋快樂的橫幅。結果引來了不少咨詢者。

隨著工程的展開，楊波對質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出來的效果自然就不錯，漂亮的外觀，過硬的質量，良好的服務，果然成了活廣告，客戶驟然增多。

楊波這邊干得熱火朝天，一片相對成熟的市場拓展開了，一些客戶和他交上了朋友，把自己公司的辦公樓內裝飾業務也介紹過來，單子簽了不少，楊波感到自己的辛苦有了回報，這次江一凡絕對地放權，沒有參與其中的任何事務，錢也好，人也好，全由楊波調配。楊波雇了一批木工，為獎賞他們干活認真，多開了幾千塊獎金，江一帆那邊也沒有任何反應。

楊波終于有一種當家做主人的感覺。意氣風發，準備大干一場。卻接到江一帆的指令，回公司管理內部事務。

“公司離了你也不行啊，”江一帆摩挲著水杯，又開始了訴苦：“員工不服從管理，加薪鬧到我這里來。財務部經理老李與人事部經理老余鬧矛盾。你說我管得了哪一頭呢？攘外必先安內，你先幫我把內部事務理順了再說。”

楊波回了公司，江一帆卻親臨現場，把一單又一單的業務關系全捏在了自己的手中。

江一帆這一招夠漂亮。先是絕對放權，讓楊波把能量全部擠出來，然后見好就收。在江一帆看來，小鳥的翅膀硬了，是會飛走的，利用麗泰的資源籠絡了一批客戶，難保他不來個釜底抽薪。這樣的前車之鑒還少嗎？

而對于楊波，由開拓市場轉向內務管理，也是老板看重自己的表示吧。受老板支配的管理者，就要像消防隊員一樣，哪里需要滅火，就往哪里去。不管怎么說，這一次老板給自己權力上的自由度，勝過以往任何一次。回來的時候，老板還專門開了大會，給予自己很高的評價，怎么也算功成身退吧。

楊波的心頭便是欣慰平靜了不少，他想，雖然自己是風箏，那根線始終拽在老板手里，但一個有收有放的老板，未嘗就不是好老板。

編輯 王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