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麥克貝斯因犯罪而受罰的命運之所以具有強烈而真實的悲劇意味,是作家以人文關懷的眼光去審視描寫對象的必然結果。莎士比亞把人文的和歷史的兩種眼光很好地統一起來,賦予作品一種混合了正劇和悲劇雙重性質的特殊效果,極具藝術張力,并給我們深刻的啟示。
[關鍵詞]《麥克貝斯》 悲劇魅力 人文關懷
通常認為,悲劇是正面人物遭遇不幸。莎士比亞的《麥克貝斯》講述的是一個反面人物受野心的驅使犯下弒君篡位的罪過并因此受到懲罰的命運,卻同樣引起我們的憐憫和同情,具有強烈而真實的悲劇效果。這種不同尋常的悲劇效果從何而來?又給我們以什么樣的啟示?本文對此加以淺析。
一個反面人物因犯罪而受罰的命運為什么會具有悲劇效果?我認為,這與作家特殊的藝術眼光有內在聯系:作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莎士比亞主要是以人文關懷的眼光去觀照其描寫對象的。這就使他能夠“賦予同樣的意圖和行為以相反的內容和意義?!痹凇尔溈素愃埂分?,這種人文關懷集中在對處于自由意志與和諧生存尖銳沖突中的人的關注和憐憫上,而且達到了相當的深度和高度。主要體現為三個層面。
第一,對人的精神痛苦的關注和憐憫
以歷史的眼光看,麥克貝斯毫無疑問是個“壞人”,但在作家的人文眼光中,他卻有著“人”的復雜性;既向往由忠誠、善良、仁慈、真情、秩序等的保有而來的心靈的和諧、寧靜,又不可避免地受到來自社會的權勢、地位、金錢等的誘惑和煽動,有著放縱和滿足自己野心、貪念的強烈欲望。兩種需求的不可統一,必然使其陷入巨大的精神苦難中。
由于把麥克貝斯看作一個人而不是一個天生的魔鬼,所以作品著力描寫的不是他作為一個“壞人”作惡的過程本身,而是他作為一個“人”在作惡前后激烈的內心沖突和巨大的精神痛苦,可以說,這出悲劇的主要情節就是由此構成的。較之莎氏筆下其他悲劇主人公,麥克貝斯的內心沖突要尖銳、激烈得多,已經到了出現幻視、幻聽的地步,例如他在謀殺鄧肯的途中所看見的滴血的匕首。在殺死鄧肯的瞬間所聽見的“殺人啦!”,“別睡了!麥克貝斯把睡眠謀殺啦!”的喊聲,在國宴上所看見的被自己謀殺的班柯的血污鬼魂等。而且,麥克貝斯在這種沖突中所感受到的巨大的精神痛苦也被寫到了極致,麥克貝斯正是因此而成了一個“擁有強大而深刻的靈魂的壞蛋”。這種精神痛苦從他萌生犯罪意識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他“才只是胡思亂想,動一下殺機”,便“毛發悚然,心驚肉跳,頓時失去了常態”。隨著情節的發展,野心和良心、犯罪意識與罰罪意識的沖突愈演愈烈,這種心靈的苦難也不斷加??;在他謀殺鄧肯的途中,我們看不到一絲對攫取王位后可能帶來的歡樂的預期,只看到對犯罪將招致的懲罰的憂慮和良心的譴責,在他內心像怒潮般起伏,旋風般打轉:“要是干了,就完了;那么快些兒干了倒也好。要是謀殺,單要他的命,到手了果實,卻不招徠任何后果……那么來生我也就顧不得了。但是,這種事。往往難逃現世的報應。我們自個兒立下了血的榜樣,教會了別人,別人就拿同樣的手段來對付那首先作惡的人……”在殺害鄧肯后,他腳步踉蹌,聲音嘶啞,一種“真慘”的感覺幾乎令他發瘋:他已經永遠地殺害了睡眠,再也不能享受這“干完苦役后的沐浴”、“受了創傷的心靈的油膏”、“生命之筵席上的一道主菜、凡人的瓊漿玉露”,他手上的血跡汪洋大海也無法洗清。他甚至發出了這樣的嘆謂:“要是我早一個小時死在出事前,那就算我有了造化?!痹诮K于實現野心,登上王位之后,他感受到的是加倍的痛苦,而沒有片刻的平靜和安寧,以至于有了生不如死的感覺:“與其我們食不安心,睡不安魂——惡夢夜夜來侵擾;還不如天崩地裂,一切都毀了吧?!庇葹橥纯嗟氖牵兄鴮ψ约鹤镄忻髦豢蔀槎坏貌粸榈那逦J識:“我兩腳早陷在血海里,欲罷不能,想回頭,就像走到盡頭般,叫人心寒!”最后,他為了鞏固自己的罪惡統治,而在“血海”里不斷前進。采取了一系列血腥手段,而同時,他也徹底地沉落在精神的苦海里,找不到生命的任何意義了:“我活得夠長了。我的生命來到了凋零的秋天:一片枯了的黃葉。圍繞在老人家身邊的本來應該是尊敬、愛戴、孝順,親人和朋友……這些我都不用指望了;代替這一切。只有詛咒”“生命只是白癡嘴里的一段故事,又嚷嚷,又喧鬧,可沒半點兒意義?!彼詈罅粝碌膬刃莫毎资嵌嗝纯膳碌慕^望啊:“我現在討厭這太陽了,恨不得整個世界都給我毀了吧!”
縱觀麥克貝斯的命運,與其說他是個犯罪者,不如說他是個心靈的受難者。而作家通過對其巨大的精神苦難的描寫所傳達給我們的,主要不是基于歷史理性的譴責和批判,而是基于人文懷的悲憫。
第二,對一代一國蕓蕓眾生生存痛苦的關注和憐憫
像莎士比亞的其它悲劇一樣,《麥克貝斯》盡管取材于歷史,反映的卻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現實。這一時期的英國社會有其特殊的背景:一方面,封建貴族之間的糾紛,特別是王室內部為爭奪王位而發生的混戰,造成國家民族長期的戰亂;另一方面,在資本主義原始積累中出現的為了私利不擇手段的新的罪惡,又引發出種種新的社會問題,這兩方面交織在一起,就催生了忠誠與叛逆、良心與野心、真情與淫欲等種種尖銳沖突,造成了英國人民普遍的生存苦難和痛苦。作為“時代的靈魂”,莎士比亞敏感的心靈對此必然有所感應。
在作者筆下,麥克貝斯的野心雖早已潛伏在內心深處,卻是在聽到三個女巫的預言之后才被激活并在麥克貝斯夫人的一再慫恿下才付諸實踐的。女巫具有可怕的超人間的力量,每當她們聚集在一起,必然引起自然界狂風驟雨、雷電交作的騷亂,她們不僅煽起了麥克貝斯的邪念,而且一再鼓勵他在罪惡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而麥克貝斯夫人是一個鐵了心要消滅女性和母性的人。即使嬰兒正在她懷抱中吃奶,還對著她微笑。她也能夠“把奶頭從他還沒出牙的小嘴里拔出來,一下子砸破他的小腦袋”,在麥克貝斯被女巫喚醒野心但還作著最后的掙扎的時候,是她最后的一推將麥克貝斯徹底推進了罪惡的深淵。顯然,女巫是黑暗混亂的社會勢力的象征,而麥克貝斯夫人則是這種社會勢力的具體代表。莎士比亞用象征的手法,揭示了麥克貝斯墮落進而造成內心沖突的根源在于邪惡的時代、社會。
麥克貝斯的犯罪,不僅帶給他自己巨大的精神苦難和身首異處的生命結局,也給國家、民族、民眾帶來的巨大災難。為了鞏固自己用血腥手段篡奪的王位,他接二連三地殺人,在血泊中前進,使得整個國家成為一個恐怖的世界。“可憐的祖國!快連她自己都怕看見自己了!她不好再稱做我們的‘母親’;是墳墓罷了。在那邊,再沒有人——除了那一無所知的,臉上會浮起一絲笑容。在那邊悲嘆聲,哭聲,呼號聲,震破了天,也沒人理會。心碎腸斷的痛苦,在那邊成了不足為奇的一回事。聽到喪鐘,也再沒有人問一聲那是為誰而敲的。好好一個人,他插在帽子上的鮮花還沒枯萎,也不曾得病,就死了?!眲≈幸晃淮蟪紝@種可怕后果的描繪得到周圍人的一致反應:“形容得太到家,可又太真實了啊!”
對麥克貝斯內心沖突根源的揭示和對其犯罪的社會后果的呈現暗示我們。麥克貝斯所遭受的沖突和痛苦不是個別的現象,而是特定時代、國家的普遍的生存狀態。這樣,在對個人命運與社會群體的關系的準確把握中,莎士比亞人文關懷的眼光已經從個人擴展到了一個時代、一個國家的蕓蕓眾生。
第三,對全人類生存痛苦的關注和憐憫
莎士比亞“不屬于一個時代而屬于所有的世紀”,作為人類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他的人文視野還超越特定時代、國家,延伸到一個更為深廣的層面。
《麥克貝斯》有明顯的象征性。這不僅體現在許多局部意象的設置上,如興風作浪的女巫,帶血的匕首、赤身裸體的嬰兒、不貼身的新衣裳等,更體現在整個悲劇的構思上——把這出悲劇放到整個西方文化、文學傳統中進行“遠觀”,不難發現在西方文學中最富有交際力和繁殖力的“失樂園”原型,從情節的整體框架來看,兩出悲劇講述的都是生活在幸福境界的人禁不起誘惑而偷食“禁果”,從而永失“樂園”,陷入無邊苦難中的故事。從形象的設置及其關系來看,兩出悲劇具有明顯的對應性;最初喚醒麥克貝斯野心的女巫對應最早引誘夏娃的毒蛇撒旦,進一步慫恿、教唆麥克貝斯犯罪的麥克貝斯夫人對應亞當妻子夏娃。被誘惑犯罪從而陷入無邊痛苦的麥克貝斯則對應亞當。此外,在一些具體細節和語象上,兩出悲劇也有諸多暗合,例如,亞當和麥克貝斯“犯禁”的第一位誘惑者蛇和女巫都具有非人格特征,第二位誘惑者都是他們的妻子,兩位妻子在“犯禁”的過程中都比丈夫更積極、主動;麥克貝斯曾經直接把引誘自己一再犯罪的野心比做蛇:“我們砍傷了那條蛇,可是它沒有死。它會平復的,依然是條蛇:想我們窮兇極惡,真可憐,還是逃不過它原來的毒牙”。他還說,將來,“‘憐憫’像一個赤身裸體的新生的嬰兒,跨越著狂風暴雨,又像小天使,駕著無形的天風,把這個罪孽揭露在萬眾的眼前”,這個赤身裸體的新生的嬰兒很容易讓我們想到失去樂園之前赤身裸體的人類始祖:麥克貝斯當上國王之后感到穿上一件不貼身的衣裳,又讓我們想到始祖在眼睛明亮之后拿無花果樹的葉子,為自己編作的裙子……
“失樂園”故事之所以成為西方文學中最富有交際力、繁殖力的原型。是因為它負荷著人類在漫長的文明進化和生存斗爭中無數次重復經歷的人性自覺和生存體驗:首先,作為自然和文化的混合物,來自“本我”的本能欲望與來自“超我”的道德良知是人類自身具有的兩種基本人格和意識的兩極,兩種人格、兩種意識的矛盾沖突正是人的生命本體內在運動的最真實的狀態,人類就是在這兩種人格、意識的不斷矛盾斗爭中擺脫蒙昧,走向文明的。其次,“伊甸園”是和諧幸福生活的象征,對它的向往是人類永遠的渴望,但是,由于欲望沖動與道德良知兩種人格、意識的客觀存在和截然對立,人類不可避免地要陷入進退維谷的兩難處境:一方面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種種誘惑,違背“上帝”的告誡,偷吃“禁果”;另一方面,又必然因此而失去幸福的“樂園”,陷入悲慘痛苦的境地。這種無處不在的進退兩難的困境,就是人的生存的“絕對真實”。人的無法擺脫的鐵定命運。
《麥克貝斯》中明顯的象征性和原型構思,極大地消解了麥克貝斯及其命運的具體性、現實性,賦予其突出的抽象性、寓意性:麥克貝斯及其命運已超越了一己、一國、一代之范圍,成為整個人類共同命運的象征,麥克貝斯身上“良心”與“野心”的沖突,是人的生命本身內在運動的慘烈悲壯的真實的一種現代轉換:麥克貝斯的悲劇及其精神痛苦,則是人的無處不在的生存困境及其由此而來的刻骨銘心又難以述說的痛楚和困惑的具象寫照。麥克貝斯不過是永失樂園的人類的一份子,是落進那無邊苦海中的又一滴苦水而已。顯然,在這樣一種構思中,作家人文關懷的眼界已經延伸到了整個人類。
綜上所述,麥克貝斯這樣一個弒君篡位的“壞人”因犯罪而受罰的命運之所以能在我們心里喚起強烈而真實的悲劇感,乃是作家以人文關懷的眼光去審視描寫對象的必然結果:在這種眼光審視下,麥克貝斯的命運成了人的生存困境及痛苦體驗的藝術表征,我們可以從中洞見自身存在的悲劇性現實,從而喚起對身受無盡磨難的整個人類的深切悲憫,激發起不同尋常的生命力來應對苦難、反抗苦難。
《麥克貝斯》巨大的悲劇魅力及其成因啟迪我們:“作家看世界有自己的獨特角度”這種獨特的角度就是人文關懷。當一個作家從這種特殊的角度出發去觀照世間的人和事時,就能從中發現政治學家、道德學家、歷史學家們所忽略的意義,其作品就能更為有力地反映人性的復雜和深度,上升到類似宗教的悲天憫人的高度。并因此而超越時空,通達眾心
有必要進一步指出的是,在以人文關懷的眼光審視描寫對象時,莎士比亞并沒有放棄歷史理性的眼光,他還真實描寫了麥克貝斯犯罪行為給國家、民族、民眾帶來的巨大災難,并讓其在倍受“良心”和“罰罪”意識的煎熬后眾叛親離,死于正義的劍下,從而顯示了歷史發展的必然性和正義、真理的力量。很顯然,“人文”的和“歷史”的雙重眼光存在反悖:作家從歷史的角度加以否定的人物和事件,卻被從人文的角度加以同情和憐憫。莎士比亞的偉大就在于他能夠把這反悖的兩個方面很好地統一起來,對非人文的和非歷史的東西都給予了否定。這種雙重眼光造成的反悖及其辨證統一,賦予《麥克貝斯》一種混合了正劇和悲劇雙重性質的特殊效果,極具藝術張力,給人以巨大的心靈震撼和哲理啟迪。這一效果也啟示我們:真正偉大的作品,總是把對人性、人的生存及命運的關注與揭示歷史規律血肉般地交融在一起,在“情”和“理”的交匯處去獲取永恒的生命。
作者簡介:韓玲,女,陜西漢中人,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文藝學教學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