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志異》的《嬰寧》刻畫了嬰寧的“癡”態。當將其與魯迅的《狂人日記》中的狂人之“狂”進行互文性閱讀時,可以看到文學中的癡狂者形象以其獨特的觀察視角對傳統的禮教、倫理道德形成了有力的顛覆;同時一條貫穿古今的思想啟蒙的道路也由此而顯現出來。
[關鍵詞] 嬰寧 癡 狂人 狂 顛覆
《聊齋志異》中的故事,多有被搬上銀幕的,如《畫皮》、《胭脂》、《倩女幽魂》(改編自《聶小倩》)等,這從某個角度也說明了《聊齋志異》故事情節具有較強的戲劇化的效果:人物形象生動感人。其中,不少故事刻畫了一些不合常態的癡狂者的形象,如《嬰寧》中以“笑”而著稱的嬰寧:《書癡》中以嗜書如命的郎玉柱《小翠》中以嬉戲為樂、被責備而始終“憨笑”的小翠等等。如果說《聊齋志異》繼承了中國志怪小說的傳統,將奇聞異事作為書寫的對象,那么,是否意味著人物之癡狂僅僅是一種傳奇式的表現?當我們把其中的癡狂者與現代文學中的瘋癲者——如魯迅《狂人日記》中的狂人——作互文性的閱讀時,所謂“異”的含義就變得十分可疑了:文本中的癡狂者顛覆了我們對其理解的經驗:人類生存的精神常態與變態的界限被大大地模糊了。因此,對癡狂者人性內涵的解讀便有可能促使我們超越傳奇的束縛而進入到人的精神深處。
一、嬰寧之“癡”
與《聊齋志異》中其他充滿了神秘色彩的女性形象有所不同,《嬰寧》中的女主人公嬰寧身上的狐鬼之氣顯得不那么顯著。在她的身上,有著人類的一半血統,這使她看來與常人“形影殊無少異”[1],但她又分明有著異類的氣質,書中說她“憨癡”,“似全無心肝者”,此一說,又帶出了她在人類眼中的異樣生存狀態。
從人類的常態觀照嬰寧的“癡”,固然會使人產生異樣之感。她的“癡”主要體現在她的“笑”上。書中對她的“笑”的描寫主要有這么幾處。
一是初見王子服,只見她“笑容可掬”,當發覺王生的失態時,她“顧婢子笑日:‘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此時,她大約只是將王生視為好色之徒,但并沒有因此而勃然動怒;僅以笑話來揶揄對方。顯然。這里暗示了她不受清規戒律的束縛的性格,她的道德觀也定然是建立在傳統的禮教之外的。后文通過吳生之口評價道:“徒步于野,必非世家。”殊不知嬰寧不僅毫無這種大家閨秀之風范,更無一般女子的矜持,她異于常人的“癡”頓時躍然紙上。
二是與王生的第二次相見及后來與之成婚。通過這幾個回合,嬰寧之“癡”得到了進一步的表現。如在家中遇到對方,她先是“含笑拈花而入”,繼而以表兄妹之禮相見時,“忍笑而立”,“復笑,不可仰視”,“大笑”:到了行新婦禮的時候,更是“女笑極不能俯仰”。如此豪放之態折射出的是她對于繁瑣禮節的嘲諷一方面,她在極力地模仿世俗的禮儀標準,又是“以袖掩口”,又是“細碎連步”:但另一方面,她卻始終無法正確地“復制”出這一套為社會所規定的標準的女性儀態,終至以“大笑”、“狂笑”、“不能自止”。雖然“癡”,卻“癡”得可愛、勇敢,這一連串毫無顧忌的笑無不顯露出女性被世俗遮蔽了幾千年的真我本色。
三是鄰家好色之徒“見之,凝注傾倒”時,“女不避而笑”。按照傳統的禮教,“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是嫁作人婦后,被不懷好意的男子追求。對于女子來說,遭遇如此侮辱,該引咎自責才是,就如王母批評她所說的:“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女性被奸猾好色之徒追求,理應檢點、約束自己的行為,笑“過”了頭便是狂態。但嬰寧偏偏以笑來捉弄鄰家子,以其異樣之舉宣告女性對男性話語的僭越。
如此“三笑”無疑引發了世人對傳統統治秩序被顛覆的恐慌。因此,最后只有將嬰寧壓制在“不復笑”的境況中,男性才能重新掌握話語的主導權:也才能使社會秩序進入安全穩固的軌道。嬰寧從此被還原為一個“正常”的人(“雖故逗之,亦終不笑”,反映了她在表面上顯現的對傳統道德禮儀標準的全面認同)的過程同時也驗證了傳統禮教勢力的強大;個人的抗爭在其中顯得如此虛弱不堪,小說遂帶上了濃重的悲涼之意。
嬰寧的“癡”與人之常態是對比著來寫的。她的天真爛漫印射出世人城府之深(如王母深怕媳婦是鬼怪而“竊于日中窺之”):她對于繁文縟節的嘲諷、對于好色之徒的捉弄無不從另一個視角促使人們反思世俗的不正常之處。最后,因為王母的苛責“人罔不笑,但須有時”,嬰寧終于“不復笑”了。雖然她的行為被規范為人們所認可的形式,意味著她被人類社會徹底同化、接納,但同時這也標志著她失去了觀察人類的異樣的立場和眼光。
險惡的現實改變了嬰寧的“癡”,讓她體會到了人世的種種不如意。書中曾透露出她的悲慘身世:原為狐與人之女,在父親去世之后,家人“求天師符粘壁上,狐遂攜女去”,后又以之“托鬼母”。可見當年世人并不能接納這個人狐的混血兒,并非常不人道地驅逐這一對在他們看來是異類的母女,人間的世態炎涼可見一斑。相比之下,只有在狐鬼的世界里,嬰寧才獲得了關心和愛護,個性得到了自由的伸展:也只有在那樣的世外桃源里,她才有可能發展出天真無邪的性格。她以德報怨,雖然被人類拋棄,但并不記恨于此.而是以自己的善良和樂觀接納了王子服的愛情,以笑聲化解了人世的種種險惡。但是,人類卻不如狐鬼那般大度,執著于冤冤相報:嬰寧捉弄了鄰家子,但同時也被對方報復,差點斷送了丈夫的前程。為此,王母不顧嬰寧曾經給這個家庭帶來的歡樂,嚴厲地指責她的不檢點,這不能不使嬰寧認識到人世與鬼世的不同,認識到自己身上流著的另一個族類的血液。這決定了她要融入人類的世界,就必須改變自己的“癡”。因此由笑而哭,她徹底地改變了自己。
站在嬰寧之“癡”的視角來看人世間,確實有著諸多的不平:冷漠、繁縟的禮節、對人性的壓抑等等。因此可以說,沒有“癡”的對比,就沒有我們對人類生存病態的觀照。
二、狂人之“狂”
與嬰寧相類似而又有所不同的是魯迅在20世紀初創作的《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形象。他之“狂”主要通過他眼中被變了形后的人事表現出來,那全是不通常理的描述,也陰森得令人充滿恐懼。
在狂人眼中,外人的眼神都不正常,充滿了“吃人”的欲望。[2]他對于人世的感受.也盡在這一“吃”與“被吃”上:人們活著的全部目的,就在于“吃人”,弱小的人,則是“被吃”。如“我”終日活在“被吃”的惶恐不安和戒備之中:“早上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地議論我。又怕我看見。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兇的一個人,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跟.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
如果說嬰寧的笑消解了傳統禮教的神圣光環,其中不乏幽默輕松的喜劇成分;那么,狂人的“被吃”恐懼則以寓言化的形式顛覆了傳統倫理道德的合理性與權威性,在生命隨時有可能被吞噬的恐怖環境中凸現出濃重的悲劇色調。這種強烈的悲劇感來自于讀者對狂人觀察視角的認同。他雖說是瘋癲的,但日記中的一派“胡言”又分明顯示出他極為清晰的思維。如關于“吃人”的事實:“易牙蒸了他的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同樣的歷史,只不過在狂人這里,被改寫為具有強烈西方人道立場的敘事形式。“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克羅齊的這句充滿了哲理的話語充分說明了歷史文本的權力意味。歷史可以在不同的話語體系中被改寫為具有個人意味的“個人史”,因此在封建統治者眼中,殺人的易牙等具有令人敬仰的大度,但在狂人的心中。無論父親出于何種目的殺人,百姓因何原因蘸人血,卻都是人性殘忍的表征。可見,不管在傳統文化中親情被如何濃墨重彩地描繪,但在具有了現代啟蒙意識的魯迅的眼中,它卻成為壓抑乃至扼殺人性的元兇。正如狂人所控訴的:對于“我”的五歲妹子的死,“母親哭個不住”,大哥卻“勸母親不要哭”,這一看似平常的舉動,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卻同樣是人性遭到壓抑的明證。因此,他不由地懷疑“妹子是被大哥吃了”。他的邏輯便源于傳統廿四孝故事中的版本:“爺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煮熟了請他吃,才算好人”,“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顯然,在作者看來,個人的情感是不應該被忽略乃至扼殺的,這與傳統倫理道德“存天理,滅人欲”的要求恰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因此,在“吃人”的寓言中,狂人高揚的其實是尊重人性的大旗。傳統倫理觀對人性的漠視、種種血淋林的慘痛教訓,通過狂人異樣的眼光,遂以令我們驚駭并進一步警覺的形式呈現出來。
三、“癡狂”者的獨特視角
若將《嬰寧》與《狂人日記》進行互文性的閱讀,我們不難發現,兩者對傳統倫理、禮教的批判性審視的目光是交織在一起的。嬰寧與狂人都是為世俗所遺棄的癲狂者,或日邊緣人,他們“被看”為異類,但他們同時又以自己獨特的視角“看”周遭的世界。在“被看”與“看”的糾葛中,傳統文化的不合理性得到了較為深刻的反省。嬰寧一度以她的“大笑”尖銳地嘲諷了親人對她殘忍的遺棄,而狂人對“吃人”的焦慮完全可以為親人的殘忍之舉作出注解:嬰寧母女便是“被吃”的對象:她雖然被鬼母收養,在深山中過了十幾年不受禮教約束的自由快樂的生活.但回歸凡間的決定又再次將她作為祭品,奉上了禮教的祭臺。她不再笑的背后,其實同樣是對無奈、痛苦的復歸:是對人世“吃人”本質的清醒認識。因此,深味了人世悲涼的嬰寧才轉笑為哭。為自己的身世哭,為孤苦的鬼母哭。那種哭泣,實又包含著對于人世倫理道德的絕望。同樣地,她對于禮教的嘲諷也滲入狂人犀利的批判文字中:他“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但其實“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由此可見。所謂正常與病態,在文學的意義上來說.總是相對而言的。如果我們承認他們的思考是合理的,那么,我們也就不得不承認,那些被夸張變異的常態社會才是被異化的,不正常的。在文學作品中。常常是所謂病態的人物展開對現實常態的反思。嬰寧是這樣,狂人也是這樣。嬰寧以她的“癡”解構了禮教的威嚴和神圣,但她最終還是不免被尊奉禮教道德的社會所同化,所以這篇充滿了歡笑的小說其實在訴說著一種禮教之外的人類理想的失落:狂人以他的“狂”暴露了禮教的兇殘,但他最終也被“正常”的社會吞噬而要“到外地候缺”去了。人物由異樣而轉為正常未必是病理學意義上的精神病之“治愈”,恰恰相反,它證明了這個病態社會的不可治愈性,證明了社會病態之根深蒂固。這也是兩部小說所帶給我們的沉重之感。
雖然《狂人日記》更多地被看作魯迅向西方學習之后的思想結晶,但我依然想在此強調其對本國古代、近代思想的繼承與發展。有學者認為,蒲松齡的思想是復雜的:“蒲松齡以心學,因果報應等為主導的哲學思想的構成狀況,既留存著時代思想發展的烙印,又滲透著傳統思想的漫潤:既是上層知識分子精英文化的產物,又積淀著濃厚的民間文化,呈現多元的復雜狀態,這一點,既影響著《聊齋志異》小說的創作,同時也與其小說中所映現出來的復雜狀態互相比勘,因而具有特殊的意義。”[3]可見,盡管當年蒲松齡未必認識到嬰寧身上叛逆的火花,但如今,從嬰寧到狂人,我們分明清晰地看到一條穿越古代而來的對傳統文化的僵死狀態展開現代性反思的道路。在魯迅這里,它得到了一個頗具概括力的小結,并進一步推動著現代知識分子的啟蒙思考。顯然,中國社會發端于晚明的改良思潮并沒有因為清初的復古思潮的壓制而陷于停頓,它只是以另類的形式隱蔽地發展著,尤其在為統治階級所忽略的民間文學中,它以活潑自在的方式繼續著它對傳統僵化體制的思考與批判。因此,將《聊齋志異》僅僅視為蒲松齡對人生不得意的宣泄,或是對民間故事的改寫,似乎都是不完整的:我們理應看到其中有關現代性的訴求(即對于長期處于被壓抑狀態的個性的追求。人的情感的追求,這也是“五四”文學所高揚的一面大旗),看到民間文學正在以極為蓬勃的生命力悄然改寫著傳統的主流文學。
參考文獻
[1]本文所引《嬰寧》的原文出自薄松觸《聊齋志異,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2]本文所引《狂人日記》的原文出自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
[3]胡淳艷,論薄松齡的哲學思想,船山學刊,2004年第1期,第111頁。
作者簡介:曾凡,湖南龍山人,揚州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博士生。工作單位廣東外語藝術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