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蘇軾在我國詞學發展史上具有突出地位。本文從他代表詞意境的表現上,賞析他詞作的崇高與超逸,并探究其形成之緣由。
[關鍵詞] 蘇軾 崇高 超凡
在我國詞學史上,蘇軾具有突出的地位,對詞的發展有著貢獻。他的詞,“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1]他一改詞專為“艷科”的傳統,正如劉辰翁所說“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劉辰翁在《辛稼軒詞序》)其代表作《念奴嬌·赤壁懷古》被視為“古今絕唱”。
《念奴嬌·赤壁懷古》是蘇東坡極具英雄氣格的作品。發端四字即大筆寫意,將大江的滾滾氣勢濃墨潑出,旋即又將這一氣勢磅礴的自然意象迭化入千古社會歷史之意象中。自然江河的浩大激蕩與千古歷史的深遠浩渺相互疊加。在視覺與心靈上,使人不得不為其雙重意象的氣勢所震撼。十八世紀英國美學家博克認為,崇高對象往往會引起人內心深處的驚訝與恐懼,進而轉換為心靈的震撼。[2]“大江東去”的氣勢已有橫掃一切有形事物的威力,而更令人心靈震撼的是,它將人們視為不朽的風流人物也沖刷殆盡!接下來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赤壁境界,則又增添無窮神力,突顯出赤壁驚心動魄的美感動力,襯托出周瑜、諸葛亮英雄業績的輝煌:也表現出詞人建功立業的偉大而崇高的人格力量。這實在是尼采之“人出于他自身的豐滿而使萬物充實”的體現。[3]
蘇軾詞篇的崇高美還表現為:情感的跌宕騰挪、大起大落,結構的大開大闔、風回路轉。王世貞云:“昔人謂銅將軍、鐵綽板,唱蘇學士大江東去。…然學士此詞,亦自雄壯,感慨千古,果令銅將軍于大江奏之,必能使江波鼎沸。”[4]此語不僅指出了蘇詞雄壯的藝術特征,更強調了“能使江波鼎沸”的動情效果。這就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無論多么卓犖不凡的人物,都終將被歷史的長河沖刷流走!令人扼腕傷嘆。這種落差式的情感跌宕。也是他強烈悲劇意識的人生感悟的慨嘆。接下去詞作描繪赤壁奇麗景色和周瑜當年輝煌的功業,英雄氣勢又撲面而來,筆力雄健,情調高昂。由景及人,以周郎比照自己,由英雄人物轉到眼前現實,兩相對比,見出自己年歲漸老,而仕途蹭蹬,壯志未酬,華發已生。四十多歲的他產生了“人生如夢,一樽還淚江月”的傷感。一旦從“故國神游”跌回現實生活,詞人以悲慨作結。情緒在開與闔、壯與悲之間起伏變化。全詞雖“自有橫槊氣概,固是英雄本色”,[5]但同時也“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6]也惟其如此,更見其心靈情感之豐富。
綜上所述,詞篇以他寬廣的精神世界、崇高的人格風范、博大壯闊的自然意象、豪壯恣肆的藝術氣概所共同構成的詞境,不僅具有了傳統的“豪放”、“超曠”、“陽剛”的美感,也集中地體現了崇高的美學精神,在廣闊的文藝審美空間樹起了一座中國詞體的崇高豐碑。王鵬運《半塘手稿》說:“北宋人之詞,如潘逍遙之超逸,宋子京之華貴,歐陽文忠之騷雅,皆可撫擬得其仿佛。唯蘇文忠之清雄,乎軼塵絕跡,令人無從步趨。蓋霄壤相懸,寧止才華而已?其性情、其學問、其襟懷,舉非恒流所能夢見,詞家蘇辛并稱,其實辛猶人境也,蘇其殆仙乎!”[7]這種“乎軼塵絕跡”的境界正是一種迥乎恒流、難以企及的崇高境界。
蘇軾詞展現的崇高境界,應與他自身的性格特質、學養造詣、人生追求與社會經歷等息息相關。《宋史》本傳記載,蘇軾“生十年,父洵游學四方,母程氏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程氏讀東漢《范滂傳》,慨然太息。軾請日:‘軾若為滂,母許之否乎?’程氏日:‘軾若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比冠,博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好賈誼、陸贄書”。[8]自小就接受了父母的良好教育與影響的蘇軾,其性格中有兩種主要特質,一種是像范滂一樣,想要奮發有為,愿以天下為己任,雖遇艱危而不悔的用世之志意;另一種則是像莊子一樣,不為外物之得失榮辱所累的超然曠觀的精神。蘇軾把儒家用世之志意與道家曠觀之精神,做了極圓滿之融合,因而形成了一種具有獨特品質的詞風。蘇詞既有天趣獨到、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具神仙出世之姿,這樣如此的超曠之襟懷與意境,也有寄慨無端、幽咽怨斷之音。少年曾經的英雄之心與當時的黃州被貶之狀,畢竟產生了不小的心理落差。表現在詞中,則是希望與失望、曠達與虛無的交織。但這種失望與虛無又是英雄式的悲壯,不只限于個人的榮辱得失、嘆老嗟卑:而是伴隨著悲壯的英雄氣概和深厚的歷史內容:詞一開端即以如椽大筆把滔滔不盡的長江與名高累世的歷史人物聯系起來,深刻的、帶有強烈悲劇意識的人生感悟憤然托出。蘇軾將人生價值內外二分:外在價值在于功業之建立,內在價值在于精神之自由。在詞中也就有了高歌與低吟、澎湃與舒緩的俱在。
葉燮說:“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何等的胸襟就有何等境界的作品。清人沈德潛也說:“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9]蘇軾是中國歷史上的英雄,有博大的胸懷,體現出中國志士仁人關心祖國命運、拯世救物、與邪惡勢力斗爭的民族精神和英雄氣質,這種英雄人格折射出的是豪邁奔放、慷慨悲壯的詞風。文如其人,古今一理。
作為封建時代英雄的蘇軾,他也有著崇高的抱負和理想。“奮厲有當世志”,儒家積極進取的人生觀是其恪守不移的行為準則,他無比自信,表達出“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蘇軾《沁園春·赴密州馬上寄子由》)的信心。當時的文壇領袖歐陽修讀到初出茅廬的蘇軾的文章時,連聲贊嘆:“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可喜,可喜!”[10]這樣一位曠世奇才,少年進士及第,應制科試入等。當他步入仕途之后,也始終以“危言危行,獨立不回”(蘇軾《杭州召還乞郡狀》)的操守自勵,堅持自己的變革主張,但終因“一肚皮的不合時宜”而遭受新、舊兩黨的打擊。嘗盡了人世間少有的坎坷苦難,“崎嶇世味嘗應遍”(《立秋日禱雨宿靈隱寺同周徐二令》)。不明不白的負屈含冤、下獄、貶謫,官場上數度起落,仕途上的遭遇變故使他體會到了人與事變遷的無常。雖然有著偉人的氣質與抱負,但身處封建社會,他不可能實現理想和抱負,可他又于心不甘。深切感到“貴賤壽天,天也:賢者必貴,仁者必壽,人之所欲也。人之所欲,適與天相值,實難。至于文人,其窮也固宜。勞心以耗神,盛氣以忤物,未老而衰病,無惡而得罪,鮮不以文者。天人之相值既難,而人又自賤如此,雖欲不困,得乎?”[11]這浸透無限辛酸發自心底的慨嘆,那是時代的悲哀。他的報國為民之志必受著現實和條件的制約,他作為封建時代的英雄,視君國為一體,把愛國與忠君合二為一。在受到統治階層勢力迫害、救國匡正的理想難以實現時,他不可能從人民大眾中尋求力量源泉,依靠人民的力量去完成救國救世的理想。這是時代的局限。盡管如此,蘇軾還是以樂觀、曠達的襟懷,承受并超越苦難,在逆境中提煉人生,并達到了高風絕塵、物我同一的境界。正如薛礪若在《宋詞通論》中評說的,讀蘇軾《水調歌頭》、《念奴嬌:》等詞,“便覺有萬里波濤,奔赴眼底,千年興感,齊上心頭,別人不獨無此胸襟,亦且無此筆力”。[9]
劉熙載說:“詩品出于人品”。蘇軾能夠以曠達的胸懷、超人的修養、哲人的睿智來對待逆境的生活,并能夠從理性的角度去揭示與體味生活的艱辛與苦難,創作出氣勢磅礴的豪放之作。這也應了他自己的體會,蘇軾說:“大率有意于工者率不能工,惟不求工而自工者為不可及。求工不能工者,滔滔皆是,不求工而自工者,非有大氣魄、大力量不能。”[11]正因了他的大氣度,也唯其明如此,他才不斤斤計較于人間,才會超塵出世,也才能在茫茫人海中勾勒出一個大寫的蘇東坡來。東坡臨終前對親人說:“吾生無惡,死必不墜。慎無哭泣以怛化。”(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他比常人多了一份超越,這就是始終在困境中傲然挺立,保全并提升自己精神入世中的超越,這是偉人大智的表現,這也是東坡千百年來始終坦蕩的自信之源。
當然,使蘇軾具有超然境界的,還有他的學養與修煉。其弟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云:“(軾)嘗謂轍曰:‘吾視今之學者,獨子可與我上下耳。’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在黃州,蘇軾“讀釋老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茫然不見其涯”。又加上對禪學的親身修證,有了“一念清凈,染污自落”、“物我相忘,身心皆空”的體悟,“此后縱復出從人事,事已則心返,自不能廢矣”(《答秦太虛》)。如此便能以超然出世的精神和審美的態度來觀照人生,“任性逍遙,隨緣放曠”(《與子由弟》),形成了曠達樂觀的獨特人生觀。同時他獨特的禪悟體驗,融入詞作中,創造了美不勝收的藝術境界。引導著他對整個人生、整個塵世、甚至整個宇宙進行夢醒后的諦觀,這種悟后的人生感受,讓他在詞中表現“人生如夢”的慨嘆。綜觀前代詞人所寫的“夢”。其主題較為相近,同屬一類情感范疇。一般多“夢”來抒寫對繁華消歇、盛時難再現的失落、懷念、惆悵之情,或對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某種事物的憧憬和向往等情感。而蘇軾的“人生如夢”則是一種更深層次的人生感悟,是一種面對人生榮辱得失的超然。正是有了這份淡然和超脫,在了悟“人生如夢”之后,蘇軾還能從容自若地“一樽還酹江月”。他的詞在境界上超越了之前乃至同時代的詞人,具有了一種獨特的感悟超脫之美。
美學大師宗白華先生說:“藝術意境不是一個單層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現,而是一個境界層深的創構。從直觀感相的模寫,活躍生命的傳達,到最高靈境的啟示,可以有三個層次,即:‘情’、‘氣’、‘格’。‘情’是心靈對于印象的直接反映,‘氣’是生氣遠出的生命,‘格’是映射著人格的高尚格調”。[12]美學家葉朗也認為,有意境的作品和一般藝術作品的一個重要區別,就在于前者從一個角度去揭示整個人生意味。由此可見,藝術境界的顯現,絕不是純客觀地機械地描摹自然,而以“心匠自得為高”。(米芾語)蘇軾詞的確如此,如周濟所指:“東坡天趣獨到處,殆成絕詣。”[9]
詞講境界,詞貴境界,“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王國維《人間詞話》)綜觀古今詞作歷史,有才能的詞人,莫不在境界上下功夫,顯品性。也正因為如此,在我國頗為豐富多采的詞林里。體現詞人的高格。名句佳作才得以長詠不衰和經久流傳。當然,由于境界是思維對存在,主觀對客觀的反映,因而,境界必然具有作者獨特的個性,必然涂上作者鮮明的感情色彩,而且還深深地烙上了時代的印記。從這個意義上說,詞的境界往往就是詞人品格氣度的折光和詞人所處時代精神風貌的集中體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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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唐圭璋校注,徐釚,詞苑叢談[M].卷3,44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龍棆生引夏敬觀,手批東坡詞[A],126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7]王鵬運,半塘手稿[M],轉引自:曾棗莊,蘇詞江評[Z],314頁,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
[8]脫脫等,宋史[M],卷338,10801頁,北京:中華書局,1977.
[9]何文煥,歷代詩話,長春出版社,1997年版。
[10]東坡研究論叢,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出版。
[11]孔繁禮,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66年版。
[12]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作者簡介:陳海麗,女,碩士,河南周口師院中文系。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