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北京而言,最迫切解決的并非垃圾處理的技術問題,而是如何進行決策體制的變革以及重建公眾信任

60多歲的趙慶祥,抬手指向位于北京西北郊的西六建材工貿公司西北角。300余米開外,夕陽金色的余暉照著一段新砌的圍墻,里邊是一個靜寂的工地,小山似的一個土堆高出圍墻頭數米。
“那就是停了工的六里屯垃圾焚燒發電廠?!彼嬖V《財經》記者。
這一北京市最大的垃圾焚燒發電項目,按照計劃,本應在2007年3月開工,并于2008年正式投入使用。但從去歲至今,隨著周邊居民對其污染環境的抗議不斷升級,今年6月12日,國家環境保護總局以“還需進一步論證”,以及“應當在更大范圍客觀、全面、公開地征求公眾意見”為由,正式宣布緩建這一項目。
如今,又是三個多月過去了,最終的懸念卻仍未解開?!敦斀洝酚浾呦群笾码妵噎h??偩帧⒈本┦协h保局,答復是,目前該項目正在按環??偩譀Q議,進行進一步論證。
顯然,在“十一五”期間,北京興建總日處理量達6500噸的共計四座垃圾焚燒場,從而消化掉這個龐大都市所產生的四成垃圾的宏大構圖,正在與時間的賽跑中面臨嚴峻挑戰。
迄今惟一正在如期興建的高安屯垃圾焚燒發電廠,今年夏天以來也因垃圾填埋場散發出來的臭味,引發周邊居民強烈抗議,使得其能否按期運行存在了些許疑問。
從填埋向焚燒轉型
沒有人真正知道,北京距離垃圾“圍城”,到底還有多遠?
北京市政管理委員會提供的數據顯示,這個常住人口已經超過1580萬人的“首善之區”,目前每天產生垃圾1.6萬噸。其中,無害化處理量1.36萬噸,無害化處理率為85.1%。
這個處理率,已經遠高于全國城市大約50%的平均水平,但一個尷尬的事實卻是,北京每天垃圾無害化處理設施的總能力,僅為10350噸。這意味著,北京市現有的13座衛生填埋場所,大多處于超負荷運轉狀態。
北京市政管委宣教處處長郭衛東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介紹,北京最早開始構建現代化的垃圾處理體系,是在上世紀90年代;而最初的現代化垃圾處理設施的“家底”,則源自德國政府援助的3900萬馬克。在德國專家的協助下,北京市最后確定了衛生填埋的處理方案,德方也援建了兩個填埋場(北神樹、安定)、兩個轉運站(馬家樓、小武基)和南宮堆肥場。
隨著城市化水平的迅速提高,以及人口遷移的增加,北京市人口急劇膨脹,這套體系很快不堪重負。
從國際經驗上來看,城市化率的提高以及人口的膨脹,幾乎無一例外地會帶來垃圾,尤其是生活垃圾產生量的階段性快速增長。
世界銀行東亞基礎設施部于2005年編制的關于《中國固體廢棄物管理:問題和建議》的報告中就指出,中國的固體廢棄物數量增長如此之快,是任何一個國家沒有經歷過的。預計僅在今后20年中,中國城市就要建設1400座生活垃圾填埋場。
實際上,中國已超過美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固體廢棄物(MSW)制造者。北京,無疑也是這段痛苦歷程的見證者之一。
北京市目前的垃圾處理,有九成仍在使用衛生填埋技術。不過,如果到2010年,全市日生活垃圾產生量達到16620噸的話,隨著十座現有垃圾處理設施的陸續關閉,處理能力缺口將進一步加大至每日10770噸。
一個出路是新建大型填埋場,以接替即將退役的處理設施并且吸納新增的垃圾產生量。然而,在北京,這種選擇面臨著一個幾乎無法克服的困境,那就是北京城八區的可填埋用地已經基本利用殆盡,能滿足大規模填埋場的新建設用地根本就無處尋覓。
若仍采用全量衛生填埋的處理技術,據《財經》記者了解,建設一座日處理能力為2000噸的填埋場,按15年服務年限計算,加上輔助設施用地,總共需占用土地面積約600畝。在北京尋找600畝地,已經非常困難;如果再要求不占用基本農田,并且周邊500米不得有人畜棲居,更是一個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建設部環境衛生工程技術研究中心徐文龍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在這種情況下,對于土地已經日漸枯竭的北京而言,垃圾焚燒處理無疑是緩解當前矛盾的有效方式。因為根據美國環保署(EPA)的統計,采用焚燒發電的方式,不僅可以獲得電力,還可以把固體垃圾的體積減少90%,重量減少75%,同時很多廢棄物的毒性在高溫焚燒之后也大大降低。
北京市市政管委垃圾對策專家王維平也對《財經》記者強調,在中國的近鄰日本,由于土地更加稀缺,目前已經有超過80%的垃圾都靠焚燒處理。
也正因為此,北京市“十一五”規劃把焚燒發電作為垃圾處理的轉型方向。而恰恰是建造垃圾焚燒發電廠,遭到了當地居民的反對。
信任危機
在王維平看來,對垃圾焚燒的擔心并無必要。因為垃圾焚燒處理的技術已經很完善。在日本,許多焚燒處理廠就建在市中心;而計劃興建的六里屯垃圾焚燒發電廠,在采用了達到國際先進水平的工藝之后,其主要有害物質——二惡英的排放,更是可以達到對環境要求十分嚴苛的歐盟標準。
“排放出來的煙氣,比廚房里的油煙還干凈。”他給《財經》記者打了個形象的比喻。
然而,引發六里屯垃圾焚燒發電廠停建風波的,絕非單純的技術風險這么簡單。
很簡單,因為關于安全性的任何假定,都是假定在正常操作、按照規定運行的前提下的。但問題在于,這種前提本身是否經得起拷問?
在距六里屯垃圾填埋場僅320米遠的西六建材工貿公司宿舍區,70歲的趙玉珍告訴《財經》記者,因為五年前患乳腺癌,身體不適的她出門不多。而一打開窗戶,往往就會聞到垃圾填埋場刺鼻的臭氣。
除非風向影響,惡臭會有規律地在晚上10點以后襲來,直到清晨逐漸消散;她的老伴閆順發經常被熏得睡不著,只好日夜顛倒,白天睡覺。
在距離填埋場約500余米的頤和山莊,業主謝雨也告訴《財經》記者,垃圾的惡臭能把熟睡的人熏醒來,關上門窗都無濟于事。
“有時候,臭得不行了,只好半夜里爬起來,開車出去狂奔透透氣?!彼裏o奈地說。
在業內人士看來,這一垃圾填埋場之所以臭氣熏天,主要原因就在于運行管理上的嚴重違規。根據《北京市生活垃圾衛生填埋場運行管理規范》,垃圾進場后24小時內,應完成垃圾的攤鋪、壓實、覆蓋工作;經薄層壓實作業形成的垃圾填埋作業層,每兩米要進行一次覆蓋。而在六里屯垃圾填埋場,當天運來的垃圾沒有壓實蓋土,作業面積超過規定范圍,從而造成了持續、大面積的污染。
更早追溯,六里屯風波的發生,在選址決策時就已危機深埋。
按照美國和歐盟等國家的慣例,在固體廢棄物設施的選址的時候,應該盡量回避“環境敏感”區域,比如地震區、地下水源地等。因為一旦地下水被污染,要想再恢復水質,往往要花上成百上千年的時間,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下成本根本難以承受。
早在1995年,北京市環保局在《關于北京市海淀區六里屯垃圾填埋場環境影響評價報告的批復》里就明確指出:被用作垃圾填埋坑的西六建材工貿公司取土坑底部,已與地下淺層水連通。因此,“從環境保護的角度考慮,在此地建設垃圾填埋場是不適宜的?!?/p>
然而,這并沒能阻止垃圾廠于1998年10月正式動工。
退一步而言,如果在這種環境敏感區域選址不可避免的話,一般也會嚴格要求該設施運行者采取額外的安全措施,并加強監控,防止出現有毒物質泄露。1997年,原國家環保局制定的《生活垃圾填埋污染控制標準》就有明確規定, 地下水下游方向應設置監測井位,定期監測,發現問題須及時采取措施。
然而,據《財經》記者了解,從該垃圾填埋場1999年正式建成投入使用至今,周邊的居民都未看到過監測數據。實際上,就連當地居委會負責人,也被禁止進入場地查看。
因此,在中國環境科學院研究員、國家環??偩汁h境工程評估中心專家趙章元看來,當地居民對于垃圾焚燒發電廠的態度或許不難理解:一個工藝和操作技術難度相對簡單的垃圾填埋場,在決策和運行管理上還長期無法做到規范化操作,更何況一個科技含量遠高于填埋場的垃圾焚燒廠呢?
更重要的是,它在周邊居民的內心深處,埋下了恐懼以及不信任的“種子”。而這一切,都需要付出巨大代價,或許才能逐漸彌合。
無形的“圍城”
圍繞六里屯垃圾填埋場的多年爭端,其實說明了一個道理:我們無法完全寄希望于技術,來解決一個非技術原因導致的困局。
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清華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系教授王偉就直言不諱地指出,近幾年來,借助奧運的提升,北京垃圾處理的投入和技術都有了飛躍發展,與此同時,環衛體系的管理問題,卻成為相對的“短板”。
缺乏透明性和廣泛的公眾參與,不僅使得良好的硬件很可能變得“英雄無用武之地”,更加劇了北京市本來就已經十分嚴峻的垃圾“圍城”問題的解決瓶頸。
在日本,很多垃圾填埋場甚至比醫院還干凈;每個填埋場都會花費大量資金來盡力消除民眾的顧慮,包括接待民眾來訪等,并采用各種手段來確保日常運行規范化、透明化。
在美國的2260個垃圾處理設施中,為了更好地與周邊社區交流,不少運營者都設立了專門的聯絡辦公室,來處理周邊居民的各種訴求以及疑問。此外,他們還主動向居民發送定期的運營簡報,甚至年報等,來詳細闡述設備運行的狀況。一些運營者甚至還聘請第三方的獨立中介機構,來對垃圾處理情況進行審計,從而徹底消除公眾的顧慮。
王偉建議,針對目前北京市存在的周邊居民對垃圾處理部門的不信任情緒,可以考慮由政府出資,成立包括居民在內的第三方監督委員會,并雇用專業的中介公司,對垃圾處理各個具體操作環節進行監督。
垃圾處理設施的建設和運行,與周邊社區可能存在的沖突,即使從國際經驗來看,也是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問題。關鍵在于,如何通過合理的決策過程,來盡量舒緩,而不是激化這種可能的矛盾。
美國環保署曾經給出一個完美的垃圾處理設施選址程序,雖然不乏理想主義色彩,但或許我們仍然可以作為參考:
一旦有意向在某個地方選址,就先行與當地環境、商業主管部門進行溝通和討論;在有了更加明確的意向之后,向當地政府申請舉行一個公開會議,以便充分聽取當地居民在社會、環境等方面的擔心。
在對可能涉及的所有問題進行充分的調查,并且擬定出可能的修補措施之后,再向當地政府申請舉行一個聽證會。而在聽證會正式召開之前,公司應該準備舉行一次新聞發布會,并且成立聯絡辦公室,以充分與當地媒體溝通,并認真聽取居民的呼聲。
在聽證會上,公司不僅要詳細地披露信息,更可以邀請居住在周邊的居民,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咨詢委員會。此后,根據與社區談判的結果,公司再對原有的垃圾處理設施規劃進行相應的修改。這種對話和合作機制,不僅體現在設施的建造過程中,更將貫穿其整個運行生命周期。
無疑,在今天的北京,要把垃圾處理設施的選址、建設和運營,打造成一個典型意義上的公共決策過程,在現實的制度約束下,仍然前路漫漫。
但是,越早主動地逼近這些目標,或許就越能避免更大的被動。無論在國內外,都不乏這方面的慘痛教訓。
從這種意義上講,北京市要徹底突破垃圾“圍城”的困境,除了通過各種激勵手段來降低垃圾的產生以及增加再利用,或許首先要突破的,就是這道“無形的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