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復者和造偽者,真正的區別也許并不在技術上,而在心術上。正途與魔道之分,亦在斯矣
影星李奧納多演過一部戲,說有位青年不學好,擅于偽造鈔票支票。警察要逮他,他就四處逃逸,并偽造了更多的文件,例如畢業證書、開業執照、各式證明等。他以此變換過各種身份,取得過許多錢財,當然,天網恢恢,最終依然被鍥而不舍的警員緝捕歸案。警方深知其才具,遂仰仗他的偽造功力,請他協助鑒識各種文件的真偽,設計防偽的措施。他乃修成正果,成為一代鑒識大師云云。
這電影曲折離奇,很好看,卻并非杜撰,因為原是真人真事改編。且此例亦不罕見,六扇門中的捕快,很多便是江洋大盜出身。正因本身干過許多壞事,才懂得壞人的心理、行事法則、下手方式、匿藏途徑、銷贓取貨管道等之機竅。
從前我曾與臺灣故宮一些朋友商量,擬辦些文物鑒定的訓練班,就很有人不贊成。因為鑒定固然仰賴文史修養,但也有不少是技術層面上的本領。此類鑒識訣竅,往往是“江湖一點訣,說破不值錢”的。專家們本也不怕說破,但就怕造偽者聽知了,就在那幾個地方改進,則將來可就越發不好辨別了。這種顧慮,非常切實,也顯示了做文物修復或鑒定工作的人,勢必要比造偽者懂得更多一些竅門,否則便難以勝任其事。
在文物修復或復制時,某些技術,其實就是仿造做假的技術。例如做舊、做殘。文獻字畫復制時,都是用白紙依原件寫印的,故需再依原件染做成一樣的殘舊。其法是用紅茶水,拌入墨汁或花青、藤黃、赭石等顏料去染刷。如有蟲子蝕過的小咬痕,就要用細針扎出密集的小孔來,再用細砂紙擦摩,或用棉團沾塵土抹拭。
若是陶瓷,就比較麻煩,行話里頭有所謂“仿色十三法”之說,含敷、勾、點、吹、撥、撲、擦、貼、亮等等。如吹法,是用毛筆沾滿色液,以嘴猛吹筆鋒,使色液散落于器皿上。撥法,是以牙刷沾了色液,用木棒撥動牙刷,讓牙刷毛的反彈力把色液彈成霧狀細點,散在器皿上,形成霧蒙蒙的效果。撲法,則是在敷色后,趁色液似干未干之際,把粉狀顏料撲覆其上,待全干后,再以毛刷掃掉粉。因有一部分顏料已掃不去,所以會產生污暗的效果,感覺果然年代十分久遠。又或者用擦法,待顏色全干后,以硬毛刷或絲棉,沾上干細的黃土粉去擦拭,讓它蒙上一層風霜塵土之色。
我在北京聞耆老言道,現今文博單位和文物商店中從事文物修復及仿做的,大多是老北京“古銅張”的傳人。古銅張,又出于“歪嘴于”。此人乃是清宮造辦處的太監,以修復古銅器為主。出宮后,開了個“萬龍合”古銅修作坊,收了幾個徒弟。其中張泰恩繼承衣缽,將鋪子改為“萬隆和古銅局”,專為琉璃廠古玩商修東西。因生意興旺,人手不足,故廣收徒弟,可考者十一人。其侄兒張文普,人稱小古銅張,也收了高英、趙振茂等七個徒弟。
修復的東西,有時妙奪天工,幾乎完全瞧不出來。如北京故宮所藏一件殷代“車方壘”,過去大家都以為它是安陽出土的完整青銅器,所以被定為國家一級文物,先后著錄于《商周金文錄遺》、《金文著錄簡目》中。八十年代重新鑒定,才知道它是高英在四十年代修補的,且修補達二分之一。我自己在甘肅博物館看漢代的“馬踏飛燕”,館方好意,讓我捧在手上仔細摩娑,我也都沒有發現它原來是修補了的。據說它在武威雷臺出土時,馬脖子上缺有數洞,馬頭馬尾脫落數綹,三只馬蹄心朝上空著。是趙振茂巧手焊接、補洞、做銹,才讓它變成今天這個樣兒。現在它成了代表大陸旅游界的標志。
這就是古器修復者的手段。要想達至此一效果,需費大功夫,而做偽是要去騙錢的,太耗工耗時就不劃算,所以工法都較粗,不能如修復文物者那般,心懷虔敬,精心致慮,不計代價地去做。
同理,古代青銅器鑒別的一個秘訣就是看“范”。殷商青銅器是用陶土做模范制鑄的,所以它有用陶范鑄器的許多特征。例如它沒有氣孔或銅灌注不到的縮孔,俗稱沙眼,而且一定有“范線”。后世造偽,形制花飾都可以逼真,唯獨這些特征假不來,原因何在?因大家都用失蠟法或翻沙法去鑄,這些后起工藝,做起來較簡單,才能大量且快速生產。
換言之,修復者和造偽者,真正的區別,也許并不在技術上,而在心術上。正途與魔道之分,亦在斯矣。舉此以當喻世明言,可乎?
龔鵬程:學者,原臺灣佛光大學校長。近年以講座教授身份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校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