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儀式與鄉土社會:風水的歷史人類學探索》,是一部討論明清時期風水觀念與中國東南地區鄉土社會之間關系的專著。本書側重探討了風水信仰在中國東南地區的流布、東南地區風水的主要流派、風水的民俗化與儀式化、風水與士大夫、風水與鄉土社會秩序等問題。
作為中國本土的知識—儀式體系的一個基本構成部分,風水歷來就曾被不同的主體反復地“言說”。早在宋、明以來,士大夫就曾從兩個看似矛盾的角度討論風水:一方面,他們大都對民間溺信風水的做法深惡痛絕、嚴行禁止;另一方面,他們對風水的適度的利用則表示首肯甚或熱衷。到了近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基本一邊倒,通常都站在批判者的角度,將這種知識—儀式體系斥為“封建”、“迷信”的東西。在西方,有論者認為,截至一八○○年,前來中國的西方傳教士、外交和商務人員等,大都對風水觀念熟視無睹、甚少論及。但一八五○年以后,隨著西人在中國修建教堂、開礦、修路等活動逐漸提上日程,并在中國各地遭到民眾的強烈抵制,他們才在突然之間“發現”了風水,并在進化的話語中、在利益的驅動下視之為現代“文明”的敵人。
當然,從十九世紀末開始,也出現了“科學地”研究風水的著作。著名荷蘭學者高延(J. J. M. de Groot)在廈門進行長期調查后寫成六卷本巨著《中國的宗教體系》(The Religious System of China, 1892—1910),“二戰”以后,英國著名人類學家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在討論中國宗族,尤其是中國東南地區的祖先崇拜儀式時,注意到漢人在操弄祖先骸骨上的特殊方法,這引發了他對風水與祖先崇拜的比較分析(相關討論收入Freedman,The Study of Chinese Society,1979)。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弗里德曼的學生王斯福(Stephan Feuchtwang)更為系統地從正面考察了風水,他觀察、分析了文本和實踐中的風水,尤其關注風水背后的宇宙觀及這種宇宙觀的相關實踐(An Anthropological Analysis of Chinese Geomancy,1974)。近年出版的丹麥學者奧列·布魯恩(Ole Bruun)的《中國的風水》(Fengshui in China, 2003)一書,將重點從對風水觀念的正面考察,轉向從具體的時空中討論風水的觀念和實踐,他根據上世紀九十年代在四川和江蘇的田野調查,討論了風水在當代中國的復興問題。
在日本學者的研究中,大致也可分為對風水觀念的正面分析與注意結合具體時空分析風水的兩種研究取向,渡邊欣雄對風水觀念的研究(《風水思想與東亞》、《風水的社會人類學》等)大體可歸入前一類,而瀨川昌久對香港新界風水與宗族發展的討論(《族譜:華南漢族的宗族·風水·移居》),大致可以歸入后一類。這些研究大體以人類學的共時性考察為主,對風水觀念——實踐的社會文化史分析則著墨不多,在這一點上,瀨川的研究當屬例外。至于中國學者對這個論題的討論,從林耀華、宿白到近來莊英章、周星等的研究,大多是我們已經關注的。
本書對風水的討論,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上述國際學術界的研究傳統,呼應了最近國際學術界的一些基本學術關懷,但在方法論取向上,又與目前的風水研究存在一定差別。作者說自己“并不準備用純粹靜態的方式去探討那些傳承和浸潤著古代實用文化傳統的風水學知識本身的性質或技術問題,而是欲結合文化史和社會史,通過分析風水術及相應形成的信仰、習俗在區域社會的存在方式、表現情態,來考察一種世俗化、實用化的文化觀念為何并如何滲透到地方文化網絡之中,又為何并如何隨著地方社會結構的變遷而變遷”(20頁)。這樣一種研究視角,就是社會文化史的方法或作者所稱的歷史人類學的方法。
對風水的社會文化史分析,離不開對風水流布的歷史過程的考察。從作者的研究策略看,本書前兩章對中國東南地區風水觀念傳播史的討論和對福建風水流派的討論,其主要目的在于為下文對風水與鄉土社會的關系的討論做鋪墊。在這一部分的討論中,作者關心的是風水的所謂“在地化”過程,亦即在中國東南地區的流布過程中,風水觀念與本土的信仰—儀式相結合的過程。要開展這方面的研究,實際上存在諸多困難。我們賴以建構這一歷史過程的風水文獻,多半沒有標明年代,因而難以進行斷代。為克服這個問題,作者將目光轉向買地券、武夷君信仰和民間傳說,以此尋找風水在不同歷史時期對中國東南地區的影響。通過這些討論,我們可以了解到,風水觀念扎根中國東南地區發端于六朝時期,在此過程中與二次葬、“尚巫極鬼”等本土的文化因素相結合,因而呈現出一定區域性特色。
這部分的討論存在一些可容商榷之處。一方面,也許由于資料本身的局限,加上準確地回溯歷史的艱難,因此對歷史過程的建構不很成功,對風水在東南地區的流布過程,尚缺乏鮮明的階段性的描述和分析,只能無奈地借用不少的“可能”一辭來進行合理的歷史想象。另一方面,作者在解讀民間傳說和歷史文獻方面,也存在一些可商榷之處。實際上在這些傳說與歷史事實之間,恐怕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如南靖塔下流傳的《墳墓墓址歌》,很可能出自后代的建構,而根據作者的理解,這反映了南宋至明中葉張氏家族追求好風水的熱忱(120—121頁)。關于歷史話語與歷史事實之間的尺度如何小心地把握,的確是“眼睛向下”的學人要多費思量的大問題。
本書最為精彩的部分,是第三、四章對風水的民俗化與儀式化的討論,比較系統地梳理了風水深入普通民眾生活世界的五種主要途徑:通書、靈簽、符咒、豎造與喪葬儀式和扶乩活動。用作者自身的話說,主旨在于“細部地探尋普遍意義上的風水知識、觀念的鄉土社會記憶是何以可能的,即分析風水知識、觀念是如何借助相關的儀式,逐步深耕化為一種民俗信仰,成為民眾‘生活世界’的一部分”(33頁)。這些討論主要基于作者的田野考察和在田野中收集到的民間文獻。
本書第五、六章的主要目的是從正面討論風水與鄉村社會之間的關系。作者對這一問題的討論,主要集中于三個方面:一是風水與士紳的關系;二是風水與契約的關系;三是風水與宗族發展的關系。這一部分的討論,提供了相當豐富的民間文獻和田野資料(包括附錄中的近八十頁史料)。不過,書中對風水觀念與鄉村社會的關系的討論,緊扣社會文化變遷的脈搏似乎不夠,有些部分稍覺流于泛泛而談,問題的癥結恐怕是因為書中提供的深入的個案分析仍然不多的緣故。
即便有所不足,綜合作者在搜集、整理資料上所下的苦功,在處理風水這一高難度題目上展示的分析技巧,乃至對風水儀式的細致觀察和描述,應該說本書不失為近年中國學術界從社會文化史角度討論風水問題最系統、深入的著作之一。
(《信仰、儀式與鄉土社會:風水的歷史人類學探索》,陳進國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五年版,6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