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宜理著的《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1845-1945》(以下簡稱《叛亂與革命》)與以往研究者的關注點不同,作者并沒有將自己的視角局限于“農民特性,階級屬性,社會組織和政治傾向”(9頁)上,而是另辟蹊徑,與以一種生態學方法,翔實地探究了一個特定地域社會里農民造反行為反復發生直至登上現代革命歷史舞臺的長時段原因。作者認為,《叛亂與革命》采用生態學的視角,正是要對以往那種將農民看做是獨立分散、軟弱無助、缺乏組織的個體的論點提出質疑和修正。在裴宜理看來,生態學的闡釋理論在于突出農民為適應生存環境進行選擇與行動的重要性。但作者并沒有將生態學的視角孤立于特定時空背景下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事實;相反,正是對農民社會的自然生態因素的關注,使得本書在解決農民叛亂與農民革命的問題上有了新的解釋。
具體而言,本書中最核心的問題在于為什么淮北地域社會里會不斷發生農民叛亂,而且,作為農民造反行為的傳統,它又是如何轉向現代革命的。通過對淮北農民生活環境的長時段考察,作者認為淮北的居住條件異常惡劣,因連年不斷的旱澇之災,其生存環境艱難而不穩定,加上中央政府和地方行政管理者的軟弱無力,苛捐雜稅繁重,官兵掠奪成性等因素,使得該地域社會滋生了為適應特定環境而采取的具有攻擊性生存策略的集體暴力。裴宜理將淮北農民的集體暴力歸納為兩種模式:“第一種模式,可以稱為掠奪性策略,以本地區其他人為代價,非法攫取資源,從偷竊、走私、綁架到有組織的械斗。作為對抗這種劫掠而來的反應,產生了防御性策略,即面對強盜式的搶劫而保護個人財產的努力。這種策略包括莊稼看護、家丁、民兵和堡壘圩寨的構筑?!保?1頁)可以說,掠奪性和防衛性策略是作者對千百年來淮北農民生存方式的精辟概括,而圍繞該地十九世紀中期的捻軍叛亂和二十世紀前期的紅槍會造反兩個案例對其闡釋架構的具體說明,更加凸顯了作者在概念建構和經驗事實連接上的高超技藝。也就是說,《叛亂與革命》一書以豐富多樣的歷史畫面展現了農民社會中那些日常生存策略是如何在嚴重的自然災害和多重政治危機的壓力下轉變為以政府為攻擊對象的叛亂的。“就農民本身而言,武裝叛亂是常見謀生策略的延伸,轉而對抗國家實在是迫不得已之舉?!保?2頁)所以,作者對農民叛亂的生態學解釋讓我們看到了農民社會中內在力量在歷史變革中的決定性作用。
再者,淮北地區不僅是無數次傳統叛亂的發源地,而且也是一九四九年革命最終取得勝利以前的共產黨人的根據地,于是,在裴宜理看來,探究農民叛亂與現代革命間的關系也是其書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論題。當“叛亂者遭遇革命者”的時候,作者沒有簡單地將兩者視為對立還是統一的行動者,而是將論述的重點放在了兩者關系如何生成的問題上。盡管淮北農民有著適應性生存策略的反抗傳統,但是他們的“潛在動機是實際的,也是狹隘的、具體的”,所以,“具有豐富斗爭經驗的農民們主要是為他們自己的地方利益而起來斗爭的”(209頁)。那么,當革命者面對以掠奪性和防衛性策略為顯著特征的紅槍會時,他們是如何去應對那些業已存在的農村斗爭模式呢?畢竟,相對于農民自身利益而言,革命者是以外來者身份進入淮北地域社會的,作者也正是以此為切入點,細致地勾畫出了叛亂者與革命者之間由矛盾、對抗、沖突甚至暗殺的僵局發展為支持、互助、合作直至成為革命同盟軍的復雜畫面。
當然,革命者之所以能成功地將叛亂者改造為自己的盟友,還有另一個根本性措施,即對淮北農民集體暴力模式背后的生存環境的關注,并致力于對地方社會經濟問題的調查與改善,試圖最大程度地去營造一個新的可以確保農民生計的生態環境。在根據地建設時期,中共開展減租減息、互助合作運動便徑直地改變了農民集體行為的策略選擇與結構?!爱斝碌恼咧赶蚋鼮橛行У募w生存方式的時候,農民行為的改變就變成了可能?!保?54頁)在這一點上,盡管作者又與那些主張社會經濟綱領論的研究者走得很近,不過,書中著重強調的還是革命者進行生態變革的必要性及其重要作用。為此,作者在結語里又以一九五○年夏發生在淮北地區的一次特大水災所引發的由原紅槍會成員秘密參加的叛亂事件來凸顯不穩定的生態環境與地方政治變革的高度相關性(266—268頁)。由此看來,新中國建立后,大興水利工程,開展農田水利基本建設,不僅是要積極進行國家政權建設,而且也意在從根本上改善數億農民千百年來所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逐步提高農民的生計水平,確保農民的切身利益。
總而言之,本書對農民生存策略的深層學術關懷為理解中國革命的起源及其勝利提供了一個有啟示性的視角。
(《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1845-1945》,[美]裴宜理著,池子華、劉平譯,商務印書館二○○七年六月版,2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