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大陸引發了激烈爭論的“于丹現象”已基本塵埃落定?!皩W術明星”不一定短命,但作為一種消費現象,將《論語》解讀成“心靈雞湯”的文化-商業行為,在一次性消費的垃圾場中只能讓位于新的熱鬧。
或許,也只有到爭論的硝煙快要散盡的這個時候,我們才能看清“于丹現象”及伴隨其中的爭論的真相:儒學或說經典文本在今天的傳播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這一挑戰即現代性背景下中國人的心理結構。于丹對《論語》的解讀無論初衷如何,客觀上都可視為對這一挑戰的回應。大陸新儒家學者陳明等對于丹的支持與“十博士”對于丹的激烈討伐,同樣受制于這個背景,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
在今天,“文化認同”的凸顯已經變成一種全球性的現象。現代性邏輯在其演繹中解構了一個個神圣的秩序,人被從一個給了他確定性的世界中剝離出來,各種“精神危機”的呼聲在全球此起彼伏。由于人不可能離開一個文化-信仰體系而活,一個民族、國家也無法離開一種能夠確認“自我”并折射出“他者”的文化身份,文化保守主義的反彈獲得了廣泛的社會基礎。對于中國人來說,由于崛起中的大國身份與五千年文明的榮光,要重建一種具有“主體性”尊嚴的文化身份,越來越多的人想到只可能從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中著手。
自清末以來,“現代性焦慮”就彌漫在中國人的心理結構中,這從心理上對以儒家文化為主體的中國傳統文化構成了一種“阻抗”。這一點導致了二十世紀中國對儒學傳播的兩次挑戰,一為“五四”的文化批判,一為“文革”時的意識形態扼殺摧毀儒家文化的世俗體系。在這種“現代性焦慮”和對傳統的非法化中,即使有“文化保守主義”的堅守,也無濟于事。
而在今天,中國的逐步現代化已經讓“現代性焦慮”有所消退,“文化認同”的焦慮則日漸強烈。經過近幾年的“國學熱”和“傳統文化熱”的造勢,隨著民間和官方“祭孔”活動在各地熱熱鬧鬧地展開,中國社會的土壤似乎已非常有利于儒學的傳播。然而在這時,儒學的傳播又遭遇到了消費社會下已被“現代性”所編碼的中國人的心理結構的挑戰。這一挑戰更加難以對付,因為它既不出自外來的壓力,也不來自權力的高壓,而是來自人們的存在方式。能否回應這個挑戰,將直接決定儒學的未來。
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現代人的存在方式,那就是“無我化生存”。這與佛教所追求的“無我狀態”截然不同。佛教認為對“自我”的執著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故而,要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人就必須打破對“自我”的迷戀。這里所說的“自我”指的實際上是“社會自我”,是變成了人的“自我”的各種社會屬性,以及進入人的人格結構的各種價值觀、關系對象等。這種“自我”實際上是“假自我”,人依賴于一個“假自我系統”維護其心理生存,必然意味著痛苦以及形形色色的暴力。佛教所倡導的“無我”,就是要看穿這個“假自我”的幻象,找回被壓抑了的“真我”,使存在達致一種清醒空靈的狀態。而現代人的“無我化生存”,恰恰與佛教所說的“無我狀態”相反,這是一種壓抑或說扼殺了真正的自我后用“假自我系統”來維持心理生存的存在方式,在心理上它表征的是一種占有和消費的邏輯。
“無我化生存”的人是高度社會化和物質化的人。由于現代社會變遷極快,人的“自我”(“社會自我”)也沒有一個穩固的中心,從而引發一系列的心理問題。對于中國人來說,由于價值失序,工作壓力極大,社會變遷中的不安全感,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心理危機尤其明顯。各種“社會神經癥”在中國社會的泛濫已足以說明,中國人的所謂“精神危機”事實上首先表現為心理危機。也就是說,在這種心理結構中,首先出現的已不是文化上的認同問題、精神上的信仰問題,而是心理撫慰或治療問題。中國大眾在心理上與那種古典的宏大、高遠精神已非常隔膜。這種心理結構具有自動解構掉形而上體系與神圣價值的功能,人們會傾向于把一切都化為消費與時尚的狂歡。
因此,無論你如何說經典文本是寶貝,無論你如何鼓吹傳統文化的好處,都顯得太抽象、太宏大、太遙遠了。不是他們不需要這些東西,而是這些東西如果是以這種形象,或者僅僅以純粹知識的形式出現,將不可能通過他們心理上的檢驗。這種心理結構使儒學的傳播陷入了困境。要走出這一困境,就必須努力證明它至少具有心理撫慰的功能,所謂的“身心安頓”、“終極關懷”。我相信于丹看到了大眾的這種心理,所以她才會把孔子講成心理按摩師,把《論語》講成“心靈雞湯”,并不忘把一些“快餐”類刊物上泛濫成災的所謂“哲理故事”塞進書里。很難想象,如果不是這種操作手法,于丹能擁有多少大眾讀者。
很多人指責于丹不僅在知識上出現諸多低級錯誤,而且刻意把《論語》庸俗化。對于“傳播”來說,這種指責沒有意義。就大眾的心理結構而言,精英的經典文本根本無法與他們的心理需要對應,所以需要通俗化。但僅僅通俗化仍是不夠的,因為它即使讓人看得懂,也是以知識的形式出現,終不會引發大眾的消費狂熱。只有庸俗化,通過迎合大眾的心理,使大眾產生某種情緒或情感,才能俘獲并改變他們。
除了以占有和消費的形式祈求心理撫慰外,現代人的心理結構還有一個側面,即對傳統的“葉公好龍”心態?,F代性的線性時間邏輯已在“傳統—現代”、“進步—落后”等二元對立秩序中確立了一種對傳統的心理上的抵觸。一方面,在各種焦慮中,他們可能對傳統保持敬意和溫情,但另一方面,如叫他們返回過去,他們會感到巨大的恐懼。這也就決定了,把經典文本拉到現在來解讀,如果仍以經典文本所對應的古典世界為邏輯基點,或尊重它的“原意”,將不可能走近大眾。于丹徹底顛覆了解讀經典文本的兩種模式——對應古典世界的知識性解讀和以現時需要為目的的學術性闡述,使《論語》從古典世界走出變成了現代風行的“心靈雞湯”,消除了《論語》指向過去的維度。大眾對她的支持,也就變成一種無恐懼感的消費狂歡。
針對當代人的心理結構對于儒學傳播的挑戰,于丹的做法看起來已成功地把它擺平。正是由于此,她得到了一些學者的支持。但誰都明白,于丹所解讀的孔子和《論語》,與真實的孔子和《論語》相差甚遠?!坝顾谆焙汀巴崆钡拇鷥r是無法避免的。“十博士”的指責,在這個意義上并非瞎嚷嚷。
甚至,于丹們是否會成功地戰勝這個挑戰,也是非常值得懷疑的。表面上看起來,如果把《論語》熬成“心靈雞湯”,那么大眾就會消費它;進而,大眾會由于丹們的書的引介,把目光投向《論語》這類經典文本,這樣,傳統文化就會在被關注中被消費,進而滲透進人們的精神世界。但是,人們對于丹們的書的消費,事實上處于“于丹現象”這一氛圍中,如果不是基于消費心理,離開了一個“時尚”的消費熱潮,很多人是不會去買這些書的。事實也證明,《論語》的銷售與于丹的書在市場上的搶手,根本不成比例。而且,即使人們認同于丹眼中的《論語》及折射出來的“心靈雞湯文化”,在邏輯上也不等同于對《論語》及折射出來的傳統文化的認同。
故而,于丹并沒有破解現代人的心理結構對儒學傳播的挑戰這一難題。在傳統文化的普及必須通過廣泛消費才能做到的今天,它會繼續考驗那些有志于重建中國人的文化認同及生命意義系統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