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中蘇兩黨圍繞著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一系列重大理論問題展開爭論,最后發展為公開論戰。這在國際政治史上也屬罕見的舉動。至今有許多人對這段歷史感到難以理解。 一九八九年,鄧小平在會見戈爾巴喬夫時也表示,“經過二十多年的實踐,回過頭來看,雙方都講了許多空話”。這句話一半是肺腑之言,一半是外交修辭。肺腑之言是因為主張實事求是的鄧小平開始領導中國走向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不再糾纏“姓資”、“姓社”這些意識形態爭論;外交修辭是因為鄧小平將中國的外交政策從外張轉向內斂,關注國內實力的增長。其實,鄧小平當年直接參與中蘇論戰并頗得毛澤東的賞識,因為他深刻領悟到這場論戰的性質。用英國艾德禮政府的話說,這是一場爭奪人心的領土的戰爭。
在這場論戰中,香港、澳門問題成為蘇共及其追隨者(如美國共產黨)攻擊中國共產黨的一個重要理由。他們認為中國共產黨為了經濟上的利益,為了套取外匯,“同英美的資本和平合作,共同剝削勞動人民”,“在殖民主義的基礎在全世界崩潰的時候,在中國的土地上還繼續存在著諸如香港和澳門這樣的殖民地”(《人民日報》一九六四年五月八日、七月十三日)。對此,中國共產黨重申了香港、澳門問題是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問題,并主張是在條件成熟的時候,經過談判和平解決,反問蘇共:“你們提出這一類問題,是不是要把所有的不平等條約問題統統翻出來,進行一次總清算呢?”(《人民日報》一九六三年三月八日)這無疑是說要清算俄國與清政府簽訂的一系列割讓中國領土的不平等條約。由此產生一個問題:為什么主張反帝、反殖民的中國革命,竟然要保留香港、澳門這塊殖民地?“二戰”結束后蔣介石通過羅斯福試圖讓英國歸還香港但被丘吉爾斷然拒絕,而此時毛澤東在延安對三位西方記者表示:“我們現在不提出立即歸還的要求,中國那么大,許多地方都沒有管理好,先急于要這塊小地方干嗎?將來可按協商辦法解決。”(《毛澤東文集》,第四卷,207頁)無論從馬克思主義的民主革命理論,還是從民族革命的理論,都不能解釋中國共產黨對香港的政策。
其實,早在一九四七年丘吉爾發表“鐵幕”演說之前,毛澤東在延安的窯洞里就在思考著“天下”,思考中國在未來世界戰略格局中的位置。延安在歷史上一直地處大陸帝國的心臟地帶,南邊西安是十朝古都,北邊榆林是遼、西夏、金、元等各個少數民族與漢人進行政治交鋒的邊緣地帶,而明、清兩代使陜北從薄弱的邊疆變為穩固的內陸,從而奠定了大陸帝國的基石。而身居內陸心臟地帶的毛澤東早已把目光從香港、臺灣這些海島投向更遠的世界。“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毛澤東不僅從世界革命的角度來思考中國未來,而且從地緣政治的角度思考著中國這個大陸國家與海洋的關系。而香港,無論在世界革命的意義上,還是在陸地與海洋的地緣政治意義上,都處在關鍵點上。當毛澤東一九四五年首次提出中國共產黨的香港政策時,表明對中國未來在世界政治和地緣政治位置有了清晰的思考。
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在即,斯大林派人來聽取毛澤東對中國局勢和未來走向的看法。毛澤東認為,大陸上的領土解放比較好辦,比較麻煩的只有西藏,但西藏問題并不難解決,“只是不能太快,不能過于魯莽”。真正比較麻煩的是臺灣,因為國民黨會撤退到臺灣,并受到美帝國主義的保護。因此毛澤東認為:
海島上的事情就比較復雜,須要采取另一種較靈活的方式去解決,或者采用和平過渡的方式,這就要花較多的時間了。在這種情況下,急于解決香港、澳門的問題,也就沒有多大意義了。相反,恐怕利用這兩地的原來地位,特別是香港,對我們發展海外關系、進出口貿易更為有利些。總之,要看形勢的發展再做最后決定。(師哲:《在歷史巨人身邊》,中央文獻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380頁)
這是毛澤東第一次深刻地從陸地和海洋的關系中來看待中國的政治,因為他深知中國是一個陸地大國,如何面對海洋“發展海外關系”,是未來的難題。更重要的是,海洋世界被資本主義世界所支配,美國支配著國民黨臺灣,英國支配著香港,所以香港問題不是單純的反對英國殖民主義的問題,而且包括中國“發展海外關系”的地緣政治問題,包括統一臺灣所必需面臨的與美國的關系問題。毛澤東的這些思考預示著中國共產黨解決內陸、西藏、香港、澳門和臺灣將采用不同的靈活策略和手法。
從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中央高層已形成了對未來世界格局的基本看法,即在政治意識形態上美蘇主導的兩大陣營不可避免;而在地緣政治上美國從韓國、日本、菲律賓和臺灣地區對中國大陸構成了海洋封鎖。基于這樣的形勢,新中國高層領導人形成了穩定的國際戰略:向蘇聯采取“一邊倒”以穩固大陸的后方安全,選擇西方世界海洋“封鎖”中最薄弱的鏈條——香港,來突破西方世界對中國的封鎖。因此,把香港留在英國的手中,等于揪住了英國人的一根辮子,等于在資本主義陣營中加入了一個楔子,等于打開了西方世界封鎖中國的缺口,等于為中國從大陸國家躍向海洋世界提供了跳板。尤其需要注意的是,隨著抗日戰爭和反殖民運動的興起,東南亞的華人開始政治覺醒,而香港地區又是東南亞乃至全世界華人與中國大陸建立聯系的通道。
只有在這樣的全球的戰略中,我們才能理解整個中央在一九四九年之前就形成的香港政策:“維持現狀。”這個政策隨著新中國成立后大規模經濟建設的展開,演變為“長期打算、充分利用”。在香港政策上,毛澤東是政策制定者,而周恩來則是執行者,廖承志是周恩來最得力的助手直接負責香港問題。為此,一九五一年,周恩來通過廖承志給香港新華社直接傳達了中央的指示:
我們對香港的政策是東西方斗爭全局的戰略部署的一部分。不收回香港,維持其資本主義英國占領不變,是不能用狹隘的領土主權原則來衡量的,來做決定的。我們在解放全國之前已經決定不去解放香港,在長期的全球戰略上講,不是軟弱,不是妥協,而是一個更積極努力的進攻和斗爭。(金堯如:《香江五十年憶往》,4頁,下引此書只注明頁碼)
在此,我們必須將中國共產黨的政治戰略與地緣戰略放在一起來考慮。在一九四八年的“《共產黨人》發刊詞”中,毛澤東第一次全面總結了中國共產黨成功奪取政權的政治經驗,即“黨的建設、統一戰線和武裝斗爭”這三大法寶。新中國成立后,面對冷戰格局中的西方世界對中國的封鎖,中國共產黨很自然將這三大法寶運用到國際政治領域,將武裝斗爭轉化為“保家衛國”,為此被迫抗美援朝、擊退印度在西藏的入侵和蘇聯在黑龍江的入侵;將統一戰線轉化為分化英美聯盟、團結第三世界人民;支援第三世界的共產黨。這時,香港在地緣政治上是中國在東南亞建立國際統一戰線的重要基地。香港問題與中央的統戰策略結合在一起。
首先,把香港留在英國人的手中,是為了在政治上分化美英勢力,利用美英在遠東利益上的矛盾以及對華政策分歧,最大限度地團結英國,反對美國這個主要敵人。“香港留在英國人手上,我們反而主動。我們抓住了英國一條辮子。我們就拉住了英國,使其不能也不敢對美國的對華政策和遠東戰略部署跟得太緊,靠得太攏。這樣我們就可以擴大和利用英美在遠東問題上對華政策的矛盾。”(4—5頁)果然后來在東南亞支持中國的萬隆會議陣營和美國的東南亞聯防條約國家之間,馬來西亞、新加坡和柬埔寨等在英國的影響下保持了中立,既沒有參加萬隆組織,也沒有加入美國的東南亞聯防條約組織。
其次,把香港留在英國人手中,可以利用香港的資本主義制度,開展僑務工作,最大限度地團結東南亞的華僑,建立最廣泛的愛國統一戰線,團結可以一切團結的人,支持國家的經濟建設和反美斗爭。華僑主要集中在東南亞各地,他們一方面在資本主義世界中謀生和發展,另一方面又積極支援祖國的現代化建設。香港在地緣上正好能滿足他們兩方面的需求,由此在美國封鎖中國的過程中,香港是突破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對我國實現封鎖禁運的前沿陣地。從新中國建立以來,尤其是在抗美援朝期間,大量的物資和外匯源源不斷地從香港運往內地,愛國商人霍英東就是在此時與中央高層建立了深厚友誼,被稱為“中國共產黨的老朋友”。與此同時,中央通過僑務工作,爭取華僑對北京的支持,并通過華僑與東南亞各國政府之間建立起友好合作關系。比如香港著名僑領徐四民就幫助中國政府與緬甸之間建立良好關系。
最后,就是香港經濟上的利用價值。一九五七年周恩來在上海和工商界人士座談的時候就指出:“香港可作為我們同國外進行經濟聯系的基地,可以通過它吸收外資,爭取外匯。”“香港應該化為經濟上對我們有用的港口。”(《周恩來經濟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352頁)因此,周恩來要求香港新華社對香港的資本主義,“要好好保護它,不要破壞它”(5頁)。
從對香港、澳門的政策上,我們看到共產黨理論中的最核心的要素不僅是階級和民族,還有“國家”和“天下”這樣的概念。而這個“國家”也不是現代西方政治理論中的民族國家,而是傳統儒家的家—國—天下秩序所形成的差序格局。這種理論被周恩來概括為“愛國一家”,即在愛國的最高原則下,形成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者、擁護中國共產黨統治的愛國者、擁護祖國統一的愛國者、擁護中國文化的愛國者這樣的差序格局。這是人們耳熟能詳的統一戰線理論,這個理論只能放在傳統的儒家思想中才能理解。“愛國一家”不僅是政治的差序格局,而且包含著地緣的差序格局。在這樣的格局中,香港留在英國人手中恰恰在于有利于團結擁護祖國統一、擁護中國文化的愛國者。
因此,香港雖然在英國的統治之下,但在中國共產黨的政治意識中,香港從來都是國家治理的一部分,因為按照傳統的政治理念,國家不是一個法律建構的實體,而是一個文化或文明實體。中央強調香港人愛國不要求他們擁護新中國、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只要求他們“對祖國山河、人民、同胞、歷史文化之愛”(19頁)。由此我們看到,文明國家的政治理念超越了法律國家。中國共產黨雖然對香港沒有直接的統治,但卻始終承擔著對全體香港人的政治責任。“文革”開始之后,周恩來就反復叮囑香港新華社,香港不同于內地,不搞“文革”,這目的也包含著維持香港的政治穩定。當香港左派的“六七抗議運動”遭到港英政府的鎮壓之后,而當時內地也處于經濟最困難時期,可中央依然專門調集力量在廣東東江上修建水庫,解決香港當時陷入的“水荒”。今天給香港的這個供水系統由七個行政法規管理,是中國行政法規管理最多、最嚴格的供水系統。這種政治責任在香港回歸之后變成了“保持香港長期繁榮穩定”的政策,由此中央不斷出臺支持香港經濟的政策。可從法律的角度講,保持香港繁榮穩定從前應是港英政府的責任,現在“一國兩制”下也應是特區政府的責任。中央不掌握香港的財政、金融、稅收和經濟決策權,怎么保持香港的繁榮穩定,而且要長期保持?
面臨這些困惑,和當年不收回香港的政策一樣,是難以用現代西方政治理論和法律理論來解釋的。在香港問題上,中國共產黨超越了現代西方的政治理論,可這種超越的東西究竟是什么?似乎沒有人能夠說清楚。然而,正是在現代西方政治理論難以解釋的關鍵點上,恰恰展示了中國共產黨最深層的思考實際上延續了儒家傳統的天下觀念。
“有時我孤獨一個人坐下/在五月的麥地/夢想眾兄弟/看到家鄉的卵石滾滿了河灘/黃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讓大地上布滿哀傷的村莊/有時我孤獨一個人坐在麥地為眾兄弟背誦中國詩歌/沒有了眼睛也沒有嘴唇。”(《五月的麥地》)詩人海子就像一個先知,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就唱出了今天中國人的無奈和憂傷。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知識精英在擁抱西方的時候,只有海子“孤獨一人”歌唱中國,而今天我們面對著經濟的崛起,卻依然要陷入“沒有了眼睛也沒有嘴唇”的憂傷。我們在治理香港過程中困難重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面對人權法治、民主普選這些西方概念出現了失語狀態,導致爭取人心回歸進展緩慢。因為爭取人心不僅僅是給經濟實惠所能實現的,最終要面對爭取人心領地的文化戰爭。因此,無論是處理香港問題,還是實現中國崛起,也許都要有比當年中蘇論戰更為嚴肅的態度、更為頑強的政治意志、更為強大的哲學能力唱響“中國詩歌”,爭奪文化領導權,奪回人心中的領地。
摗?二○○七年三月于港島西環
(《香江五十年憶往》,金堯如著,香港:金堯如基金會二○○五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