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多有研究者認為晚明才是中國現代性發生的邏輯起點,但我們可確證的事實卻無疑肇自近代。現代性研究無疑是研究政治、文化、文學等領域里不可或缺的視角。因此現代性發生確證可見起點的近代,也無疑是現當代諸多焦點問題必要溯源的對象。單正平的《晚清民族主義與文學轉型》所展示的近代文明深層圖貌,便是一個非常好的例證。
從鴉片戰爭到甲午戰敗,這個“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釀成乃是中國農耕文明式微與西方工業文明侵凌的雙重結果。外患加劇內憂,內憂更招致外患。外患像毒蛇一樣長久地纏繞著這個老大的國度,民族憂患意識便也一刻沒有離開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頭。而主要由外患催生出的現代意義的國家主義、民族主義也一直是那一百多年來對全社會影響、滲透最為深廣的思潮。所以,民族主義問題絕不僅僅只是理解近代中國的一個維度,它在一定程度上輻射了幾乎所有的重大問題。單正平正是看到了這一點,他的研究也從這里入手。
譬如對現代性問題。單正平討論了個體、家、國的復雜關系,解決了聯系個性解放的“啟蒙”與聯系文明轉型的“救亡”的內在矛盾。他認為:“如果要講晚清中國的現代性,那么從君主專制制度向現代民主制度的轉變,即在原有帝制國家基礎上重新建立現代民主制度的民族國家,這就是中國最大的現代性。”(《晚清民族主義與文學轉型》,202頁,下引此書只注明頁碼)據此,他一方面指出了梁啟超旨在建立新型國家的新民思想的內在矛盾,即現代的個人本位的公民倫理和傳統的家族本位倫理如何協調的基本倫理難題;另一方面,他得以跳出后來圓熟的文學審美本位主義主導的文學自律研究習套,指出徐念慈、王國維、周作人等以個人主義為核心理念的非功利、純審美的文學觀并沒有成為主流的歷史原因和梁啟超等人強調的個人主義與國家主義并非是傳統奴性意識的現代翻版。作者據此評價梁啟超在中國文明轉型的特殊歷史上更具現代性。關于這個問題的指認和評價可以讓我們重新審視近代以來的一些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問題。在源頭上,他依據現代文明轉型作為現代性的試標,不因梁啟超對晚清小說的失望而否定晚清小說,他說:“晚清小說作為一種新的文化工業產品和大眾文化消費現象,本身是一種現代性的體現。”(199頁)在流播上,個性主義解放作為不容置疑的價值,內在影響了文學創作中個體與家族二元對立的主題。“在整個現代文學敘事中,個人總是道德的,家庭則是不道德的。個人的一切行為,似乎都具有某種程度道德合法性,個人似乎不存在道德反省的問題。”(218頁) 缺失嚴肅認真的個人道德體驗、反思和批判,深刻影響了知識分子的操守行止。而對家文明的價值的否定,也使得很多知識分子尤其是作家,在處理個人與家庭的矛盾時太過自我,甚至自私。
文學轉型除了工具之外,創作內容及文學批評亦概莫能外。陳寅恪說光緒時,“學術風氣,治經頗尚公羊春秋,乙部之學,則喜談西北史地。后來今文公羊之學,遞演為改制疑古,流風所披,與近四十年間變幻之政治,浪漫之文學,殊有聯系。此稍習國聞之士所能知者也” (陳寅恪:《朱延豐突厥通考序》,《寒柳堂集》,三聯書店二○○一年版,163頁)。陳氏既雅且達,但語焉不詳。經部的公羊學究竟如何遞演出近代浪漫文學呢?單正平做了詳細的梳理論證,指出公羊春秋與史部之學相互作用對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的深刻影響。單正平在民族主義視角的透射下,從公羊史學中揭示了近代進化史觀的循環論本質,并詳細解剖出晚清到魯迅文學敘事中的循環史觀,甚至無可排遣的歷史虛無主義。他說:“一個表面贊同進化而實際傾向崇古的矛盾結構,是在一種極端主觀武斷而又反復多變的今文經學歷史哲學的敘事中完成的。”(298頁)公羊學與史傳一體的傳統導致中國在文學創作內容取材和文學批評的取法上迥異于西方宗教末日審判所啟示的浪漫敘事。晚清在創作中為了民族身份自證、自認,重新虛構了黃帝的形象,而史傳傳統的循環史觀導致“中國小說縱使有千千萬萬的具體差異和變化,其敘事意向也是一以經史為指歸,萬變不離史”(315頁)。宋元以降,到今天的影視作品,“未來主義的作品則幾乎聞所未聞”(316頁)。這也很好地注釋了陳寅恪曾指陳的“支那民族素乏幽眇之思”(《敦煌本維摩詁經文殊師利問疾品演義跋》,《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版)的觀點。當然,以公羊學為代表的今文經學外,古文經學、國粹派也有歷史敘事,他們希冀通過考辨史實增強民族的認同感和自信心,所以單正平指出他們也毫無例外,坐在民族主義這條板凳上。
我們知道,晚清之變,不再是前此的治亂循環中王朝迭代,而是一個從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全面而根本的過渡轉型期,一個歷史整體性的解構變遷期。這次深刻轉型帶來的直接社會現實,便是“政治的權威與權力危機,社會的認同與整合危機,文化道德的失范與脫序危機數癥并發,使中國處于前所未有的亂局之中”(許紀霖、陳達凱:《中國現代化史》,三聯書店一九九五年版,8頁)。而與社會外在秩序的混亂互為因果的是社會內在價值的緊張。這正是近現代文學最基本的發生及生存環境,也理所當然地構成了近現代文學研究的最寬厚的歷史天幕。所以,近代社會的轉型所引發文學的轉型,是近現代諸多文學問題發生的時間起點和邏輯起點。這也是本書的意義之一。
(《晚清民族主義與文學轉型》,單正平著,人民出版社二○○六年版,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