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三聯書店出版了《馮友蘭作品精選》一套共七本,即《貞元六書》和《南渡集》。前六本書是代表馮友蘭哲學思想的主要著作,后一本也是了解馮友蘭哲學的必讀之書。重讀之后,有一點新的體會,就是馮先生很關注情感問題。那么,他是怎樣解決這個問題的呢?
理智的了解與情感的滿足
讀馮先生的著作,能發現其中貫穿著一條基本精神,即理性主義精神。這也是《貞元六書》之所以作的一個重要原因,即建立一種新的現代的中國哲學。作為哲學家,馮先生很重視哲學的共性或普遍性的問題,在很多情況下,他強調的是時代性而不是民族性。但是,作為一個中國的哲學家,他認為哲學有其民族的哲學史和民族語言上的分別。因此,他的哲學不僅要接著中國的民族的哲學史講,而且要用中國的民族語言講。這些分別對哲學而言可說是表面的、外在的,但是,這些分別對于一個民族在“精神上的團結”和“情感上的滿足”,有很大“貢獻”。因此,“這些表面能使哲學成為一民族的精神生活的里面”[《南渡集·論民族哲學》,《三松堂全集》(以下簡稱《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二○○○年十二月版,第五卷,273頁]。他所說的“表面”和“里面”,頗有意思。這里涉及到語言的問題,暫且不談。就“精神生活”而言,則正是哲學需要面對和解決的根本問題。馮先生對哲學有一個基本看法,即認為“哲學是人類精神的反思”(《全集》第八卷,15頁)。精神就是指精神生活而言的,離開人類生活,何來精神?不過,人類的精神生活,確有民族及其語言的問題,作為精神反思的哲學,對于民族精神和民族情感有極大的關系,從一定意義上說,它就是民族精神的靈魂,因此,必然成為一個民族的精神生活的“里面”,而不是它的“表面”。
既然任何哲學都不能脫離民族的精神生活及其語言,任何哲學都是民族的哲學,而“民族的”不是一個抽象的、空泛的概念,它是有具體的、真實的存在的。因此,一個哲學家的哲學,不能只接著空泛的哲學史,它只能接著某一民族的哲學史,而且只能接著某一民族哲學中某一派的哲學。馮友蘭的哲學就是接著中國哲學史上的程朱派的。雖然如此,他的哲學仍然是民族的哲學,是從民族哲學中“生”出來的。民族的精神生活是很廣泛的,其內容是豐富多樣的,其中有許多共性。但是,既然是民族的,就必然有各自的特點,其民族的哲學史也必然有自己的民族特點,接著民族的哲學史講的現代哲學,當然也會有自己的特點。
馮先生說,哲學是“純理智”的產物。所謂“純理智”,就是運用邏輯概念進行分析和推理,按馮先生的說法,概念是公共的,形式的,沒有實際內容的,所以是“一片空靈”。既然這樣,哲學又如何表現民族精神的特點呢?這就涉及到語言的問題。哲學概念是用民族語言表達的,而民族語言中的字所表達的概念,可有多種意義,多種用法。這種多義性是各民族相互不同的,而且是很難翻譯的。在哲學中,除了所指的意義之外,某字某概念還有許多余義,正是這些余義,“能引起人的許多情感上底聯想”(《全集》第五卷,276頁),而這些聯想,可以給人以一種“情感上的滿足”。這也就是說,哲學作為“純理智”的活動,不僅事實上,而且本質上是不能離開人的情感的。就中國哲學而言,這一點表現得尤其突出,尤其明顯,更確切地說,這正是中國哲學的一個特點。
中國哲學非常重視情感問題,其中的許多重要概念,如“天”、“命”、“道”、“生”、“性”、“情”、“心”等等,直接與情感有關,而且很難翻譯成其他語言。馮先生舉出“道”、“太極”、“仁”等名詞概念為例,說明這些名詞概念如何不容易翻譯成西洋文字,譯者只能以音譯了之,就很能說明問題。哲學是以人類精神生活為題材的智慧,如果這一點能夠成立,那么,人類的精神生活就絕不僅僅是一些純理智的活動,也不是形式概念所能概括的,其中還有豐富的情感生活、情感內容,對此,哲學絕不能不聞不問、置之不理。
西方的主流哲學只重視人的理智,將情感從哲學中排除出去,歸之于宗教或其他部門,他們是理智與情感的二元論者。中國則沒有西方式的宗教,也沒有理智與情感的二元對立。中國哲學解決宇宙人生的問題,是整體論的方法,其中便有情感的問題。馮先生雖然吸收了西方哲學的許多觀念和方法,特別是邏輯分析的方法,但他還是接著中國哲學的這個傳統講。這一傳統,正體現了中國哲學史的精神。正因為如此,馮先生明確提出,哲學的用處在于:“哲學能使人對于宇宙人生,有理智底了解,亦能使人,對于宇宙人生,有情感上底滿足。”(同上,278頁)這就是說,理智和情感,都是“宇宙人生”之事,都是人的精神生活中的組成部分,因而是哲學必須同時要解決的。
“理智底了解”與“情感上底滿足”,二者是什么關系?是不是說,有了理智的了解,就必然有情感上的滿足呢?或者說,情感的滿足是理智的了解的目的呢?根據馮先生的有關論述看,似乎不是這樣的。也就是說,二者既不是因果關系,也不是目的性關系,二者是“既……又……”的兼有關系。他并不認為,有了理智的了解,就必然產生情感上的滿足,比如維也納學派,求邏輯的真,就未必有情感的滿足;他也不認為,理智的了解,只是為了情感的滿足,比如儒家所說的“孔顏之樂”,他雖然很重視并經常引用,但他認為,這并不是人生的唯一目的,它是“識仁”、“知道”的副產品。這可以說是馮先生對儒家哲學的一個發展。在這個問題上,馮先生與金岳霖先生有共同的觀點。金岳霖先生著有《論道》,他更多地運用了邏輯分析和推理的方法,以建立一種新哲學。但他也有一種強烈的訴求,表達了他對哲學的看法,這就是:“我不僅在研究的對象上求理智的了解,而且在研究的結果上求情感的滿足。”(《論道》,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七年版,17頁)這就是說,求得理智與情感的統一,是人的精神生活的需要。金先生是研究西方哲學的,但他不僅要回到中國哲學,而且要在他的哲學中體現中國哲學的精神。金先生之所以以中國哲學中的“道”為其哲學的最高范疇,是因為在他看來,不僅中國思想中最崇高的概念似乎是道,而且“思想與情感兩方面的最基本的原動力似乎也是道”(同上,16頁)。因此,他將“道”視為元學的題材,而不是知識論的題材,因為“知識論底裁判者是理智,而元學底裁判者是整個的人”(同上,17頁)。“整個的人”這個說法同馮先生的“全體”的人的說法一樣,道出了中國哲學的最重要的特點。只有作為“整個的人”,才能將理智與情感統一起來。中國哲學正是將人視為生命整體,而不僅僅是分析的對象。若說人是“理性的動物”,那么,人同時也是“情感的動物”,這并不意味著將人降低了,實際上,人是理智與情感的有機的生命統一體。
精神境界與情感
馮先生認為,哲學不是使人獲得知識,而是得到一種精神境界。境界就是人的精神生活的哲學反思的結果,其中既有理智成分,又有情感成分,絕不是單純的理智問題,或只有理智成分。
照馮先生所說,境界靠人的“覺解”,“覺解”不同,宇宙人生對于人的意義也就不同,境界也就不同,“覺解”越高,境界也就越高。他又將“覺”與“解”分別進行了解釋,認為“解”是了解,“覺”是自覺。了解與自覺的主要分別是,“了解必依概念”,“自覺是一種心理狀態,它只是一種心理狀態,所以并不依概念”(《新原人·覺解》,《全集》第四卷,472頁)。馮先生很重視概念,重視概念的認識和分析,并以此作為寫作《新理學》的主要方法。但是,當談到哲學的實質問題即精神境界問題的時候,他并不認為概念的了解是唯一的。除了概念的了解之外,人還需要一種自覺,而這種自覺,只是一種“心理狀態”,這種“心理狀態”是概念無法表達的。必須將覺與解二者結合起來,才能成為一種境界。
馮先生在《新原人》中,對他所提出的四種境界進行了比較。其中,自然境界中的人是沒有自覺的,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中的人,都是有自覺的,但是又有不同。功利境界中的人的自覺是有私的或求利的;道德境界中的人的自覺是無私的,為公的;天地境界中的人的自覺則更高,他既是無我的,又是有我的,無我者無私我,有我者有真我。他不僅是為公的,而且是超越道德的,是“天地萬物一體”的。這些論述實際上就是講情感的問題。
事實確是如此。除了一般地承認情感在人的境界中的地位之外,馮先生特別重視道德境界與天地境界中的情感問題。他明確地提出:“在道德境界中底人,亦有情感,不過情感之發,亦常是為公底。”(《新原人·道德》,同上,555頁)這說明為公還是為私的問題,是一個情感的問題,對于這樣的情感的自覺,就是人的自我直覺,即自知其有這種情感。它不是對象式的概念認識所能說明的。比如憤怒,就是一種情感,但有公私之分,道德境界中的人,其憤是公憤、義憤,而不是私憤。所謂公憤、義憤,是合于正義原則的憤;所謂私憤,則是為個人私利而泄憤。其實,這正是接著宋儒哲學講的,宋儒程顥有“圣人之怒,以物之當怒”之說,“當怒”就是出于“應當”的原則而怒,不是出于自私而發怒。道德境界中的人,也有憂與樂,但他的憂與樂也是為公的,為天下的,他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能不能說是一種情感的“形式”?如果承認有情感的形式,那么,這不是美學的情感形式,而是道德的情感形式,它是實際生活中的人所“依照”的原則。
那么,情感與理性是什么關系呢?按照馮先生的說法,理性有二義,一是道德的即道德理性,一是理智的即理智理性(見《新世訓·尊德性》,同上,351頁)。照宋明理學的說法,“禮者理也”,主要是指道德理性而言的,這就是所謂“情理”。馮先生是同意并接受這個思想的。但他同時又注意到西方人所說的理性。西方人注重的是理智理性,而缺乏宋明理學所說的那種道德理性。他要將二者結合起來,使人在道德方面和理智方面都做一個“完全的人”,這樣的人就是“圣人”。其實,圣人只是一種境界。在實際生活中雖然沒有這樣“完全的人”,但這是人如何“做人”的目標,也是“做人”的標準。根據人情即情感而制定的禮,就是道德理性,這實際上就是說,情感可以是理性的,所據以制定禮的情感就是道德情感。當情感變成形式化的“規矩”時,就變成了理性。理性雖然是“形式”,但是,當人們在實際生活中“照”理性行事的時候,它就不只是一個形式,它是有實際內容的。這就是馮先生所說“禮不是套子”的真實意思,也是馮先生的哲學不同于西方分析哲學的重要特點。
馮先生在講道德境界時,特別提到仁和義。仁義是儒家哲學的重要概念,特別是仁,更是儒家哲學的核心。在馮先生看來,仁有不同層面,不僅在道德境界,而且在天地境界,都有其重要地位。而仁與情感更有直接的關系,實際上仁就是一種情感。義的含義是“應該”,如果只是為“應該”而行,這種行為就是義的行為,“若其兼有與別人痛癢相關的情感,則其行為,即是仁底行為”(《新原人·道德》,同上,552頁)。很明顯,仁是就與別人痛癢相關的情感而言的。他對于程頤所說的“醫言手足麻痹,謂之不仁。此言最善名狀”(據引文)之說,非常欣賞。對程顥的“公而以人體之謂之仁”之說,也很欣賞,認為“仁者不但以公為心,而且對于別人的情感,有一種體貼”。這種對別人痛癢相關的情感及對別人情感的“體貼”,就是道德情感。“此種情感,可以說是道德行為中底‘人底成分’。”(同上,551頁)他的境界,就是仁者的道德境界。據此,他批評了康德的道德哲學,認為康德所說的道德行為,只是義的行為,而不是仁的行為。“道德行為中又可分為義底行為與仁底行為二種,康德似尚未見及。”(同上,552頁)這個批評是中肯的。康德提出了“人是目的”的偉大學說,但是他并沒有在他的“純粹實踐理性”中將這一學說貫徹到底,他將道德情感限制在心理的范圍之內,視為經驗的實然的,因而不能成為道德理性。但是,情感也是可以從理上講的,不僅僅是實然的經驗。就經驗而言,也不僅僅是先驗理性用之于其上的“所與”,它還有更重要更廣泛的意義。從這一點上說,康德的道德學說確有“未見及”的地方。
就仁與義的關系而言,馮先生認為,仁的行為必兼義的行為,但義的行為則不必兼仁的行為,“仁兼義,但義則不兼仁”(同上,552頁)。這是對中國哲學的一種現代弘揚。照馮先生的解釋,義利之辨只是公私之辨。義就是講公利而不是私利。仁必須是公,但并不以公為仁,仁必須有惻隱之心。如果以殘忍之心行義,就失去了真正的意義。因此,仁可兼義,而義不兼仁。這是就道德境界而言。到了天地境界,仁具有更大的意義,即超社會道德的意義,這就是“萬物一體”、“渾然與物同體”的境界。早在《新理學》中,他已經提出仁的問題,并且分出了層次,一是指道德而言,一是指“萬物一體”之境界而言(他稱之為“大仁”),“從天之觀點以觀事物,則對事物有一種同情底了解。”(同上,186頁)不只是對人,而是對萬物有一種同情的了解,這就是一種宇宙關懷,這種情感是超道德的。仁的根本意義是愛、關懷、同情、尊重,也就是馮先生曾經說過的“真實情感”。以“天地萬物一體”之仁說明天地境界,就是從生命整體觀出發,在人與宇宙自然界之間建立以情感為基礎的價值關系。所謂“我”的“主宰”義,就不是統治自然界,而是關愛自然界的萬物,即“萬物皆備于我”、“渾然與物同體”。其所謂“了解”,是有情的知,其所謂“情感”,是有知的情,情感與理性統一起來了。這就從哲學上解決了人與宇宙自然界的關系,而不必訴之于宗教。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貢獻,對于今人樹立生態觀念,解決十分嚴重的生態問題,提供了非常珍貴的精神指導。
哲學與詩
馮友蘭先生的全部工作,是建立一種新的形而上學。他雖然吸收、運用了維也納學派的分析方法,但并不是以此為目的。他與維也納學派的根本分歧,也在這里。但是,在維也納學派看來,這種努力是徒勞的。他們認為,形而上學的語言是無意義的,是“概念的詩歌”,即情感的語言,只能滿足我們的情感。那么,在哲學中能不能使用情感的語言?哲學與詩又是什么關系?馮先生不僅使用了情感的語言,而且公開主張,情感與邏輯語言并不構成矛盾,不僅不構成矛盾,而且都是必須的。
也許正是為了回答維也納學派的責難,馮先生在《新原人》中專門寫了《論詩》一章,他認為,詩也可以進于道。這所謂“進于道”,就是進于形而上的哲學。但詩不是用邏輯語言即概念表達的,有一種所謂哲學詩或說理詩,就是用哲學概念再押上韻寫出來,其實這并不是真正的詩。詩的語言,沒有概念,沒有長篇大論的說理,沒有嚴密的邏輯推理,既不是“講”形而上學,也不是“講”形而上學不能講。詩的語言是“直接以可感覺者,表顯不可感覺,只可思議者,以及不可感覺,亦不可思議者。這些都是形而上學的對象”(《全集》第五卷,232頁)。這意思是說,詩是用可感覺的形象語言來表現那“超言絕象”的意思,這個“意思”,就是形而上學的主題,說得更明確一點,是表現一種情境即境界。詩的語言必有所表現(馮先生用“表顯”),但不只是詩的語言本身所說者,而是所說以外的意思,這就是“超以象外”,從這個意義上說,詩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就其“超以象外”的意思說,就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風流”就是一種境界。
詩的妙處就在于富于暗示,能使人引起許多想象,得到許多意思。詩和其他藝術一樣,主要是表達情感的,是一種情感語言,因此,不能用那些抽象的概念去表現。詩就其本質而言,是欣賞的、鑒賞的,能使人得到一種快樂。這就是許多哲學家所說的美。照馮先生的說法,美也可以是一種境界,而這種境界與哲學所說的境界是相通的,或者不如說,是用詩的形式、詩的語言,表達了哲學所說的境界。這樣的詩就是“進于道底詩”。他舉出歷史上的一些著名詩人的詩篇說明了這一點。陶淵明見南山、飛鳥而有“欲辨已忘言”之句,表現了不可感覺不可思議的“渾然大全”。陳子昂由我與古人、后人諸事實,顯示“念天地之悠悠”的情境,將宇宙作一無窮之變而“觀”之,又有“獨愴然而涕下”所受的“感動”。李白有“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的百感交集。蘇東坡藉大江、明月,以“遨游”、“長終”顯示不可感覺的無窮的“道體”。這些都可以看做一種講形而上學的方法,也可以看做一種表達境界的方式。
馮先生由此得出一個結論說,講形而上學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用“長篇大論”的方式,一種是用“名言雋語”的方式,以表達其意思。前者可稱為“散文底方式”,后者可稱為“詩底方式”(同上,234頁)。用散文的方式表達意思,凡所應該說的,都已說了,讀者不能在所說之外另得到什么意思。用詩的方式表達意思,意思不止于所說者,讀者因其“暗示”,可以得到其所說者以外的意思,其中有些可能是說者所“初未料及者”。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名言雋語”的方式就是“詩底方式”。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這實際上等于說,中國哲學就是詩性的哲學,中國人的生活就是詩性化的生活。這里所說的“詩”是廣義的。中國的哲學家,基本上都是用名言雋語的方式表達意思的。這與西方哲學家的論證式的長篇大論有很大的區別。正因為如此,有些西方哲學家如黑格爾,將中國哲學家孔子所說的話稱之為“格言”。事實當然不是如此。比如孔子的“逝者如斯夫”,就是用詩的方式講哲學。不過,在馮先生看來,這個區分也有相對的意義。就中國而言,莊子可以說是用詩的方式表達意思,郭象的莊子注,如果與莊子比較,則可以說是用散文的方式表達意思。但是,如果將中國哲學史與西方哲學史比較,則郭象所用的方式,還是名言雋語的方式。他認為,“這是中國以前底大多數底哲學家所用底方式”(同上,234頁)。所謂“大多數”,意思是中國也有用長篇大論的方式的哲學家,但這只是極少數,究竟是哪些哲學家,馮先生并沒有說。如果在中國哲學史上很難找到這樣的哲學,那么,像馮先生這樣的當代哲學家,就是這樣的哲學家。不過,馮先生不僅不否定“名言雋語”即“詩底方式”的作用,而且提倡用這種方式。他認為,在西方也有用名言雋語的方式寫作的,維特根斯坦就是一個。
詩是藝術,不過是用語言表達的藝術,藝術還有許多種類。凡藝術包括詩都有共同的作用。馮先生在《新理學·藝術》中說,藝術對于人的力量是“感動”。“所謂感動者,即使人能感覺一種境界,并激發其心,使之有與之相應之一種情。”(《全集》第四卷,163頁)“感動”就是指情而言的,但是能使人感覺一種“境界”,這就不是普通所謂情感。感覺并不是概念認識,卻能達到一種境界,并能激發人心而有一種與此相應的情感,這種情感顯然具有超越意義。這正是哲學所要解決的,因為哲學就是提高人的境界。藝術不能使人知,但是能夠使人覺,即他所說的“覺解”中的覺。人的自覺是非常可貴的,人有了自覺,不僅能成為道德高尚的人,而且能成為人格美的人,感受到生命快樂的人。這就是他所說的哲學不僅能使人“有理智底了解”,而且“有情感上底滿足”的意義所在。
因此,這不只是方法的問題,更是人生的問題,精神境界的問題。《南渡集》中有《論風流》一文,就是討論人格美的,也是講精神境界的。馮先生對美有一基本看法,就是“美涵有人的賞識”,因而具有主觀的成分,或者說,“凡能使人有某種快感的性質是美”,“快感”也有主觀的成分。這所謂“主觀”,主要是指情感感受和體驗,而不是指認識(他不否定美有一定的標底,在此不論)。但要問什么是美,卻是語言不能傳達的。風流是一種美,即人格美,“所以什么是可以稱為風流底性質的內容,也是不能用語言傳達底”(《全集》第五卷,310頁)。這里所說的“語言”,是指概念語言,不是任何語言,“名言雋語”就是表達風流的語言。過去所謂魏晉時期的名士風流,就是用“名言雋語”說話的。
風流作為一種人格美,有其構成條件,馮先生從四個方面說明了它的構成條件,其中既有認識問題,又有情感問題,既有方法問題,又有存在問題,但都是從美的角度講精神境界的。比如就第一點說,真風流的人,必有“玄心”。“玄心”可以說是“超越感”。“超越是超過自我。超過自我,則可以無我。真風流底人必須無我。”(同上,331頁)“無我”是從情感上說,即“有情而無我”。“無我”之情,就是超越自我的情感,并不是真無情。就第二點說,真風流的人,必須有“洞見”。“所謂洞見,就是不借推理,專憑直覺,而得來底對于真理的認識。”(同上,312頁)所謂直覺,從方法上講,是“名言雋語”,從境界上講,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其真理是人生的真理。就第三點說,真風流的人,必須有“妙賞”。“所謂妙賞,就是對于美的深切底感覺。”(同上)這就是說,美是具有感性特征的,但其中又有很深的意味,這種意味,就是所達到的境界,故稱之為“妙賞”,可謂“妙不可言”。第四點是專講情感的。真風流的人,必有“深情”,可謂“一往情深”。在我看來,“深情”和“玄心”實際上是相通的,前者是從情上說,后者是從心上說,心雖然可以兼情而不止于情,但在這里主要是指情而言的。由于真風流的人有玄心而能超越自我,即有情而無我,他的深情就不是關乎自己的,不是對他自己的嗟嘆,而是“對宇宙人生底情感”。“他的情與萬物的情有一種共鳴。他對于萬物,都有一種深厚底同情。”(同上,315頁)這實際上是一種仁者的情懷,是仁者“以萬物為一體”的境界。因此,他不僅討論了魏晉名士的風流,而且討論到宋儒特別是程明道的境界,即“風流人豪”。
這并不奇怪。馮先生在講中國哲學史時,稱玄學家為“新道家”,稱道學家(即理學家)為“新儒家”。但是,就整個中國哲學史而言,他們有相通之處,作為接著中國哲學史講哲學的馮先生,更是要“會通”各家。以上所說,就是一例。他從美的境界說到仁的境界,最后歸到他所說的天地境界,以對萬物的“深厚同情”為人生的最高追求,足以說明他對情感的重視。在這種境界中,真善美實際上得到了統一。
馮先生的哲學的最大特點,是引入了西方的理性主義,但是,他看到理性的限制。不離理性而又超越理性,這才是他的哲學的根本宗旨。就此而言,情感與理性各有其地位與作用,并不構成矛盾。就其終極理念而言,情感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這就是最終實現對萬物有深厚同情、與萬物痛癢相關的“萬物一體”亦即“自同于大全”的境界。這也是馮先生只講哲學而不講宗教,或以哲學代宗教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七年七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