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跟你說一件好玩的事,昨天翻開一本舊書《中國女性作家婚戀小說選》,上面有我寫的這樣一則題識:“一九八八年,編《女性的發現——知堂婦女論類輯》一部,寫長篇導言一篇,為一年工作的重點,爰于這一年的最后一天,購此書結一年之局,以為紀念。舒蕪于碧空樓。”還鄭重其事地蓋了“舒蕪藏書”的章。
乙:不錯,寥寥幾句,頗有洋洋自得的味道,也有國內八十年代思想一度活躍的背景。
甲:好玩的是很對不起這個紀念品,實在久已把它忘了,前日偶然重見,打開來看了才回想起來。我這上面寫的是“知堂婦女論類輯”,后來書上印的是“類抄”,因為考慮到所收文章都是整篇全文,沒有刪節,怕“類輯”之名會被誤會為片段摘錄,這一字之差也足見多方斟酌的用心。
乙:那為什么忘了呢?選得不怎么樣吧?
甲:不。選得相當好。選者朱衛國很有眼光,選了三十一位女作家的三十六篇中短篇小說,從冰心、馮沅君,經過丁玲、蕭紅、張愛玲,經過張潔、王安憶,直到李昂的《殺夫》,包羅了中國新文學史上女性作家婚戀小說的全部精華,幾乎不能增減一篇。加上書末附錄李以建論文《女性的追尋:二十世紀中國女性文學概觀》的精當分析,“五四”以來中國女性的命運和中國女作家對女性命運的看法,也是一種“女性的發現”過程,全都清清楚楚。
乙:真是的。從凌叔華的《繡枕》到李昂的《殺夫》,從高門巨族的閨秀到殺豬仔的女人,女性的悲劇放到最貧窮最饑餓最恥辱每天每天接受性虐殺的底線上來展開,真是血肉淋漓,驚心動魄。李昂的這一聲絕叫真是最強音,可以說是后無來者了。
甲:可不是?李昂以后,還有沒有什么可以進入這個行列的女作家的作品,我不知道,模模糊糊的印象只有什么“寶貝”,什么“下半身寫作”之類。
乙:正要問你對“寶貝”之類怎么看。
甲:我沒有看過,也不想看。
乙:我要問的是,女性解放到了“下半身寫作”的程度,你不會沒有看法吧?
甲:當然有看法,有困惑。大家講女性解放,本來的目標不是這樣,但是,實際是不以我們的愿望為轉移的,它就到了這樣程度,你怎么辦?難道退回去?我一直在困惑。
乙:是不是換個思路:女性解放,特別是性解放,本來就是要求女性的性生活能夠完全自由自主,不受任何外力的脅迫,只要不傷害他人,怎么都行,并不涉及審美上道德上的評價。我們對于解放了的女性的某些性主張和性行為,可以在審美上不喜歡,可以在道德上貶斥,但是不能在人權上否定。
甲:李銀河一直提倡“別人有權做你不喜歡的事”,其實也就是“我堅決反對你的主張,堅決擁護你提出這個主張的權利”。從民主思想上講,這當然是對的。
乙:誰說過:民主不是最好的制度,只是毛病少的制度。不是一民主,大家立刻成了最高尚最完美的人。制度不過是保障每個人的權利不受侵犯。人與人高低不一,但權利平等,不能因為誰的素質低些就不在保障之內。解放也是一樣,不能因為誰的素質低些就不在解放之列。在民主制度下,在得到解放的情況下,各人做出來的事必然是高低美丑大不一樣的,怎么能希望立刻“六億神州盡舜堯”呢?
甲:我們過去是太理想化了。好像一民主,一解放,立刻“六億神州盡舜堯”,看到還有不如意的事就困惑不解。例如議會里面議員扔墨水瓶,動手打架,過去我們說這是資產階級虛偽民主的表現,現在不那么說了,向往民主的人還是不免困惑不解:難道民主就是這樣么?
乙:應該正面回答:是的,這就是民主。當然不是制度里面的好現象,但這個制度仍通過各種好好壞壞的現象在那里運行。顧準已經研究過,直接民主只適用于古希臘的小城邦,代議制還是最合理的制度。
甲:記得梁啟超宣傳代議制度時說,有人問,官僚政客為人詬病,由于他們的奔走鉆營,能保證議員不奔走鉆營么?答復是,一樣會奔走鉆營,不過官僚政客是向上面“層峰”奔走鉆營,議員是向下面選民奔走鉆營,只要制度保證真是民選決定的,這就大不相同。回過來說女性解放的問題,過去女性受脅迫而墮落,現在“寶貝”們自主地運用“下半身”,也就大不相同。你意思是不是這樣?
乙:大概是這樣。我是常常聽到“今不如昔”“人心不古”之類的嘆息,恨不得追回五六十年代的“良風美俗”,我實在不免憂心忡忡。中國女性解放程度不平衡,已經有一部分先得到解放,廣大婦女還在深重苦難之中,怎么能因為部分先解放的女性中出現某些不理想的情況就要開倒車呢?五六十年代里,就是大城市里的女學生,動輒就是“作風問題”的帽子,“破鞋”的辱罵,難道今天應該追回那樣的“良風美俗”嗎?
甲:那就不僅是這一方面,改革開放以來好多新出現的負面現象,都應該做如是觀,無論如何都不能開倒車。我自己就時時難免有開倒車之想,恐怕我的思維方式有個問題,就是總想有個完滿的極境止境,“全或無”,到不了就悲觀起來。恐怕必須承認“運動就是一切,目的是沒有的”的真理,承認極境止境本來就是沒有的,那就能夠在永恒的不理想狀況之中看到永恒的日近于理想的過程,或者反過來說在永恒的日近于理想的過程之中看到永恒的不理想狀況,既滿意現狀,又不滿現狀,無所用其悲觀。是不是?
乙:對了。既滿意現狀,又不滿現狀;社會進步需要肯定,社會批判也永遠不可少。哪一方面也不可忽略。
甲:李銀河只強調“別人有權做你不喜歡的事”,沒有強調你也有權批評你不喜歡的事,是個缺憾。不,還不只是有權,而且有義務。作為人文知識分子,或者說公共知識分子,應該有使命感,擔當起社會批判的任務。既然不是一民主一解放就到了極境止境,就不能沒有社會批判。誰擔當這個使命呢?自然只有公共知識分子。
乙:不錯,民主與解放之后必然會出現的各種負面現象,永遠會有,永遠需要批判。既要維護“寶貝”們的權利,也要批評她們喪失女性的尊嚴,二者不可偏廢,不可偏重。
甲:魯迅一生就是把自己定位為社會批判者,他在《文藝與政治的歧途》講演里就強調文藝家總是不滿現狀,他說:“世間哪有滿意現狀的革命文學?”好笑的是,有些人怪魯迅只說不應該如何,沒有指出應該如何。真是好笑。一個社會批判者的責任本來就是批判,用魯迅自己的話說就是“攻擊時弊”,某些時弊攻擊掉了,又有新的時弊要攻擊了,無有已時。所以他真誠地希望自己的文字速朽,他在《熱風》題記里說:“凡對于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他不在乎什么文藝的永久性,什么偉大作品,結果倒反而有了偉大的不朽的永久價值。
乙:因為他對時弊的攻擊,不是停留在表面,而是挖掘到最內層,不是一朝一夕便會消亡,所以他的攻擊文字有長久生命。
甲:當然我們也無庸諱言,今天不少青少年看不懂魯迅,對他當時的目標和背景太隔膜,我以為這不全是壞事,也反映出過去某些黑暗今天已經太遙遠了,這不正是魯迅所希望的嗎?
乙:如果表面上遙遠,根子還在,甚至已經改頭換面存在著呢?不說天下國家大事,單說小事:《阿Q正傳》里描寫得那么完整的未莊文化,看似滑稽荒唐,其實是血淋淋的,有沒有改頭換面地存在于今天我們身邊呢?
甲:那就是社會批判者的新的課題了。
乙:回過去說女性解放到“下半身寫作”,你能保證那不是舊黑暗的某種改頭換面嗎?
甲:我當然不能保證,這就要看有沒有新的社會批判者來指點了。
乙:哈哈,到底不能包醫百病,是不是?
甲:本來我也沒掛“包醫百病”的招牌呀。還是說我舊藏的這本《中國女性作家婚戀小說選》,我真希望大家都能看看:此書是作家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出版,已是十九年前,六百三十六千字,八百一十一頁,這么厚厚重重的一本書,定價竟然只是六元,如果今天該是多少倍,單這一點,便使人不勝今昔之感。
二○○七年七月十八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