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棲棲靡定的漂泊已經作別,夢一下變得那么遙遠又那么親近。在云南邊陲三十年后回到江南,濃重的文化記憶揮之不去,于是有了對邊緣文學經驗的深情回望與著力探勘。這就是張直心集多年心血的專著《邊地夢尋》。
表面上看來這是“遠離中心”的論述,然而,恰恰是作者自覺自信地定位于“邊緣”,對少數民族文化與文學發展中的事象做了有深度的述析,并有所發見,不能不成為對“中心”的有力回應。人們往往以“觀光客”的目光贊嘆云南的美麗、豐富、神奇,卻未必能像作者這樣悉心開掘那里的文化資源、文學訴求及其背后的民族記憶;人們往往垂青于邊地的神話、史詩、傳說,卻未必像作者這樣在尋夢中借幾代作家作品的燭光去照亮那些“活化石”;人們也往往眼企于都市、熱點、媒體的文學炒作,卻未必像作者這樣以邊緣站立的方式,面對俗化而尋求精神,面對“空白”與“斷裂”而尋求歷史的追問。
這種追問,首先是對云南少數民族文學脈動的重新考量和梳理。作者從早年期刊《滇潮》、《翠湖之友》、《云波》的故紙堆中,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左翼文學的投影中,窺察了“萌生期”云南少數民族文學的蹤跡,肯定了馬子華、李喬等先驅者緊貼時代主潮的努力,卻也指出凸顯邊地文學趨于中原的“普同性”的同時,“有意無意地遮蔽了作品的民族特質”的弊端……而到了正值進行時的“創獲期”。作者又通過對多部新作的細膩分析,把握它們映現“邊地民族無聲卻更其有力的心的搏動”的特征。也就是說,在現今新世紀新階段,既要有普遍性的中華意識,同時又更要保持自身基于少數民族立場的種族記憶、生命血質和個性選擇。這種梳理和概括,大致符合云南以及其他地區少數民族文學的軌跡,體現了從“同而不和”到“和而不同”的走向。如果說,在以往相當長的時間里,因襲大一統的思維,總在強調獨特性應服從于普同性,以他平他,曲己從人,結果是多色變為單色,同則不繼,所謂“民族特點”“地域特點”只成為空洞的字眼;那么,經過變革的陣痛、沉重的反思,終于開始了不僅“證同”、更要“求異”的文學踐行,在“多元一體”中尋找“異”,尋找自主選擇的可能性,也尋找“集眾芳以為美”的路徑。
追問確實需要面對不少前沿話題。作者在書中所闡述、論證的以下三個問題,對我們不無學術上的啟迪。其一,民族文化的解釋權。他指出,有的外來作家可以接受契合漢族傳統審美規范的云南“翠湖”,卻不能接受那野性的“獸之谷”,那神異的“攝魂之地”,那放恣的熱帶景觀,然而,正是這些邊地風景,“孕育了邊地民族對生命的理解和展示,也注入了邊地型生命的氣質”。也正由于如此,不可剝奪邊地民族對自己文化的闡釋權,不可以他者的聲音替代邊城人的聲音。這關乎是否尊重一方水土一方人的獨特創造,因為那里有命運,有歷史,也有性格。其二,“民族化文體”是論者的一個關鍵詞。作者將“民族情調”、“文本無邪”、“語言無蔽”視為基本性征,反復強調要“注重從民族文化涵蘊的強度與深度上表現其話語形式的獨立性、特異性”。其三,母題變奏和詩性智慧。作者敏銳地觀察到:“神話結構、神話原型、神話思維以及神話語法的運用,使云南少數民族小說平添了涵蓋力與升騰力,逸出了不無逼仄的個人經驗世界,向那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詩性靈境提升。”這樣,母題的反復呈現與變奏,原型與現實的移位變形,自然也成為少數民族文學詩性智慧的實驗場,企盼有更多切實的回應。
作者在致友人的一封信里提到,他所信守的批評乃是批評家“敘述他的靈魂在杰作之間的奇遇”。或許正是出于作者肌理綿密而富抒情冥想的性氣,他發現了哈尼族青年作家哥布── 一個喜歡獨處邊緣的“隱者”。從這位分別以風景的梯田、禮俗的梯田、歌聲的梯田和靈魂的梯田為題,對哈尼梯田文化進行多維解讀的作家身上,從“天在鏡中,人在鏡中,萬象皆在鏡中”的色彩和光亮中,感悟到難能可貴的“生命靜深”與“藝術靜深”的靈心獨絕,那也是作者自己對“人與自然互滲互化、相知相融”的一種渴念,一種與研究對象相通的“澄明之心境”。或許正是出于作者不循常規而喜“出位之思”的文心,他發現了藏族作家查拉獨幾,正是這位“狂者”,采取了“反叛的敘事”,語流放縱不羈,“回旋游走于崇高與低俗、正劇與鬧劇、一本正經與‘玩世不恭’、重構神話與冒瀆神明的重重悖論間”。這同樣是作者的心靈向往,即邊地文學需要又一種“騷動間饒有生氣,粗糲處尤顯雄闊”的藝術創辟。
真正的邊地并不特指一個地理位置。在人們目光延伸的同時,它也包含了一種時光的喻意,一種難以消失的記憶。它在文學中被轉換成欲望、心律、念想、理性、智慧以及無窮,成為攝魂之地而讓人夢縈。時光流逝,越是被遺忘的,驀然回首,越感到值得珍惜。越是鮮有問津的邊地,越有珍貴的泥土尚被荒草遮蓋。我總想,唱得美妙動聽的夜鶯,不一定都穿梭于京津、滬上或羊城的水泥森林,而往往在那遙遠的地方。在那里,除了夜鶯,還有文學的灰姑娘默默擊節和吟。如此讀來,《邊地夢尋》不僅為我們展示了美妙動人的文學景觀,也使人們看到,邊地有一批民族文化的守靈人、民族生存的守望者、民族文學的護法師。希望也正在這里。
(《邊地夢尋》,張直心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二○○六年十一月版,18.00元)